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跑得最快的烏龜

龐婕蕾

媽媽經常懷疑，我到底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因為我長得和她一丁點兒都不像。

“哎呀呀，小葉子怎么一點兒也不像媽媽！像媽媽多好看呀！”

“可能再長長，等女大十八變了，就會像媽媽了吧。”

每次和媽媽出門，都會聽到別人這樣當面議論我們。

“你的基因太強大了。”媽媽回家后對爸爸說。

爸爸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對不起，是我拖后腿了。”

爸爸說得沒錯，他的黑皮膚、單眼皮、大嘴巴被我原樣復制了。

我這么像爸爸，爸爸一定很開心，很寵我對不對？

然而，并沒有。他經常兇我，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小葉子，你有沒有搞錯，怎么連我丟三落四、舉棋不定、傻里傻氣的性格也百分百繼承了？”

聽起來，爸爸好像一無是處，但其實，爸爸的基因也沒有那么糟糕啦。

爸爸告訴過我，他上小學的時候，參加全縣小學生短跑比賽，拿了亞軍，同學們叫他飛毛腿。今天體育課上，我們跑50米，我全班跑第一，就連校籃球隊和游泳隊男生都沒我快。同學們也送了我一個外號——飛毛腿。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媽媽。我以為她會高興，一高興就獎勵我看半個小時的動畫片，但她居然一臉失落，說：“唉，小葉子，以后我和你又少了一個共同話題，你一定沒法理解，永遠跑不及格，永遠在補考，那種沮喪，那種無助，有多折磨人……”

媽媽看著我，嘆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說：“我小學畢業，體育考了45分。我害怕你外婆看到后會把我痛罵一頓，就拿筆把成績單上的45涂改成了65。可是，改了以后比不改還刺眼，你外婆拿到成績單后……”

“外婆一定狠狠揍了你一頓！”我猜道。

“不不不。”媽媽連連擺手道，“那年暑假，你外婆每天一早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去跑步，整整兩個月，我就沒睡過一天懶覺，后來……奇跡發生了！”

“開學以后，你跑步成績突飛猛進？”我激動地問。

“嘿嘿，你又猜錯了。”媽媽笑著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說，“我跑步還是不及格。但你外婆倒是練出了一身好本事，在職工秋季運動會上一跑成名，拿下女子400米和800米雙料冠軍，創造了一個奇跡！”

天哪，媽媽跑步這么差勁，難道是烏龜投胎嗎？

“你媽媽呀，只比烏龜快一點兒。”爸爸趁機吐槽，“就因為她慢慢吞吞，我跟著她錯過了好多次飛機、火車、巴士、汽車、地鐵……”

“哈哈，烏龜媽媽。”我忍不住笑起來。

烏龜媽媽等我笑完了，說有一件事要正式通知我們。她一臉嚴肅的樣子讓我看了有點兒害怕，爸爸也是，他皺緊了眉頭。

媽媽說，公司派她去北京參加封閉式培訓，接下來的三個星期，她沒有時間回家，連打電話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所以，我要聽外婆、爸爸的話，不許這樣，不許那樣。

媽媽每說一條注意事項，爸爸就用力點一次頭，像一個提線木偶。

媽媽去北京，那我豈不是自由了？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什么是自由呢？自由就是沒人逼著我每天練琴了。自由就是吃完巧克力不用刷牙就可以上床睡覺。自由就是在馬桶上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不會有人破門而入：“小葉子，快點兒擦完屁股出去。”自由就是，沒有人每天把我當陀螺一樣抽打：“小葉子，去做計算練習。”“小葉子，快來背誦古詩。”“小葉子，去跳會兒繩。”……

哪個小孩不熱愛自由呢？所以，我高高興興坐上爸爸的車把媽媽送到了機場。

媽媽過安檢口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不停朝我們揮手，眼看著就要進去了，又奔了出來，一把抓住爸爸的袖子：“老葉，照顧好我們的女兒。”

“我會的，你也照顧好自己。”爸爸摟過媽媽，柔聲安慰她，“三個星期很快的。”

媽媽戀戀不舍坐上飛機去了北京，而我們也開始努力適應沒有媽媽的日子。

我學會了自己收英語老師的郵件，下載拓展課文的音頻，哼哼，so easy，既然電腦都開了，那就順便再聽會兒歌吧，嘻嘻。

爸爸學會了給我扎辮子，他說，不就是把幾縷頭發綁起來嘛，難不倒他，結果兩個辮子經常一個高，一個低，我的好朋友錢亞亞評價說，就像蹺蹺板。

外婆放開手腳，大膽開展她的小肥豬喂養計劃，每天盯著我吃蛋、吃肉圓、吃牛肉，她說吃得多長身體，眼看著我的橄欖球腦袋就快變成籃球了。

……

在家里，我過得開心又自在，在學校里，我成了一個名人。

什么樣的人算名人呢？就是經常被老師點名的人。

“小葉子，最近默寫錯得有點兒離譜啊，是不是很久沒做家默了？”

“小葉子，你的鋼筆字作業漏寫了一課，趕緊去補。”

“小葉子，今天自然課說好了要帶1.5升的空瓶還有菜葉和橘皮，你怎么忘了？”

……

哎呀呀，平時都是媽媽幫我記著這些事，一張張便條貼在我的書架玻璃板上，再加在我耳邊叨叨叨，現在媽媽不在，我的腦袋瓜里哪一下子記得住那么多嘛。

“小葉子的媽媽要是再不回來，她的成績就要一落千丈了。”錢亞亞在單元練習卷上用“一落千丈”造了這么個句子。

好了，這下，全班同學都知道我媽媽去北京培訓了。

“怎么我媽媽就不去培訓呢？”張越一臉羨慕地說，“她昨晚又不讓我睡覺，說我的字寫得難看，撕掉了讓我重寫，唉。”

“我外婆說了，沒有媽媽的孩子最可憐了。”張小宛悄悄往我口袋里塞了一顆大白兔奶糖。

“我媽媽從來不管我的學習，她只負責在備忘錄上簽名。”數學小天才邵飛經過我的座位時，很認真地對我說，“小葉子，你要學會自我管理。”

我真想給邵飛鞠個躬，叫他一聲“邵老師”。

我成績就要一落千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爸爸的耳朵里，他把我叫進了書房，給我打氣道：“小葉子，別灰心，你既然遺傳了爸爸的基因，假以時日，你也會成為學霸的。”

爸爸的話就像是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回房間繼續寫作業，他呢，繼續忙工作。

但是，爸爸的鼓勵在考試的時候并不起作用。語文期中考試，我考了C，全班一共3個C和1個D，其他都是A和B。

“小葉子，你終于一落千丈了。”錢亞亞拿到卷子后跟我說。

聽起來有點兒幸災樂禍，好像她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不過，我現在沒空和她說話，我在苦惱，韓老師要求的期中自我小結怎么寫。得A和B的人不用寫，所以，此刻，全班只有另外三個人和我一樣，抓耳撓腮，愁眉不展。其他人都在討論明天即將舉行的運動會。每個人都報名參加了比賽，有實心球投擲、仰臥起坐、50米跑、跳繩、4X100米接力、五人六足，等等。他們在競猜，我們班有幾個人能拿金牌。

“小葉子！”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小葉子，我看好你哦，明天，你參加女子50米跑很有希望拿一塊金牌回來！”張小宛隔著兩排座位給我加油打氣。

沒錯，我是報名參加了明天的運動會，但是，韓老師說了，要是期中小結不過關，明天就不能參加比賽。看起來，韓老師真的很生氣，她說：“這么簡單的卷子，你們幾個……不應該啊，一定是學習態度出了問題，好好反省一下。”

此刻，我在反省。我的黑色可擦性水筆已經在作業本上戳了好幾個洞，還是想不出來該怎么寫一份讓韓老師滿意的小結。

“小葉子，你媽媽在家的時候，你大多時候能考B和A，好像從來沒有得過C。”錢亞亞訂正完了卷子，又來我的座位旁提醒我，我這次考了一個“C”。

哦，有了！我知道怎么寫了。

期中自我小結

我分析了一下我語文考C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我媽媽不在家。

我媽媽有三個愛好，一是給人掏耳屎（但不許別人幫她掏）；二是拍蚊子（如果是拍死一只喝飽血的蚊子，她會把手上的血跡到處向人展示）；三是輔導我的功課。耳屎和蚊子偶爾有，功課天天有，所以她每天都干第三條。她會給我整理每篇課文的難點、重點，她和我比賽誰先把古詩背出來，她還會去書店、網上給我找好多題目來考我。那些題很難，我被考倒，她就很高興地說：“哎呀呀，正好借這個機會幫你提高一下嘛。”每次在家寫作文，我邊摳指甲邊構思，媽媽每隔五分鐘就進我的房間問：“小葉子，需要媽媽幫你出主意嗎？媽媽隨時待命！”她怎么就這么愛管我的學習呢？

爸爸從不這么干。爸爸說的話和邵飛一樣——“學霸都是會自我管理的”。他扔了兩本書到我書桌上，《學習高手的三駕馬車》《高考狀元的屠龍寶刀》，他說看懂了這兩本書，學習一定會突飛猛進的。我翻了翻，看不懂，根本就不是寫給小學生的。所以，我沒有突飛猛進。

我有信心在接下來的學習中取得進步，因為我媽媽就快回來了。我覺得，媽媽比“三駕馬車”和“屠龍寶刀”管用。

我保證我的成績會提高……如果不能提高……哦，不會的，我媽媽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請老師相信她！

我花了整整一節自習課的時間，寫了這份期中考試小結，心里七上八下，去辦公室交給了韓老師。韓老師掃了一眼，還好，她沒有生氣，而是拍拍我的肩，說：“好了，小葉子，好好準備明天的比賽吧。”

對于一個飛毛腿來說，還有什么比參加跑步比賽更令人興奮的呢？可就是因為語文卷子上那個大大的C，我像是一個吃了敗仗的士兵，抬不起頭來。

唉，不就是一次期中考試嘛，有那么重要嗎，怎么所有人都在討論。

“張小宛奶奶問我，你考得怎么樣，我說我不知道。”回家路上，外婆說，“我本來想，你考了C，有點兒難為情，就假裝不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但是錢亞亞的外婆告訴她，說小葉子得了C，倒數幾名。”外婆說完馬上安慰我，“小葉子，別難過，我們好好加油努力，下次也考A。”

拜托，現在最好誰都別在我面前提ABCD，煩。

晚上，媽媽打電話回家，外婆讓我去接，我有點兒不情愿，擔心媽媽也來問我，誰考了第一名，班級平均分是多少，我主要的失分點在哪里。

但是奇怪，媽媽居然一個字都沒提考試的事，而是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明天坐早班飛機回來，能趕上參加我的運動會，她可以在現場為我加油助威，見證我拿女子50米金牌！

“萬一拿不了金牌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總之，你比媽媽跑得快，媽媽就想見見你在跑道上的颯爽英姿。”媽媽在電話里的聲音既溫柔又明快，“小葉子，明天體育場，不見不散！”

我猜，在我聽到發令槍響，像一頭小豹子跑出去的時候，媽媽會一邊大聲給我喊加油，一邊舉著手機錄視頻。她沒準兒會把視頻發在朋友圈里，配上以下文字：這小孩真是哪哪都不像我，我從小體育沒及格過，她居然跑了個年級組冠軍！

可是，我猜錯了，媽媽并沒有給我喊加油，更沒有錄下我跑步的視頻。

我站在賽道上，環顧四周，眼睛從一張張臉上掠過，都沒有找到那張熟悉的大眼睛、濃眉、高鼻梁、白里透紅的臉。

等我跑完，如愿以償站到領獎臺，戴上人生第一枚金牌時，還是沒找到媽媽的身影。

運動會開了很久很久，各個年級，各個比賽，各個頒獎，一項項都結束了，我都沒等到媽媽。

開幕式上的氣球和彩帶散落在看臺上，工作人員正在忙著收拾。參賽的人、觀戰的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體育場。

很快，原本熱熱鬧鬧的體育場變得冷冷清清的。

“小葉子，你在等什么呢？跟我一起走回家吧。”錢亞亞說。

“你先走吧，我在等我媽媽，她和我約了，在體育場不見不散。”我告訴她。

錢亞亞挽著她媽媽的胳膊離開了，她得了一塊仰臥起坐的銀牌，開心得不得了。她媽媽獎勵她回去可以在iPad 上玩半個小時的游戲。

我站在體育場門口的鐵門旁，望啊望，脖子都快和長頸鹿一樣長了。

媽媽睡懶覺，沒趕上早班飛機？

媽媽乘的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了？

媽媽坐的出租車被大卡車撞飛了？

……

我越來越擔心。

終于，連工作人員都收拾好看臺離開了，門衛叔叔把敞開的鐵門合上，只留一道小縫時，媽媽這才出現，奇怪，媽媽走路一瘸一拐的，黑色連褲襪上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洞眼，露出小腿上一塊白白的肉。

我飛奔而去，撲到媽媽懷里，跑得太快了，差點兒沒剎住車，把她撞翻。

“小葉子，對不起啊，飛機誤點了，錯過了你的比賽。聽說你今天很厲害，媽媽也很厲害呢，我打不到出租車就坐地鐵，下了地鐵還是打不到車，我就拖著大箱子一路飛奔，所有人都給我讓路，我跑得比羚羊還快，都快趕上閃電了！”媽媽蹲下身一邊用袖口給我擦眼淚，一邊說，“要不是鞋跟突然斷了，腳崴了，我說不定能趕上你領獎。”

奇怪，我的眼淚是什么時候掉下來的呢？我居然不知道。但我知道，媽媽一定是在吹牛。

爸爸說過，媽媽跑步只比烏龜快一點兒。而且，媽媽怎么能和羚羊、閃電比呢？你見過穿高跟鞋的羚羊，崴腳的閃電嗎？

“媽媽，你把頭低一下。”我抽了一下鼻子。

“干嗎？”媽媽邊問邊照做。

我把胸前那塊金燦燦的女子50米金牌取下，掛到了眼前這只渾身汗津津的烏龜的脖子上。

這是一只全世界跑得最快的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