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神父的藥水

余鳳高

讀威廉·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都不會忘記朱麗葉不愿嫁給帕里斯伯爵，為逃避這不幸的婚姻，她求助于勞倫斯神父。好心的神父便送給她一瓶“煉就的液汁”，教她當晚上床以后喝下，說是之后她就會全身“都像死一樣僵硬寒冷”；但過了42小時，她又會“仿佛從一場酣夢中醒了過來”，然后便可以讓羅密歐帶她出走了。只因通知羅密歐的信件被耽擱，致使這對忠實的戀人男的死在女的醒來之前，女的死在男的死去之后，釀成一幕愛情悲劇。

好奇的讀者不免想知道：真的有這么一種奇異的液汁嗎？它是什么釀成的？回答是，確實有這樣一種奇異的藥物。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不是莎士比亞的虛構，而有它的來源，而且每個來源都提到這種液汁。

最早是公元3世紀古希臘《以弗所羅曼斯》中的一個故事：美麗的少女安西婭與英俊青年哈勃洛科姆斯相愛，發誓相互忠誠于對方。但是婚后，安西婭就被強盜擄走，虧得佩里勞斯的營救，使她獲得自由。為了不嫁給佩里勞斯，安西婭從醫生尤多霍科斯那里得到一瓶藥水，準備在被迫結婚的晚上喝下自殺。誰知那只是一瓶催眠藥水，當她從墓中蘇醒過來之后，又落入一盜墓者之手。

差不多一千年后的1303年，在意大利的維洛那，發生過一起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故事的悲劇事件。意大利作家馬索喬·薩勒尼塔諾1476年的《小說集》中的第23個故事，首次寫下了這一事件。隨后一個世紀中，還有好多位意大利和法國的作者重寫了這一故事，其中叫波瓦托的法國作家出版于1559年的那一本，是經常被人提起的。三年后，1562年，英國詩人亞瑟·布魯克（Arthur Brooke）根據這個本子寫出了敘事詩《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故事》。還有英國作家威廉·佩因特1566年出版的《歡樂宮》是一部譯自拉丁、希臘和意大利文的共計101個故事的故事集，原作者包括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意大利小說家薄伽丘和班戴洛（Mateo Bandello，1485—1561），成為伊麗莎白時代的本·瓊生和莎士比亞等許多劇作家創作情節的來源。莎士比亞對布魯克和佩因特的作品都非常熟悉，他不但根據佩因特的《歡樂宮》寫了《雅典的泰門》和《終成眷屬》，還參照布魯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故事》和佩因特 《歡樂宮》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真摯不渝的美麗故事”寫出這部《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兩部作品都毫無例外地有神父設法讓女主人公昏迷假死的情節。如布魯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故事》中，就寫到神父這樣自述他的奇異藥物：

雖然我早已知道∕最近我才了解它的實際妙用，∕某些植物的根，∕可以制成藥劑，∕將它烤干，并∕磨成細粉，∕和水或任何酒類一同服下，∕半個鐘頭便會發揮作用∕控制人的感官，∕使人迷醉，∕不再煩憂疲困，∕并停止呼吸，∕即使最有經驗的人看到，∕也會說他已為死神所俘而無疑問。

故事還寫到，神父讓朱麗葉喝下這藥劑，結果釀成兩位主人翁的死亡。莎士比亞的 《羅密歐與朱麗葉》就直接取材于布魯克的這個故事。

當朱麗葉舉著自殺的刀子來向勞倫斯求助，說“只要不嫁給帕里斯，……無論什么使我聽了戰栗的事，只要可以讓我活著對我的愛人羅密歐做一個純凈無瑕的妻子，我都愿意毫不恐懼、毫不遲疑地做去”時，勞倫斯為她想的也就是這樣一個能在“經過四十二小時，然后你就仿佛從一場酣夢中醒了過來”的辦法。

不論是1303年發生在維洛那的悲劇事件里，還是兩位意大利作家寫的故事中，或是亞瑟·布魯克的敘事詩里，勞倫斯神父給朱麗葉的“煉就的液汁”，無疑是一種麻醉劑，可是具有麻醉作用的東西很多，哪一種更可能呢？醫學史家們相信它是曼陀羅。

曼陀羅（mandragora，是果實；曼陀羅草叫mandrake）是一種雙子葉植物，大多生長在南歐，尤其是地中海和喜馬拉雅山地區，它那暗綠色的葉子幾乎長達一英尺，開黃綠色或紫紅色的鈴狀小花，結出卵圓形的橘紅色的漿果，味如蘋果。由于曼陀羅所具有的特異性能，使它在民間和學者中比任何其他植物都特別受到關注。

從外形看，曼陀羅有一個特別碩大的根，這根會深入到地底下三四英尺，常常是單枝的，有時也分叉成兩枝或三枝。這使它像人，或是像嬰兒的四肢，以致古人相信它具有一種隱秘的力量，具有促進生殖和催情的作用，并獲得“愛的蘋果”（Love Apples）和“阿佛洛狄忒的作物”（The Plant of Aphrodite）的諢名。中世紀的基督教徒，常喜歡將它雕刻成護身符，作為愛情的吉祥物掛在脖子上。

另外，考古學家發現公元前9世紀的一組被稱為“亞述本草”的書板上，曾提到“曼陀羅可用于止痛和催眠”。古希臘“植物學之父”泰奧弗拉斯托斯在《植物研究》中，古羅馬最偉大的醫師塞爾蘇斯在《醫學》中，也說到曼陀羅有催眠和止痛的作用。古希臘藥物學家迪奧斯科里斯的《藥物論》對曼陀羅的性能有相當多的描述，其中說道：“曼陀羅……香味甜蜜濃郁，牧羊人食后會不知不覺地入睡。它的止痛效果很好，在切割、燒灼手術中，可借助它的催眠作用，使人消除疼痛、不再恐懼。”迪奧斯科里斯特別建議，可將曼陀羅浸酒“應用于失眠的人和在切割或燒灼的巨痛中希望沉入麻醉的人”。這里的希臘原文ανα；θησταν被認為是“麻醉”這個術語在文獻上的首次使用。老普林尼在《博物志》甚至提到，“有些人甚至嗅了曼陀羅草便會入睡，對手術的進行全然不知。”此外，古希臘作家弗拉維烏斯·菲洛斯特拉托斯在《阿波羅尼奧斯傳》中指出，曼陀羅是一種“催眠的藥物而不是致人于死的毒物”，古羅馬作家奧維德在《變形記》中也說它能“引起類似死亡的睡眠，卻并不會致命”。

曼陀羅是亨利八世時代（1509—1547）傳入英格蘭的，到了伊麗莎白時代（1558—1603）獲得了廣泛的信譽，為很多人所應用。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1564—1616）對于有關它的故事無疑聽得很多，對它的性能也十分了解，并在作品中不止一次提到它。在《奧瑟羅》第三幕第三場，邪惡的伊阿古在奧賽羅跟前屢進讒言，挑起他對妻子苔絲狄蒙娜的猜忌和懷疑，已使他心情不寧；他還進一步用反話刺激他，說：“罌粟、曼陀羅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藥草，都不能使你得到昨天晚上你還安然享受的酣眠。”在《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第一幕第五場，對親愛的安東尼懷著深深思念的克莉奧佩特拉對侍女也說：“給我喝一些曼陀羅汁。我的安東尼去了，讓我把這一段長長的時間昏睡過去吧。”（朱生豪譯文）在《亨利六世中篇》的第三幕第二場，莎士比亞則讓人物提到曼陀羅的傳說：“……我為什么要咒罵他們？如果咒罵能像曼陀羅草發出的呻吟一樣把人嚇死，那我就一定想出一些惡毒、刺耳、叫人聽了毛骨悚然的詞句，從我咬緊了的牙齒縫里迸出去。”（章益譯文）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當朱麗葉來向勞倫斯神父求助時，勞倫斯神父告訴她說：

好，那么放下你的刀；快快樂樂地回家去，答應嫁給帕里斯。明天就是星期三了；明天晚上你必須一人獨睡，別讓你的奶媽睡在你的房間里；這一個藥瓶你拿去，等你上床以后，就把這里面煉就的液汁一口喝下，那時就會有一陣昏昏沉沉的寒氣通過你全身的血管，接著脈搏就會停止跳動；沒有一絲熱氣和呼吸可以證明你還活著；你的嘴唇和頰上的紅色都會變成灰白；你的眼瞼閉下，就像死神的手關閉了生命的白晝；你身上的每一部分失去了靈活的控制，都像死一樣僵硬寒冷；在這種與死無異的狀態中，你必須經過四十二小時，然后你就仿佛從一場酣夢中醒了過來。當那新郎在早晨來催你起身的時候，他們會發現你已經死了，然后，照著我們國家的規矩，他們就要替你穿起盛裝，用柩車載著你到凱普萊特族中祖先的墳塋里。同時因為要預備你醒來，我可以寫信給羅密歐，告訴他我們的計劃，叫他立刻到這兒來；我跟他兩個人就守在你的身邊，等你一醒過來，當夜就叫羅密歐帶著你到曼多亞去。……（朱生豪譯文）

莎士比亞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這一段描寫，為劇中兩位主人公的忠貞愛情，增添了浪漫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