艾玥
藍方格子桌布上,紅燒帶魚醬紅肉嫩,卻早已不再冒熱氣。3副碗筷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平日溫馨的客廳里此刻劍拔弩張。
“老程!瞧瞧你干的好事!”媽媽率先發起尖嗓門攻擊。
“我這不是為了工作嘛……”對上能言善辯的媽媽,幾個回合后,爸爸就丟盔棄甲。
程溪盯著快要完全冷掉的帶魚,垂涎三尺,卻不敢動筷。冷不防聽到媽媽大聲道:“你自己胡鬧,帶壞小溪怎么辦?”
一切要從下午說起,爸爸是記者,受其影響,立志成為記者的程溪,只要不上課,爸爸外出采風她都跟著,小小年紀就能玩轉單反相機,拍下數千張照片了。最近老爸突發奇想,想拍一組城市夜景,以展現近幾年的發展,而這需要極高的視角。經過多方對比,最佳拍攝地點是一個小區的天臺。
這是高檔小區,安保非常嚴格。幸運的是,程溪的同桌段朔就在這里居住。問清了他家房號,爸爸載著程溪,大大方方地停在保安面前:“我找2單元20號。”
保安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先生,每單元只有18號……”
程溪不知道段朔為什么騙她,明明已經告訴他原因,卻給了她不正確的房號。不過,爸爸沒有落荒而逃,他偷偷把車子停在小區圍墻邊,抬頭被墻上一則廣告吸引住目光。
“古箏培訓班,招收13到16歲的女孩。”上課地點正在目標小區。
父女倆對視,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希望。
爸爸撥打廣告單上的電話,聯系上了老師,他們順利進入了小區,爬上了天臺。
天臺上視野開闊,俯瞰著城市風景,配上恰到好處的夏日涼風,程溪麻利地擺好三腳架,話也飄了:“輕松搞定!你閨女聰明吧?”
爸爸一邊應和著,一邊打開裝有好幾個鏡頭的碩大背包,他雷厲風行地架好相機、找好角度,靜待夜幕降臨。還沒得意多久,天臺大門就被粗暴地打開,3個穿制服的保安全副武裝地沖過來。保安語出驚人:“交出炸彈!”
老師遲遲等不來學生,以為保安沒放人進來,聯系后發現他們已經進小區了。保安想起程父背著巨大的黑包,聯系之前可疑的對話,懷疑他是攜帶炸彈的恐怖分子。
媽媽來警局領人,回家便是一番數落。饑餓難耐的父女在美味的誘惑下很快繳械投降。
吃得差不多了,爸爸又拿出相機,招呼程溪:“來看看我今天拍的得意之作!這次絕對是頭條!”
程母深深嘆息:這兩人,真是沒救了!
程溪看著操場上晨跑的同學,忍不住想拍下青春的汗水。剛按下快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手一抖,把照片拍糊了。
她轉頭對上團長嚴肅的臉色,質問迎面砸來:“專欄照片拍好了嗎?馬上就要截稿了!”程溪是校報記者團的記者兼首席攝影師,這學期她開了個“每月紀實”專欄,揭露校園不為人知的真相,廣受歡迎。尤其是上期程溪揭開了鬧鬼傳說真相,人氣更是翻了一番。
上周末過得跌宕起伏,由于自己的疏忽,程溪的記者生涯里首次出現被團長催稿的記錄,竟無言以對。所幸團長說了幾句就放過了她,讓她這周三必須交上。
程溪對這次欄目主題沒半點兒頭緒,只好走進教室,瞥見右邊空空如也的座位,段朔竟然沒來。
同桌段朔是個經常戴黑口罩,夏季還穿長袖衣的怪人。課間程溪總見到他背靠窗戶,低頭搗鼓手機。
不過,和傳聞不一樣,他非常安靜,上課睡覺,下課上網,并沒有不良舉動。程溪就放下心來,大膽詢問地址。
過了一會兒,頂著黑眼圈的段朔姍姍來遲,口罩都沒摘,關了窗戶就趴在桌上補覺。
程溪的埋怨只好咽回去。她忽然想起,陽春三月時,路旁花樹枝條斜出,一般人被擋道會繞開或輕撥開,段朔卻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抬腿一腳,整段花枝斜飛出去。
他的表情隱藏在口罩后,而壞形象已深深烙印在程溪心里。
周末的清爽被炙熱取代,空氣好像被硬塞進一個瓶子里,程溪的心情也郁悶無比。她背著沉重的相機在校園里游逛,沒找到可拍的素材就大汗淋漓,最終放棄執念,沖進食堂。
她來得晚,沒多少人在食堂,對面的食堂阿姨正把剩下的菜倒入桶里。本是平凡無奇的場面,突然,她眼尖地發現,一段印著綠字的半透明條狀物混在菜里。
這是一段膠帶,她曾見超市售貨員用它捆蔬菜。
程溪胃里泛起一陣惡心,她迅速舉起相機,拉長鏡頭,聚焦于那段膠帶,悄悄按下了快門。當晚,她熬夜寫了一篇報道來批判,還取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吸睛標題:“震驚!食堂飯菜里驚現膠帶!我們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她先把文稿發給團長,立刻收到夸獎。
得意的程溪把照片導入電腦,打算放大那段膠帶做配圖,卻發現那根本不是膠帶,只是寬粉和青菜貼在一起。不過是因她拍攝角度產生的主觀錯覺罷了。
可文稿已經發出去了,而且按照團長的作風,他會立即將文稿交給負責老師審閱。眼看截稿期將至,只能將錯就錯,她突然想起爸爸有時會用PS軟件美化照片,那她偷偷把照片改一改,也沒問題吧?于是她看著教程,把寬粉P得更像膠帶,把照片發了出去。
按慣例,校報剛出刊會貼在學校的宣傳墻上。那天,墻邊圍了很多人,程溪聽到大家都在討論她的專欄,惴惴不安。報道猶如一條導火索,將學生對食堂的不滿點燃了,他們聯名上書要求學校規范食品安全管理。不知是誰將專欄內容轉載,幾乎所有家長都知道了此事,他們也向校方施壓。
迫于輿論,學校不得不公示食堂工作人員的健康證明,每份菜取樣供大眾監督,并解雇了照片里的食堂阿姨。好在那名阿姨在校門口開了雜貨鋪,不算失業,而且食堂的飯菜變得可口,就餐環境得到了改善。程溪感到安慰,打算下期就澄清事實。
但后來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不知什么時候,宣傳墻上那頁印有“每月紀實”專欄的校報被撕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黑粗體字的公告:本報道嚴重失實,照片后期加工過度,現撤下整改。落款是記者團。
“天哪!報道是假的!怎么回事?”
“記者團的人都在干什么?怎么能讓假新聞上報?”
“這個記者想出名想瘋了吧?”
程溪知道傳播假新聞這件事她做錯了,但是報道推進了食堂飲食的改善,這也是事實啊!那個食堂阿姨再委屈,可也找到了工作。而她呢?現在在路上、在教室都有同學指指點點,還有傳言說她會把周圍人扭曲化報道,朋友也疏遠了她。
她被關在了名為“輿論”的瓶子里,看不到光亮。
程溪變了。她總窩在座位上,不再拿著相機到處跑。自上周起,她就不再去記者團開例會了,盡管沒有宣布開除她,但自己已沒臉見團長了。
這樣的她,好像被抽干了活力,耗干了能量,一下被流言蜚語擊倒。
段朔也發覺了她的改變。那次他只是想跟她開個玩笑,胡謅了一個房號,本來他打算站在圍墻邊等她垂頭喪氣地走過來,再領她進去,結果發生了點兒意外,沒能及時趕來。結果她真生氣了,再也沒有主動和他說話。直到計算機課上,她把U盤忘在機房,當時他坐在她旁邊,晚走了一會兒,等她發覺丟東西回來,順手把U盤還給了她。
段朔看到她的表情很恐慌,似乎U盤里裝著什么秘密,連忙表示自己沒有偷看,卻被懷疑的目光盯著。
此時,她用同樣的目光注視自己,聲音尖銳甚至刺耳:“你是不是早就發現照片有問題?”
那個U盤里存著報道的原片,明眼人一看就知事實。想起他的斑斑劣跡,程溪不能相信他。
她早該猜到的。
段朔被嚇到似的瞪圓了眼睛,慌忙解釋:“是,但……”不料程溪大聲喊道:“你為什么這么做?”最后幾個字已帶了哭腔。
程溪用力推開段朔,不管不顧地奔出教室。
傍晚,她在臥室里哭著哭著睡著了,被手機鈴聲吵醒。
她覺得不能再逃避了,便按下了接聽鍵。她知道自己錯了,只是誤打誤撞有了好結果。她被蒙蔽了雙眼,企圖繼續掩蓋。
段朔沒有說假話。
接通團長的電話,她靜靜等著團長宣布把自己從記者團開除的決定。許久后,等來一句:
“舉報你報道不實的不是段朔,是你爸。”
什么?
“你忘了他是校報指導人了?你那照片PS痕跡太嚴重,專業人士一眼就可看出你在弄虛作假。
“我當時不打算公開,私下教育就行,但你父親堅持說,真實是新聞的靈魂,作為一個合格的新聞工作者,就要為寫就的報道、發出的照片負責。他想讓你接受教訓,在心中把原則作為標尺。
“因為每一個字、每一張圖,都記錄著客觀,定格著真實。
“記住,科技只是輔助力量,永遠不能把虛假變為現實,也不能讓夢想輕易實現。”
程溪想起爸爸為了拍一張照片在冷風里等了3個小時,哪怕被懷疑成炸彈客也要拍照,家人不理解也不放棄,他至今還在追夢的路途上,努力成為走得最遠的人。
自己受到的這點兒挫折算什么呢?錯誤并不是無法挽回的,輿論終有一天會停歇,最重要的是,她還對未來心懷希望。
程溪忐忑地問:“記者團還要我這種記者嗎?”
“弄虛作假的記者是不要,但是,”團長話鋒一轉,“改正錯誤、堅持原則的記者,我們永遠歡迎!”
那個困住自己的悶瓶子似乎被什么東西打碎了,空氣一下變得舒暢起來,伴著炫目的閃電,雨水酣暢淋漓地下起來,洗刷偏執和迷惘。
遠處籠罩著雨霧,空氣清新怡人,校園里的嬌花少了,淋過雨的樹葉綠油油。人也一樣,只有經過疾風驟雨,才能成長。
程溪欠段朔一個道歉。推他的時候,看到他長袖衫下的皮膚遍布紅疹。
他有嚴重的花粉過敏癥,直接接觸花朵、甚至是呼吸都會引發過敏反應。那天他踢開花枝、沒有及時趕到小區,都是因為過敏癥。口罩和長袖不能完全阻礙花粉滲透,靠窗的座位又讓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可他怕被別人當異類,一直沒有說出實情。他喜歡計算機,每次在機房都留到很晚,雖然也看穿了照片的虛假,卻沒有舉報。
程溪看到了熟悉的少年坐在遠離花壇的臺階上,背對著陽光,手捧著一本書專心地看著,湊近一看,書名是《Python語言進階》。
段朔抬起頭,他沒有戴口罩,露出一個平和的微笑。
程溪知道,這個少年早已原諒了自己。
“我不僅會編程,而且還掌握了許多軟件的應用,比如PS。”段朔認真道。
程溪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
“如果你想學,我可以教你。但你要答應我,尊重事實,不能濫用。”
程溪眨眨眼,生怕對方反悔,迅速道:“一言為定!段老師,多多指教呀!”聽到自己的稱呼,她看到少年臉紅了。
她望向天空,發現一道白色的環橫亙在湛藍天幕,透出隱隱的藍光。
這是……比彩虹還稀有的霧虹?
這段友誼,剛開始是有尖角的雨滴,被張力、重力拉扯,收起了棱角,聚成球形,變成水霧。在夢想之光的色散下,融合了原來界限分明的色彩,不知不覺架起了理解的虹橋,讓友誼透出純凈的天空色。
程溪想起自己還帶著相機,她轉動鏡頭對準段朔,把霧虹收入背景,在少年害羞前,飛快而堅定地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