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在舊金山居家抗疫的日子,從梭羅散文中讀到:“我的生活自身就是一種娛樂。”遂想及,如果此語沒說中當下的狀況,至少可啟發我對這一較易獲致的“娛樂性”作一次測試。所謂“生活自身”,該是盡可能做到:摒棄工具,切斷與外界的通道,把“自我”當作獨立自足的冶煉廠,提煉出一種叫“快樂”的產品。
我自問:能做到嗎?以眼前論,賤軀老是老,但還能對付時間不長的體力活。扛一把鋤頭,把后院靠東的一塊荒地翻了個遍。多年來,這里只長野草,但不是毫無看頭。明黃的酢漿草花、艷紅的虞美人、瑣碎的滿天星、高傲的美人蕉,輪番開謝,與死不退場的狗尾草混在一塊。但我要對它們說聲:對不起,請離開,我要種菜。
陽光正好,四顧無人。風與貼鄰后院掛滿檸檬的樹低語。鋤聲噗噗,那是與性子柔和的沙土交談;偶爾鏗鏘,那是碰上石頭。把狡猾的雜草清除干凈,放在過去是頭疼事。可是,我慢條斯理地挑揀、歸堆,讓提供過視覺愉悅的翠綠享受最后的溫存。但草的種子和根部是非清理不可的,尤其是美人蕉的塊根,又大又善于結黨,一扯就是一串。汗出來了,額頭閃耀金輝,可惜無人欣賞。揮鋤之際,陶淵明的“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在心里發酵。身心的合拍,人與土地、與天空、與風的和諧,算得高級娛樂。
勞作一個上午,食欲大增。臘肉是老妻這幾天精心炮制的,過程頗復雜,腌制、曬干、置于烤箱除水分。我也作出貢獻——從柜子里找出一瓶忘記來歷的正宗汾酒。今天第一次試吃,把臘肉切碎,與椰菜花一起炒,我一氣掃清,差點連洗盤子也省下。
寫到這里,覺筆路有偏。“樂”取諸己,不是指“身外之物”絕對不用。梭羅此說,是與“四處尋歡作樂,忙于交際,上劇場看戲的人”并列,從而比較優劣。他自己就是這樣,“坐在這一片松樹山坡,山核桃樹和漆樹的林中,在遠離塵囂的孤寂和靜謐中,沉思默想。”如果絕對排斥外物,那么我連鋤頭和筷子也不能拿了。古希臘的哲學家奧基尼斯一生都在木桶里思索,一次,國王亞歷山大問他:“老先生,我可以幫助你什么嗎?”他連頭也沒抬,冷冷地說:“站開些,別遮住我的太陽。”這位哲人面對“權勢”和“太陽”二者,作了適性任情的取舍。
同理,梭羅的“娛樂說”,真諦在于選擇的智慧:如果可以向內尋索,就不必依賴外物;如果對自己抱有信心,就不必找人肯定。微信群的交流沒有意思,寧愿與單個深談。如果廣場擠滿無聊的起哄者,寧愿去深林溜達。歐洲人脫不了派對癮,鄰居們以長竿拴上盛香檳的高腳杯,伸出陽臺碰個不亦樂乎,太費事了;不如磨墨,臨一帖《石門頌》。
獨處的光陰,欲檢驗生活方式所含的“娛樂性”,最好的尺子是:有沒有注意時間的流逝。孤獨、無聊、煩悶、疲倦、焦慮,這些情緒是和“度日如年”連在一起的;沉溺于繪事、文事、演算、設計、哲思,或為了嘉獎自己的勤勞,小酌而微醺,怎會頻繁地看掛鐘?忽略光陰的壓力,古人稱為“不知老之將至”。前提是拋棄對難以改變之局的憂慮,明白即使愁死,將來也得支付房貸和信用卡賬單,不如盡可能讓自己快樂。越是耽溺于愛做的事情,“時間”就離你越遠,你的收獲就越大。
這么說來,我們都可通過審視“宅”的生存狀態,從而評估生命質量。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