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人成熟的標志就是學會與父母和解

張英

《人生海海》背后的傷口

“故鄉(xiāng)”和“父親”是解讀麥家《人生海海》的一把鑰匙。人老了，就想家。麥家通過這本書的寫作，一個人回到故鄉(xiāng)，看看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親人和朋友。少年離家老大回，昔日故鄉(xiāng)早已是“他鄉(xiāng)”。

1964年，麥家出生在浙江省富陽市大源鎮(zhèn)蔣家村。麥家小時候家境不錯，沒有像當時很多農(nóng)村家庭那樣經(jīng)濟困難，吃不飽飯。他的痛苦都是來自于人格尊嚴，與精神和內(nèi)心有關(guān)。他成長的年代，是一個講政治成分和階級的時代，把人劃成兩個階級：革命和反革命;分成兩種顏色：紅色和黑類。黑類又細分為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俗稱黑五類。這黑五類中，麥家一家占了兩類：右派和地主。

“一個下雪天，雪花從窗戶里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里，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guān)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我說是的。老師就嘲笑我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啊。”

被人欺負了，卻沒有得到父親的保護，有一次反而被膽小怕事的父親打歪了鼻子。麥家很生氣，從此怨恨父親，人變得越來越沉默了。母親說他成了“洞里貓”，整日一個人窩在角落，不說話也不愛出門。即使出門，也是低著頭，像是犯錯了一樣，挨著墻根走路，覺得自己是“異類”，也不再與其他同齡人玩耍。

麥家回憶童年時說：“小時候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同學歧視，交不到朋友，我很孤獨，寫日記是我唯一與人交流的通道。日記本是我僅有的朋友，也是孤獨的身影。”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高中和大學開始恢復正常化。1981年，麥家高中畢業(yè)。他讀的學校高中就兩個班，98名同學里頭，最后考上高中的只有5個人，麥家正是其中一個。

1981年8月28日，考上了解放軍工程學院的麥家，穿著軍裝，坐上汽車，和另外60多個浙江籍的大學新生離鄉(xiāng)到了福建。故鄉(xiāng)和父親，還有送他的母親，都被汽車扔在了身后。后來，在學校里，內(nèi)向的麥家通過閱讀走上了文學道路。模仿《麥田里的守望者》，他寫了小說處女作《私人筆記本》，發(fā)表在《昆侖》1988年第一期上。同年第五期，麥家又發(fā)表中篇小說《人生百慕大》。三年后，麥家憑借著這兩篇小說，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在畢業(yè)前夕，同學都準備離校，他卻著手結(jié)合自己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經(jīng)歷，寫成了一部《解密》。那是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

父親重新賦予寫作的動力

在《人生海海》結(jié)尾，麥家寫道：“人活一世，總要經(jīng)歷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氣，隨風飄散，不留痕跡;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時卻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則像木刻，刻上去了，不會消失。我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一些事，像烙鐵烙穿肉，傷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去，還會在陰雨天隱隱疼。”

與父親和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是《人生海海》創(chuàng)作的動力。“從14歲開始，連續(xù)17年沒有和父親說過話，當年去參軍也是為了避開他，寫信回家開頭永遠是‘母親，你好。”

1993年，麥家結(jié)婚，帶著在南京認識的新婚妻子回浙江富陽老家，才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爹。后來，又過了很多年，麥家回家過年。在父親的房間，他意外發(fā)現(xiàn)，最顯眼的地方，整齊地放著他出版的書。此時，父親已經(jīng)變得蒼老了。

1997年，麥家離開軍營，轉(zhuǎn)業(yè)到成都電視臺電視劇部當編劇。2008年3月，北京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邀請麥家回母校工作。當麥家的檔案被提走，調(diào)離成都的各項手續(xù)辦理結(jié)束，“汶川地震”發(fā)生了。麥家和阿來、楊紅櫻發(fā)起募捐，趕去災區(qū)救援前線。在前往地震現(xiàn)場的路上，麥家遇到許多哭泣的老年人——有的抱著年幼的孩子，有的抱著自己坍塌的房屋碎片……這些哭泣和眼淚，讓麥家不可抑制地想起遠在浙江老家的父母。

生命中的傷口、疼痛與記憶，忍不住的思念，交織在一起，麥家心里的脆弱與柔情，突然被喚醒。在地震現(xiàn)場，他決定不去北京了，回老家浙江，離家近一點，照顧父母。很快，麥家找機會調(diào)回了杭州，成為杭州市文聯(lián)的專業(yè)作家，租了房子，舉家搬回了杭州。

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動晚了。81歲的父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認不出兒子了。父親說話，前后不搭，沒有了邏輯，這讓麥家感到痛苦：父親已經(jīng)忘記了他，直到死，沒有和他清醒地交談過。“我和父親，應該和解時并沒有和解。等我想和解時，父親已經(jīng)老了，病入膏肓，不需要和解了。這是很狼狽的事。”

在電視劇《暗算》和電影《風聲》走紅后，麥家被影視圈捧為“諜戰(zhàn)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紛紛抱著錢找上門，約他的新作品。“從2009年到2011年，三年時間，我寫了一百多集的電視劇，還有兩部分上下卷的長篇小說，累計字數(shù)將近三百萬。我變得超級自信，牛氣沖天。結(jié)果可想而知，數(shù)量上去了，但是質(zhì)量下來了，幾部作品都乏善可陳，甚至出現(xiàn)了很多惡評。”

人生和生命重要轉(zhuǎn)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機。2011年9月底的一天，麥家父親去世了。

“那天晚上9點多鐘我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病重，可能要走了。但是我只在父親身邊待了兩個小時就走了。為什么？一個是我覺得父親可能不會走，另一個是我當時正在趕一部小說，稿子前半部分已經(jīng)在雜志上發(fā)表，下半部分他們在等米下鍋，10月1日前必須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時間。我心里對父親默默地說：給我一天時間，等我交了稿再來安心陪你。但父親沒堅持一天，他只堅持了兩個小時。父親已經(jīng)病了好幾年，我也做了好幾年的準備要給父親送終，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我最應該陪的一刻……卻沒有陪在他身邊。”這成了麥家此生最大的遺憾。

“我覺得父親是有意讓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給我這個難堪，好讓我去痛思、痛改。真的是很難堪，雜志社盡了最大的人道給我寬限了10天，但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哪是寫稿的時間？幾千字寫得我肝腸寸斷！我在靈堂上守著父親的遺體寫，在親人不絕于耳的哭聲當中寫，在荒誕和絕望中寫……這是對我寫作這件事的嘲弄和懲罰！我想這一定是父親安排的，只有一個上了天的人，他才有這么大的本事，可以這么極端又貼切地羞辱我、教訓我。”

麥家在父親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親度過最難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親把床拆了，趕他回自己的家，照顧妻兒。

父親走后，麥家整整一年沒打開電腦，直到第二年父親的祭日，才第一次打開電腦，給父親寫了一封信。有3年的時間，麥家沒有恢復寫作，只是偶爾寫點讀書筆記。

“我完全做好了不寫作的準備。因為寫作，我被卷進了滾滾紅塵中，經(jīng)受各種各樣的考驗誘惑。我不要過這種生活。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

《致兒子信》背后

麥家寫的《致父親信》公開發(fā)表以后，看哭了很多人。兩年后，麥家受邀上了《朗讀者》節(jié)目，朗讀寫給即將出國留學的兒子麥恩的一封《致兒子信》。

在麥恩的成長過程中，麥家也打過兒子。初二時，麥恩突然將自己封閉了起來，不愿意再去學校。整整3年時間里，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以打游戲、上網(wǎng)為生，除了吃飯、上廁所，幾乎不離開房間，房門一關(guān)就是3年。

在和兒子麥恩對抗的那段時間，麥家發(fā)現(xiàn)兒子才幾天不理他，就難以忍受。這么多年里，父親是怎么過來的？ 為了不重演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矛盾，麥家選擇陪伴孩子，一起走過青春叛逆期的這段孤獨。他說：“年輕人，或者說青春期就是一個危險，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可以是一把刀也可以是一朵鮮花。我們作為長輩，只有一種選擇，就是幫助他變成一朵花，抹平尖刃的地方。幫助他度過最搖擺不定、定時炸彈的這樣一個階段。”

2015年，麥恩18周歲時，麥家鼓勵兒子籌備一個成人禮。麥恩想發(fā)起慈善義賣，公開拍賣阿來、賈平凹、麥家、蘇童等作家的簽名書，所得款項全部捐給“5·12”地震災區(qū)。

聽到兒子的這個計劃，麥家很支持，給了孩子莫言、賈平凹等作家的聯(lián)系方式。為了獲得作家們的贈書，麥恩寫去信件“求書”，請他們在書上簽名，然后把書放在一個平臺上做義賣。莫言爽快地寄來了簽名書，希望他能“賣個好價錢”，還在回信中說：“很欣賞你的行動。”

麥家的耐心和守護終于有了回報。3年過去了，麥恩在網(wǎng)上瀏覽同學動態(tài)，看到過去的同學開始考大學，麥恩開始惡補英語，學習畫畫。有一天，麥恩打開了房門，告訴父親：“我被美國的一所大學錄取了。”麥家開始不敢相信，直到收到了費城藝術(shù)大學的錄取信，才喜出望外。

2016年8月，麥恩即將出國求學。在離家前的晚上，麥家百感交集，翻看兒子小時候的照片，最后給兒子寫了一封信，和2000美元的生活費一起放到兒子的行李箱里。第二天，看了信的兒子，給麥家手機短信發(fā)了兩個流淚的表情。這一刻，父子終于和解。

2017年3月，麥家征得兒子同意后，帶著這封家書走上央視的《朗讀者》節(jié)目。后來，這封家書被贊為“2017年最美的家書”。

“一定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個失去父愛的人。我在扮演父親的時候，也沒有太稱職。每個孩子與父母冷戰(zhàn)的時候，都會深深刺傷父母的心。也許父親從未當面夸過你，但他一直在心里把你當成驕傲;也許母親經(jīng)常責備你，但她只是怕你受傷，擔心你走彎路。如果有的人沒有以你期待的方式來愛你，這只能說明他們還不夠懂你，卻不能證明他們不夠愛你。可惜這個道理，我們總是明白得太晚。人成熟的標志，就是學會和父母和解。”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