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高三時,總覺得日子像牲口關在鐵欄窗里,是容易耗掉希望的。
身旁的同學都仿佛入夏時在玻璃上撞累的蛾子,沉默整理自己殘損的羽翼。抬頭是高考倒計時,低頭是“金星”、“曲一線”,還有《英語周報》。每個人都面無血色,蒼白得如同一張擱在時間深處的舊照,落滿嘆息與塵埃。
而我這時竟然還在為學校的話劇社供稿,寫腦洞很大的劇本。比如莎士比亞穿越到現代跟一個練體育的女生談戀愛;比如男生一覺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又回到母系社會;比如一個人盜取另一個人的記憶取代對方生活;還比如一個沒有性別界定的人,可以一會兒變成女人一會兒變成男人去破各種案子……
晚晚常喝著奶茶,俯在雨天的走廊上對我說:“最好別讓你爸媽看到這些劇本。”我說:“放心,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會讓他們覺得我在認真復習。”晚晚把飲料笑噴出來,回道:“我是擔心你爸媽看到你寫這么爛的東西會反胃,哈哈……”我生氣地奪走了她手中的飲品,卻不小心打翻了,橙黃色的液體從透明的瓶口灑出,真像落大雨。我們倆站在盛夏充滿奶茶味的走廊上,不知笑了多久。
跟晚晚認識是我高二的時候,當時我剛到話劇社。社里要排一場上海灘歌女的戲,就像《情深深雨濛濛》里演的一樣。晚晚要打扮成依萍那樣在臺上唱《小冤家》,但她巡視了一圈舞臺后,發覺有哪不對。“哦,是歌女,歌女太少了,這排場哪算什么百樂門啊,簡直就是鄉下賣藝的!我們演戲要演真一點,才對得起觀眾!”當時已經當上副社長的晚晚一本正經說。
“社里女的就這么幾個,你說我們要到那里找?!”另外一個副社長氣氣地拍了下桌子,想轉身走掉,一只手被社長拉住。“要不就挑幾個男的上去吧,反正今天只是彩排,過幾天再招些女生進來。”社長抬了抬眼鏡,目光隨即撲到我前排的兩個男生,“你,你,都過來。”我前面成了被拔光樹的平地,晚晚的目光瞬間鎖住我,“還有你!”我到社里的目的本來只是為了寫劇本,沒想到這下卻成了晚晚的伴舞。
“小冤家,你干嗎,像個傻瓜,我問話,為什么,你不回答,你說過,愛著我,是真是假……”在這首活潑俏皮的上海灘舞曲中,晚晚開心地邊唱歌邊甩著裙擺,而我四肢僵硬擺動著,還真像個傻瓜。
此后每天我都被拉去話劇社改劇本或做群演,因為話劇社不像校樂團、舞蹈社那樣人多,很快我就跟晚晚熟悉起來,看她排演,聽她對角色的想法。她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女生,就想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別人怎樣看她,她都不在乎。那時她還留著長發,怕學校督導看到,就盤起來,偶爾會在我們面前把自己的頭發垂下來,如黑色瀑布般傾瀉。
有一天大雨中,我們坐在排練廳階前,我問她:“為什么不去藝考,以后做個職業演員?”晚晚笑了笑說:“沒別的想法,就想把它當個愛好,以后也沒什么壓力,這不好嗎?”我頓覺自己之前的問題太無知,不知道要怎么回復她,索性不說話,只看著屋檐上的雨滴掉落下來,像在她黑色長發上滑滑梯。
高三的某一天,晚晚突然出現在我的教室外,扶著走廊的欄桿朝著學校體育館的方向看。等我放學后她跟我說:“知道嗎,社里要排一場大戲,就在體育館辦,作為學校社團夏日匯演的一部分,開心嗎?”我不敢相信像話劇社這樣幾個人瞎打瞎鬧的小社團有天也可以到容納八百人的場館里演出,瞬間喜出望外。我想象著有天我能坐在禮堂前方觀看由自己編劇的作品,臺上主持人會大聲念出我的名字,而我也在演出結束時隆重地走上舞臺,鎂光燈會在一瞬間將我照亮,我微微俯身,接受并感謝所有人的喝彩。這將是我青春中最期待也最難忘的時刻。
但很快,我的夢就醒了。上學期期末考結束后,班主任將我媽叫到學校,苦口婆心地說:“還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家孩子還在參加社團活動,這件事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他成績原先就屬中上,是可以沖好大學的那種,現在是關鍵時期,希望家長能配合我們,否則這孩子就晚了。”末尾的“晚了”不知道為什么聽上去像“完了”。我咬緊嘴唇,又無力松開,我清楚接下來將要面對的道路,只是一切都未完成,我不甘心。
可在老師眼里,在父母那里,在高考面前,所有的事都不值一提,所有的路都禁止通行。他們不知道那時的我多么渴望能被一束光照亮,我想變成一顆星,被人看到。或許會被人認為是虛榮,但我無所謂,太普通太平凡的我面對暗淡的日子、漫長的雨季,這是我的一個出口。可惜,無法再繼續了。當母親氣沖沖回來沒收了我藏在抽屜里的那些劇本,我像個從天梯上摔下的人,再也沒有向上熱望的力氣了。當晚,我一個人蒙在被子里哭,有多難過,只有自己明白,晚晚不會知道。
晚晚只會記得兩天后我跑去找她的情形,以及跟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當我將憑記憶重新寫好的匯演劇本交給她時,她察覺到了我臉上復雜的神情,問我怎么了,我說自己以后都不能來了。晚晚當時正在教室里收拾課本,準備去排練廳,突然間她停下來,書包里沒放好的物理課本滑落出來。“啪”,落地的聲響像個巴掌,不知道打在了誰的臉上。我不忍心看她難過的樣子,就轉身離開了。身后的晚晚不知道在那天中午透窗的陽光里站了多久,天空很亮,我的星星卻掉入了深海。
話劇社大戲上演那天,我故意遲到,怕聽到主持人報幕時念我的名字,一個選擇逃離的人不該擁有名字。我躲在人群最后面,看著眼前的一切,曾經那么渴望此刻卻這么刺眼的光束將舞臺照亮,晚晚和新老社員們在臺上全神貫注表演著。她今天穿了三套衣服,扮演三個時空的女人,透過三個故事表達出“自由與宿命”的主題,向世界喊出自己的聲音。
可能是空間略顯封閉,空調也不起作用,學生在這炎炎夏日里昏昏欲睡。但舞臺上的少女,此刻已將自己融入角色當中,她聲音飽滿、高亢,深情念出一句句獨白,半個小時的演出里她沒有一絲懈怠,直到謝幕。她深深鞠躬,長發如黑色河流往下流淌,那么柔順飄逸的長發,頓時引來底下人群的注視,她一瞬間抬起頭,臉上綻放出青春里最光亮的笑容。
我在最后排使勁鼓掌,晚晚突然說了一句話,是我原先的劇本里沒有提及的。她舉目四望了一會兒,或許是在找我吧,但她很快就把目光從人海中收回,說:“謹以此戲獻給所有曾經在熱愛的世界面前逃跑的人……”頓了頓,又說:“和此刻即將逃跑的人。”我想起曾經的憧憬如今已成泡影,我的星星沒能升上高空,讓人望見它的閃耀,它依舊在深海中,那么暗淡。層層傷感瞬間浮上心頭,我隨即離開了體育館。這也成了高中畢業前我和晚晚的最后一面。
風很快吹過了那年的夏天,吹過了所有的斷壁殘垣,光陰自此遁跡于遺忘之中。最后的少年還是邁著各自的腳步離開了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漸漸白發蒼蒼。懷著懊悔和羞愧,我無法去正視自己的高中三年,也會在和從前的同學聊天時刻意避開一些人跟話題。但記憶中那個發光的少女還是有天再次走進我的視線中。
大一那年的寒假,在高中附近的公交站,我跟晚晚偶然相遇。興許是剪了短發的緣故,她整個人看上去消瘦了一些。我們彼此寒暄了幾句,耳邊突然變得好安靜,是她先打破沉默,提議去附近的奶茶店坐坐。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高中畢業后的生活,零零碎碎的片段像三棱鏡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源,在這些光里,似乎我們都過得很快樂。
天空陰沉,半路上冬日的雨絲飄下來,異常冰涼。我們停在一個商店門口,看著路上人影漸空,雨幕的另一邊仿佛坐著高中時的我和晚晚。而此刻的我們真的有什么跟昨天不一樣了。我開著玩笑,問晚晚:“到了大學女生都使勁留長發了,你倒奇怪,剪得這么短,剛剛差點沒認出來。”晚晚突然笑起來,答道:“短嗎,其實已經比之前長了一些。”我有點懵了。晚晚的笑聲依舊爽朗,說:“好羨慕你,考了一個還不錯的大學,應該挺開心的吧?”
我轉頭認真看著眼前的女孩,很想告訴她,我現在其實并不開心,高中時待在話劇社的那些日子才最讓我開心,而她在那年盛夏的舞臺上綻放的那個微笑是最讓我羨慕的。我始終沒有忘記在青春謝幕前,那些曾把她照亮的光,那么美麗、那么閃耀。雨聲喧嘩,我們的聊天斷斷續續,我終究沒能將這些對她說。
也是后來才知道,高三夏天的演出是晚晚最后一次表演。她的母親整理房間時無意間看到了那些劇本,嚴厲訓斥了晚晚一頓,說她不務正業,浪費光陰,無論如何都要她放棄。最后是晚晚堅持了下來,告訴母親只要演完這次,自己就會認真備考,并立下“軍令狀”。母親氣急敗壞,但隨后也讓了一步,答應了。“那是我最后一次上臺。我跟我媽說,演出結束后我會剪掉長發,不再表演,專心學習。”重逢那天,我才知道了很多事情。
“我其實有去看那次匯演,所以謝幕時你說的‘即將逃跑的人,是你自己嗎?”我問。
“嗯。”晚晚輕聲應著,一臉云淡風輕的樣子,仿佛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很久。階前大雨如舊,幾乎要淹沒整座城市。我們仍困在雨中,說說笑笑,就跟當年坐在排練廳外面的屋檐下聽著雨聲一樣。
眼前有幾個少年從學校里跑出,步子輕快,在濕冷的雨水中泛著熱氣與微光。
愿他們永遠年輕,沒有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