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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死狐悲

2020-07-30 09:56:31韓東
花城 2020年3期

韓東

張殿得了胰頭癌,這是胰腺癌的一種。胰腺癌據說是“癌中之王”,胰頭癌在胰腺癌中又最為兇險。得到消息的我立馬趕往醫院探望張殿。和我同行的談波和張殿不熟,正趕上他來我工作室,我們便一起去了醫院。

對張殿的現狀我做了心理準備,等見到人,感覺還好。張殿本來就瘦,這會兒更瘦了。他的假牙已經拿掉,因此包裹著骨骼的面孔看上去并不那么嶙峋,反倒有一點柔和。主要是色澤,完全是亞光的,沒有任何高光部分,一些隱約的黃色從灰中滲透出來。他已經無法說話,但意識清醒,眼睛偶爾轉動一下,會露出大塊暗淡的眼白。由于談波是一位藝術家,我不免會從他的角度進行一番觀察。

然后,我隔著被子抱了抱張殿,把頭放在他的胸口好一會兒。直起身,握住張殿的一只手。那手很涼,卻黏糊糊的,好像在出汗。做這些我是事先想好的,不要讓張殿感到被嫌棄,得觸摸他。何嫂在邊上看得眼圈都紅了。

她送我們走出病房,在陰暗的走廊里似乎有話要說。可能是因為談波在場,何嫂欲言又止。我說:“下次吧,我還會再來。”但心里覺得自己不會再來了。這是我和張殿的最后訣別,作為一件必須要干的事我做到了,也完成了。

從醫院出來我們松了一口氣。初春時節,天氣特別晴朗,大團大團的白云從醫院恢宏的建筑物頂部滾過。談波提議去附近的五星級酒店喝一杯咖啡。這家酒店和這所醫院一樣,都地處市區最繁華的地段,透過整片的幕墻窗能看見外面來往不息的車輛,人群五顏六色。“太美了。”談波說。

“不至于吧。”

原來我搞岔了,談波指的并非是此刻的街景,而是張殿。他的思緒仍然縈繞在醫院病房里。

他一向有一個心愿,希望能畫死者的遺容。談波說過,人在剛剛離世的那一刻,面容是最生動的。談波曾陪伴他的岳父直到去世,經歷過那個稍縱即逝的瞬間。當時他非常想拍一些照片,作為以后肖像畫的素材,但到底沒有說出口。畫死者在談波那里并不是因為感情沖動,純粹是因為死者“物理性的光輝”(談波語),在那樣的氛圍下提出拍照的要求顯然很忌諱。一次我對談波說:“我死了以后可以讓你畫,要不要立一個遺囑?”談波答:“咱們還不知道誰先掛呢。”

這會兒,談波一個勁地夸張殿太美了,眼神那么舒服,垂亡讓他變干凈了,皮膚完全是亞光的。他的心思不言自明。

我盤算了一下這件事的可能性。首先,是張殿不治,必死無疑。這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其次,需要得到張殿的同意,至少也得何嫂通過。考慮到張殿和何嫂的為人,以及我和張殿三十多年的交情,是有很大可能性的。談波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肖像畫家,讓他畫一把也是一種榮耀。“你想畫張殿嗎?”我問。

談波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我……也不是……不過到時候能拍點照片也好,沒準……”他說的“到時候”就是張殿死亡之際,那個光輝燦爛的瞬間了。

我答應去和對方溝通一下。“但在此之前,”我說,“你也許應該聽一聽張殿的故事。”

談波表示反對,再次強調起“純粹的物理性”來。“你畫一個人,對這個人的了解越少越好。”他說。

我知道,這是繪畫藝術和寫作的不同,但已經剎不住了。就像張殿的面孔強烈地吸引了談波一樣,和張殿有關的故事這時不由分說地涌上我的心頭,不吐不快。

下午三點多,我們不再喝咖啡,改成了紅酒。那時候張殿還活著,只是他的故事已經從頭開始。

張殿是一個早產兒,生下來的時候三斤多一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沒有現在的保溫箱,他是怎么活下來的,只能說是一個奇跡。當時家里把小棺材都準備好了。那棺材只有正常棺材的三分之一大,上面涂了陰森的黑漆,張殿一直留著。后來何嫂鋪了一塊格子布在小棺材上,把它當成茶幾用,我們去他們家吃飯、打牌就在那上面。當然了,如果不說沒有人能看得出來,還以為是一件什么古董。

沒有嬰兒保溫箱,卻有小棺材(火化還沒有流行),這就是張殿出生的年代。活下來的張殿取名張點,這是他的學名,意思是小不點兒、一點點。起這么可憐可愛的名字說明了父母對這孩子不一般的感情。張點叫張殿還是我們辦《甲乙》時改的,張殿覺得張點配不上主編的頭銜。張殿就不同了,有一個殿字,一聽就很氣派。后來大家都叫他張殿了,他家里的人也這么叫他。

張殿是老巴子,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他的年齡差距比較大。張殿媽媽是一個女強人,在家里說一不二。他爸的級別比他媽高,但老頭似乎很安靜。張殿還沒有單過的時候,我去過他父母家很多次,只見過他爸爸一兩面,每次他都一晃就不見了。張殿的爸爸有點神秘,這也符合他高干的身份。

張殿媽媽是市里文化部門的領導,后來兼任《大江文藝》主編,叫張寧。這個寧不是南京的簡稱,是列寧的寧,是他媽媽參加地下黨時起的化名。張殿隨他媽姓張,還有姐姐也姓張,三個孩子兩個姓張,可見張寧在家里的地位。

在張寧的寵愛和呵護下,張殿終于長大成人。長成后的張殿體質上沒有任何問題,個子也躥到了一米七以上。長相談不上英俊,但絕不丑陋。如果一定要尋找特異之處,那就是身材比較細長,窄窄的一條,像一根木頭桿子似的。他一直很瘦,面相比同齡人更顯蒼老。但也不見得。我是二十歲出頭認識張殿的,那時他三十歲不到;如今他已經快六十歲了,模樣還是那樣。當然非常憔悴,那是生病了,而且已病入膏肓。

總之,張殿是一個很正常的人,如果說他有什么特點,就是正常,太正常了。

七十年代,張殿作為最后一批下鄉的知青去了農村,但他一天農活也沒干過。家里疏通關系,他當了半年民辦教師,不久就結婚了。女方家里和張殿家是世交,也是一名知青,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會有小孩,張殿的民辦教師也會變成公辦的,也就是國家編制。

1978年改革開放,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張殿也不例外,也得變,原先預訂的人生軌道不管用了。他進廠當了一名工人,而且也離婚了。我認識張殿的時候他是單身,但不是未婚青年,是結了婚又離掉的人,在一家無線電廠上班。

張殿是否考過大學,我沒有問過。比如錢郎朗,就是考過大學的,沒有考上,只差了一分,第二年就懶得再考了。胡小克報考的是藝術類院校,專業課沒有過,第二年又考了一次。我懷疑張殿根本就沒有考過大學,因為沒有那樣的必要。鑒于他的家庭背景,不存在借機改變命運的問題。當時張寧已經開始擔任《大江文藝》主編,我們辦《甲乙》之所以拉上張殿,就是因為張寧是主編。媽媽是主編,主編的兒子自然對辦雜志在行了。雖然我們辦的是地下刊物,張寧當年不就是地下黨嗎?

我也是從這時起,和張殿的接觸才變得頻繁起來,因此對他的前史只能說出個大概。而在辦《甲乙》之后,可說的故事就多了,需要進行挑揀。也是說個大概,但此大概非彼大概,前者是概略的意思,后者的實質是剪輯,具體而微,卻不可能面面俱到。

《甲乙》的同仁中張殿是唯一不寫作的。他負責跑印刷,聯系打字、看校樣,也掌管財務。所有的參與者都出了錢,包括張殿,每人一百元,這些錢都放在張殿那里,由他支配。雜志遲遲不見出來,于是就有人懷疑張殿貪污。一次在我家里聚餐,我對他說:“這件事能辦就辦,別拖了。”

“你辦不成的話就把錢退出來,”錢郎朗說,“難不成你要挪用公款?”他大概是想開一個玩笑,但沒有開好,張殿當時就哭了。菜已經上桌,張殿吧嗒著眼淚,哭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樣,肩膀一聳一聳的,委屈得不得了。

“你多大了,哭什么哭啊。”胡小克說。

張殿起身奪門而出,我趕緊追了出去。好在他下樓的速度不快,僅僅走了一層樓梯就被我趕上了。在那不無局促的樓道里我攔住張殿,又勸又拉,一面賠不是。就像兩口子吵架一樣,驚動了左鄰右舍。“這樣影響不好,我們回家再說。”

他竟然真的跟我回去了,回到飯桌上繼續啜泣。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大概就是從這時起,我對張殿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內疚?或者是憐憫,也許還有感激吧。如果是一個個性剛強的家伙,一去不返,那雜志就辦不成了,我們的文學事業豈不就受損了?

《甲乙》終于出來了。由于張殿不寫東西,他的工作又必須在雜志上體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大家決定,由張殿署名主編。張殿也不推讓,只是把他的名字從張點改成了張殿,也算是他在雜志上發表了作品。

張殿到底寫不寫東西?或者,寫沒寫過東西?這就難說了。那年頭,只要是個識字的人都會寫作,搞一點文學創作。但《甲乙》是有標準的,而且標準很高,作者來自全國各地,都是在審美上互相認同的“同代人”。這一點想來張殿是知道的。我們不是因為彼此認識才開始寫作的,而是,因為寫作才彼此認識,辦了這本《甲乙》,和其他辦雜志的文學社團大為不同。張殿也許寫過東西,但不敢拿出來給我們看,他知道即使看了我們也不會同意發表在《甲乙》上。這是張殿的聰明之處,也是他本分的地方,為此真得感謝他。作為一家享譽全國的官辦雜志主編的兒子,又是《甲乙》的主編,張殿從來不談文學、寫作方面的事,也確實令人欽佩。

《甲乙》的出刊在江湖上引起了空前反響,所有的文學社團都知道了張殿的名字,說起《甲乙》就知道是他主編的。就是在這一時期,張殿第二次結婚了。也就是說,他在忙《甲乙》的同時也在忙他的個人生活。張殿忙的后面這一部分,我們知之甚少,新娘子我們沒有見過,也沒有參加過他們的婚禮。突然之間,張殿就攜夫人去外地旅行結婚了。目的地四川,中國當代詩歌的重鎮。有一種說法是,四川是當代詩歌的半壁江山,張殿選擇那兒顯然是故意的。他以《甲乙》主編的身份拜訪了川中的各個文學社團,對方也奔走相告,忙于接待,好吃好喝是免不了的。張殿如何和這幫人談文學,談詩歌和寫作,則是一個謎。但至少他們比我們幸運,見到了張殿的新夫人。

張殿載譽歸來,我們又聚齊了。他仍然是一個人,不見新娘子,張殿就像壓根兒沒結婚一樣。奇怪的是,我們也沒有問。問了他去四川見到的那些文學社團以及人物,但沒有問張殿的私生活。就像他去四川完全是一次公干,是為《甲乙》聯絡其他民間寫作力量的。即使是限于工作方面,張殿也語焉不詳,不知道他到底進行了哪些外交。但張殿說了一件事,給我的印象頗為深刻。

在“大漢主義”詩派第一詩人西嶺家留宿時,張殿半夜失眠,起床抽煙時發現窗簾背后立著一件東西,一具八歲小孩的骨骸。

深更半夜,張殿突然醒來,披衣來到窗前,一撩窗簾,竟然看見了這么一件事物,實在是太非現實了。他對著窗外抽煙時,那小孩大概也是面向窗外的吧?由于此事過于瘆人,我沒敢多問細節,只是說:“也許是一件工藝品,不是真的骨骼。”

“就是真的骨骼。”

“那你怎么能判斷他的年齡?這不合邏輯。”

“我就是能判斷,就是八歲!”張殿有點急眼了。

為了緩和氣氛,我說:“呵呵,那你那小棺材能裝得下嗎?”

“應該可以。”張殿說。

后來,我有機會見到西嶺,問起這件事,西嶺矢口否認:“我有那么變態嗎,要嚇唬你們張主編?”所以我有理由認為,那不過是張殿的一個噩夢,但張殿非常認真,也不像在撒謊。

張殿的新夫人我們始終沒有見到,此事也不急在一時。你想呀,張殿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的,我們也是張殿一生的朋友,他老婆早晚是要見面的。沒想到,不久張殿又離婚了。具體原因不詳。張殿似乎也沒有受到多大影響,也許煙抽得更多了。以前每天三包煙,后來他能抽到四包半,并且這個煙量一直沒有降下來。張殿雙手手指鼓凸,像十根小棒槌似的,說是得了脈管炎。那脈管炎后來不治自愈,大概是適應了。他的第二任夫人真的存在過嗎?就像是張殿為周游四川臨時雇用的,一旦歸來便自動解聘了。無論如何,張殿現在是一個結過兩次婚的人,兩結兩離。而我們這些人,有的剛剛結婚,有的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

為談波畫張殿的事,我去了一趟張殿家。張殿自然不在,這會兒正在醫院里躺著呢。何嫂準備出門去醫院,見我來她就不走了。我說:“我們可以邊走邊說,我送你去醫院,照顧張殿要緊。”

何嫂不答,把出門帶的小包往沙發上一扔,自己也往沙發上一坐,說道:“都是他自己作的,早死早好!”

就像我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何嫂是登門拜訪的客人,她有話要說。這就好辦了。

臥室的門關著。何嫂說:“畫畫在里面做作業,沒事,她聽不見。”然后就哭起來。張畫畫是張殿和何嫂的女兒,算起來已經有十歲了。

我把紙巾盒遞給何嫂,又去廚房里燒了開水。張殿家我太熟悉了,雖然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好在陳設、日用一成不變。“他這是吃……吃壯陽藥吃的!”何嫂說。

見我面露驚異之色,她又說:“你別想偏了,那可不是為我,我……我們早就沒那事兒了。”

我明白了。

何嫂起身,走到那口現在已經當柜子用的小棺材前面,挪走上面的辦公物品,要打開給我看。

“不必了,不必了,”我說,“我來,我來……”

“我回家收拾東西,竟然搜出了這些玩意兒,藏在里面,整整一棺材!”

等打開小棺材,里面是空的,板材內面沒有上漆,天然木頭顏色,怎么看都不像六十年前的舊物,就像新打的。這是我第一次目睹小棺材內部。

“空的。”我說。

“我把那些惡心的東西都給扔了!”

我只好想象了一下那里面裝滿了壯陽藥的情形。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呢,真不好說。“也許,裝的不是壯陽藥呢?”

“怎么不是,我又不是不識字,上面有說明書。”

“也可能是張殿的貨,不是他自己用的,張殿不是賣過盜版碟嗎……”

“怎么不是他自己用?”何嫂說,“老皮,我不是發現他藏了東西才知道他有人的,三年前我就知道了,在外面玩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三年前,何嫂就發現張殿外面有情況。這三年,他們基本上是各過各的。何嫂沒有像當年那樣走極端,是因為有畫畫了。她只做自己和畫畫的飯。張殿成天不著家,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說到這里,何嫂心軟了:“壯陽藥,還有攤子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吃了能不傷身嗎?快六十歲的人了……不是我不照顧他,是他不要這個家……”她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我聽出這哭聲中有了悔意。

說服何嫂有一個前提,就是她得承認張殿不治。何嫂和張殿在一起也快有二十年了,即使張殿有錯,夫妻間的恩情也是免不了的。我抽出幾張紙巾遞給何嫂:“嫂子,你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這胰頭癌……”

“我知道,我知道,”何嫂邊擤鼻子邊說,“他是好不了了。”

“對對對,哦,不不不,”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要做最大的努力,但這病還是太棘手了,即使發現得早也不見得……張殿今年多大?五十八還是五十九,對現在的人來說是年輕了一些,但如果是六千年前的半坡人,平均壽命也就三四十歲。我們下放的那個村子,兩百多口人,活到八十歲的幾乎沒有,六七十就已經算老人了……對你和畫畫當然不公平,如果單說張殿,我覺得也夠本了……”

何嫂頻頻點頭,看來是聽進去了。

我繼續:“再說了,張殿是一個早產兒,那會兒又沒有什么保溫箱,能活下來就是賺的。張殿和我們不一樣,怎么活他都賺大發了,比死過一次的人還要牛,他是沒開始活就已經死了,死了以后又開始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然而不能停下。何嫂已經徹底安靜下來,能聽見日光燈管發出的嗞嗞電流聲。

“張殿所有的這些特點、脾性都和他的出生有關,嫂子,咱們可不能和他一般見識,你說呢?”

何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嗎?張殿隱瞞了歲數——當年進廠當學徒,年齡超標了,他們家人就把戶口本上的年齡改小了兩歲——實際上今年他整六十。”

披露隱私事小,說明何嫂已經站到了我這邊,被我說服了。她是在支持我的理論。我一拍小棺材,說道:“對呀,六十歲,對一個根本不可能活下來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不僅夠本,他壓根兒就沒有本,無本生意能做成這樣真的太牛了……你不應該感到難過、接受不了,應該為張殿高興,祝福他……他這輩子吃過什么苦?盡享福了!雖然沒有大富大貴,還攤上了你這么一個好老婆,有這么一個可愛的女兒……”

這以后一切順利,我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談波畫張殿的可能性,何嫂沒有猶豫就答應了。“我無所謂。”她說。不過何嫂表示要問一下張殿。如果僅從操作的角度看,張殿同不同意事情都一樣進行。到了這會兒,我已經不好意思再去說服何嫂了。

張殿認識何嫂是在創辦《甲乙》期間,后者是某單位辦公室的打字員。《甲乙》第一期是油印的,需要打字,不知怎么的張殿就結識了何嫂。但張殿的第二次婚姻并沒有選擇何嫂,他把她當成了“備胎”。

等待消息期間,我接到一個電話,是袁娜打來的,她也是我們在那一時期認識的。《甲乙》出刊后不久,一天我乘公交,看見站牌下面一個女孩正在翻閱《甲乙》。“你看的雜志是我們辦的!”我奔過去拉住對方的手,這一拉就拉進了我們的圈子里。

小姑娘還在上高三,青春靚麗,立馬就成了這幫人追逐的對象。袁娜態度不明,在圈內配對的事于是就拖延下來。有跡象表明,張殿的第二任夫人是張殿在袁娜那兒碰壁后的選擇,也并非他的首選。兩人的年齡差距太大,張殿也等不及。

后來,不,后來的后來(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大家都結婚成家有了著落,張殿仍然和袁娜保持著往來。那會兒張殿也已經和何嫂結婚了,袁娜則結婚、離婚、改嫁,對方是一位臺商。她變得很有錢,自己也下海做起生意,我們在張殿家打牌的時候,張殿仍然會叫上袁娜。后者每叫必到。張殿會說:“袁娜是沖老皮來的,她對老皮有情結,就像我對她有情結一樣。”

我當時自然也結婚并且已經離婚了,離婚后又有了女朋友。和袁娜我始終保持距離,從來沒有主動約過對方。她也從不主動聯系我,我們見面只是在張殿家的牌局上。袁娜也會當眾說笑,比如:“當年我要是嫁了皮堅,也不會有這么多挫折了。”我答:“你如果嫁給我,這會兒我們也該離了。”“是啊,還不如不嫁,否則連面都見不上。”

有一陣袁娜不再出現,張殿通知我們說,袁娜生病了。并沒有人太在意。病了也就病了吧,反正還年輕,再重的病也會好的。直到有一天,張殿把我關進了他們家的廚房,鄭重其事地代表袁娜向我提出一個請求,就是“托孤”。事情變得嚴重了。

袁娜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缺少一個什么瓣,這事我們以前就知道。年輕的時候氣血旺盛,她的皮膚白里透紅。隨著年齡的增長,袁娜變黑了,她的解釋是,心臟供血不足,缺血所致。我們認為那不過是托詞,不是說黃臉婆黃臉婆嘛,變黑是因為她老了。這話自然誰都沒有說出口。最后幾次來張殿家打牌,袁娜黑得就像一道影子,蒼老的速度的確是太快了一點。她決定去英國做一個有關的手術。

這是一個大工程,先得租一處房子在英國住著,然后要學習英語,一面學英語一面體檢、排隊。袁娜估計,整個過程得花上三五年。她和前夫有一個兒子,大學快畢業了,即將面臨就業問題。袁娜托張殿帶話給我,希望我幫他找一份工作。張殿夸大其詞,將此說成了“托孤”。

“她這不是去治病,而是去美容,”我說,“去去就來的。”

張殿很認真:“英國雖然是這項手術的發源地,但成功率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

“我就奇了怪了,就算袁娜要托孤,也應該托給臺灣佬呀,我又沒什么人脈,怎么幫她兒子找工作?”

“你還當真了,”張殿說,“她不過是想告訴你這件事,也許就一去不返了。”

“即使要道別,她也應該直接打電話,干嗎非要通過你不可?”

“袁娜要托孤,干嗎不托給我呀,非得托給你不可?”這是張殿的疑問。那天他顯得尤其憤憤不平,感覺都快哭了。

現在,袁娜打電話給我,約我見個面,她已經從英國回來了。

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壺菊花茶。袁娜果然已經不黑了,說明手術相當成功,面對我的完全是一張新面孔。就像我對整容女抱有偏見一樣,看著手術后的袁娜,我皺起了眉頭。依我看,她還不如不整呢——哦,不對,不如不做這個手術。臉上的氣血是恢復了,顏色變淡,但那些細密的皺紋一下子全都暴露出來了。尤其是脖子,垂掛著雞皮一樣的贅肉,在袁娜還是黑著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

我沒有問,她去英國為什么要讓張殿轉告,這次見面卻沒有通過張殿。問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也提不起精神。我們甚至都沒有提到張殿,提到他的病。也許袁娜已經知道了,也許不知道,誰知道呢!

交談的主要內容還是張殿家的牌局。袁娜不無興奮地說:“現在我可以找你們打牌了,就像以前一樣,一打一個通宵。什么時候約一下呀。”

“好呀好呀,”我說,“你回來了就好。”但心里知道,這樣的事已經不可能了。

何嫂打電話給我,說:“也就這幾天了。”

我立刻就明白了。何嫂當然不是向我通報張殿的病情發展(我和張殿的交情還沒到那份上),這是在讓談波做好準備:“這么說,張殿沒問題?”

“沒問題,他愿意。”何嫂說。

我不禁大為感動,放下電話就去找了談波,讓他準備好相機,這幾天不要外出。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一些操作方面的細節需要當面接洽,比如,張殿一旦不治何嫂是聯系我還是直接通知談波?拍照的地點是在病房,還是在醫院太平間?殯儀館自然不考慮,死亡的時間太長尸身會發生一些變化,那樣的面容不是談波需要的。如果是在病房里,談波又有多少時間?張殿的親人,哥哥或者姐姐會不會出現,并加以阻擾?醫院的醫生、護士需不需要打個招呼?要么,談波就帶著相機去病房里守候,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樣做未免太過殘忍,而且,那個神秘的時刻是誰都說不準的……

商量的結果,是我們決定再去探望一次張殿。除了和何嫂落實有關的細節,也需要向張殿致謝。他親自答應了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張殿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呵,竟然同意了!我得好好瞅一瞅這個再度變得陌生的朋友。

錢郎朗說過一件事。他舅舅臨終之時留下遺言,不得瞻仰遺容。錢郎朗舅舅的說法是:“不要讓人家看見我的丑樣子。”令錢郎朗印象極為深刻。家屬并沒有遵照死者的遺愿,當錢郎朗回老家奔喪,還是看見了舅舅的“丑樣子”。“嘴巴張得老大,里面黑咕隆咚的。”這是錢郎朗的說法,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當時我們都表示,死了以后決不要任何人看見自己的丑樣子。我們在張殿家里打牌、吃飯,張殿也表達了和大家同樣的意愿。無論如何,他的立場現在已經轉變了。

第二次探望張殿和第一次的情形幾乎沒有差別,甚至也看不出張殿有多大變化。病房床頭柜上仍然放著心電監護儀,張殿的鼻子里仍然插著管子,還在打吊瓶。他依然清醒,用眼神和我們打招呼。我抱了抱他,拉著他的手撫摸了一會兒。不同的是,當我放下那只手時,談波走上前,再次撿了起來。談波握著張殿的手,似乎還晃了一晃,同時他說:“謝謝。”

我們告辭,何嫂送我們來到走廊里,三個人站著交談了一會兒。談波和何嫂互換了電話、微信,何嫂答應第一時間給談波打電話。然后我們就乘電梯下樓了,來到外面。我和談波仍然去了上次去的那家酒店。這一次沒喝咖啡,直接要了紅酒。時間是下午兩點,比上次更早。

我一面晃動著酒杯醒酒,一面說:“這才兩次就形成規律了,先探視,然后喝上一杯。”

談波說:“希望還有第三次、第四次。”

“你不想畫張殿了?”

“想呀,”談波說,“比上次更想畫這哥們了,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為什么更想畫了?”我問,“是不是因為更了解了,覺得張殿值得一畫。”

“不是不是……”談波趕緊否認。

“你就承認吧,其實畫畫和寫作是一樣的,知道得越多越好,雖然不一定用得上。這和你的‘物理性光輝并不矛盾。”

“也許吧。”談波說。

第二次離婚后,張殿再次向袁娜展開攻勢,未果。他也沒顯得特別沮喪。那時候他已經在廠里辦了留職停薪,有大把的時間。張殿似乎很忙,問起來,他說是在謀生活,和人合伙做點小生意,或者正洽談一個項目,但我們從來不知道具體他在操練什么。張寧也不催問,張殿的一日三餐都是在父母家解決的。至于住,則有上兩次婚姻留下來的“新房”。那房子是張寧單位分給張寧的,房改時她花八千塊錢買了下來,之后就劃到了張殿名下。新房里只缺一個女主人了。原來是有的,但就像他們家雇用的保姆一樣,干了一段時間就走人了。如今,房子是永久性的了,女主人自然也應該是永久的。

大概就是在這一時期,張殿想起了何嫂。他的內心活動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張殿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

前文說過,張殿長得不丑也不俊,他有一個特點,就是有一口黑牙,門牙既長又黑,還有一點向外齜。張殿的牙齒是抽煙熏的,一天四包半香煙,又不好好刷牙,那牙能不黑嗎?香煙不僅熏黑了張殿的牙齒,年紀不大,滿口的牙已經松動,開始掉牙了。四十歲不到就掉牙這件事而言畢竟早了一點。張殿說,那是因為自己是早產兒,先天不足,能長出牙齒并堅持到現在他已經非常努力了。提前掉牙是必然的。總之,關于張殿的牙口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是香煙熏的,一種認為是早產兒的后遺癥。我認為是兩種原因在共同起作用。突然有一天,張殿就去換了一口假牙。

他有半年時間閉門不出,也不見人。再出現的時候是在我們常去的一家咖啡館。咖賣隆的女老板涂海燕見過張殿,但和他不熟,指著對方說:“牙,牙,牙……”其他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事后涂海燕對我們說:“當時我就想,這個人的牙齒不是這樣的呀。我是因為他這口假牙才想起了他以前的真牙,那么長,又黑,怎么會……”

在咖啡館閃爍不定的燭光下,張殿亮出一口大白牙沖涂海燕樂個不停,的確相當怪異。當然了,這只是一個段子。

我認為,換牙后的張殿選擇在咖賣隆露面是故意的,是他的一次試探。他已經瞄準了何嫂,那時候還叫何雪梅。何雪梅和涂海燕一樣,認識張殿,和他打過交道,但并沒有特別關注對方,尤其是他的牙齒。這些情況張殿比誰都清楚。即便如此,張殿還是去換了一口假牙,說明他打定了主意,背水一戰或者勢在必得。

咖賣隆“首秀”之后,張殿又是兩個月閉門不出,窩在新房里不干別的,只是抽煙,餓了就喝稀飯就點咸菜。直到把一口假牙也熏黑了,就像真牙一樣。自然比原來的真牙更美觀,非常整齊,不再向外齜出。帶著這口像真牙一樣的假牙,張殿再一次出現了。這回是何雪梅所在的單位。

何雪梅沒有涂海燕那么敏感,再說那口牙已經不再白晃晃的引人注目。從追求到戀愛到結婚,張殿始終沒有向對方透露牙齒的秘密。下面的事是何雪梅成為何嫂之后告訴我們的。

新婚之夜,張殿實在忍不住,嘩啦一下取下了他的假牙,丟入床頭柜上的一杯清水中。何嫂嚇得半死,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何嫂說她哭了半宿,最后,還是端著杯子去了衛生間,開始幫張殿清洗消毒那可怕的牙齒。這以后刷張殿的假牙就成了她每天早起的必做之事。張殿取下假牙“嘩啦一下”的說法,并非出自何嫂之口,是我的文學加工。何嫂之所以能和我們公開談論這件事,說明了開始階段他倆過得不錯,何嫂把張殿的朋友也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從八十年代開始,我們就玩一種叫“找朋友”的撲克。基本打法和“爭上游”一樣,只不過是兩副牌,而且有對家。對家不是固定的,由摸到紅桃3的人指定,擁有某張牌的就是他的對家,也就是“朋友”。由于朋友是暗的,我們往往把朋友當成敵人,把敵人當成朋友,這便是“找朋友”的精髓所在。大家爾虞我詐,表演賣乖,唯一的目的就是騙住對方。關于“找朋友”還有更多的規則細節,在這里就不一一說明了,總之這種玩法不需要智商和技術,或者說智商、技術不是第一位的。關鍵是運氣,它的優點就是熱鬧。

我們的心思完全不在牌局上,打牌只是一個借口,在洗牌、摸牌、出牌的間歇,大家閑話不斷,相對于牌局而言早已經離題萬里,也有小刺激。八九十年代十塊錢進園子,到了新世紀,收入都提高了,也有人成了大老板,但每次的輸贏也就幾十元,最多不超過兩百元。一年打下來,幾位經常參加打牌的“硬腿”幾乎不輸不贏(我們有專門的賬本),一年的牌算是白打了。

“找朋友”是名副其實的集體活動。四個人可以玩,但沒什么意思。一般是五到六個人玩,不得超過六人,也不能低于五人,五個人最好。因為比六個人炸彈多,分成兩撥的雙方人數不是均等的,也更利于隱藏。要知道,“找朋友”最具魅力的部分就是偽裝和揭露偽裝……

“找朋友”我們一玩就是幾十年,成了某種圈子游戲。而在圈子以外,撲克的玩法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升級”“拱豬”不說了,后來是“跑得快”“鋤大地”“斗地主”,如今大概已經是全民“摜蛋”了吧。按說,這“找朋友”也應該成了古董,之所以能夠一脈尚存和張殿、何嫂的婚姻有關。當年“找朋友”流行的時候,我們打牌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當“找朋友”趨于下市,他倆結婚了,也就是說何嫂搬進了張殿的新房,成了房子里的女主人。我們去張殿家打牌,不僅是“找朋友”,而且有吃有喝。每次何嫂都親自下廚,我們只要自帶酒水就可以了。有時也不帶,何嫂就去樓下的小店買散裝啤酒以及可樂、雪碧等飲料。由于打牌的都是“老人兒”,玩法自然不變。無論外面“斗地主”斗得如何熱火朝天,“摜蛋”摜得如何響徹云霄,只要去了張殿家,只能“找朋友”。

比較穩定的參加者被稱為“硬腿”,分別是我、錢郎朗、張鵬,加上張殿兩口子,正好五個人。這是“找朋友”固定的核心成員,隨叫隨到,從不含糊。有了這個核心就好辦了,就能在漫長的歲月里得以持續、進行。順便說一句,我們的圈子以前是圍繞《甲乙》而有的,后來逐漸演變成了“找朋友”的圈子,寫作上的同仁也變成了生活中的朋友。比如張鵬,我的小學同學,就從來沒有寫過東西。

除了“硬腿”,有時也會有來串場的(偶爾來一次,或者不是每次都來),比如袁娜、涂海燕、談波,都曾經去張殿家打過牌。“找朋友”如果多出一人,何嫂就不上桌,還是五人的最佳組合。如果多出兩人,張殿也不打,站在新手后面進行指導,還是五個人。如果多出三個人,我們就六個人“找朋友”,雖然不如五個人過癮,但也可以勉強進行了。總之人不怕多,就怕不夠。后來張殿南下去投奔胡小克了,五條“硬腿”就少了一條,好在涂海燕及時增補進來,問題才算得以解決。涂海燕開著咖啡館,生意時好時壞,因此按錢郎朗的話說:“涂海燕這條‘硬腿并不很硬。”

“什么硬不硬的,”涂海燕說,“說得真難聽!”

“老朗是想說,他的最硬。”張鵬道。

九十年代初,胡小克不寫作了,下海去了深圳。不久,他有了自己的公司。過年回南京看望父母,被我叫到張殿家去打牌,應該就是那一次,兩人接洽了張殿去深圳的事。胡小克對張殿進行了考察。得出的結論是,為人謙遜(堅持把打牌的機會讓給了他)、熱情(招待大家吃喝),話也不多(不像錢郎朗那么能說)。再說了,張殿畢竟是《甲乙》的署名主編,和胡小克算是一起共過事。但我還是認為,胡小克接受張殿主要是因為我,前者和我的關系遠勝于他和張殿的關系,是看我面子。

張殿去了深圳,張殿家的“找朋友”照常進行。每星期大概有一次。有時候實在湊不足五個人,我們也不會四個人玩,那就聊聊天。何嫂的招待更殷勤了,飯菜更加豐盛,每次聚會都像過節一樣。聊天主要是聊張殿,后者不在場,他的老底兒正好被我們翻騰出來,說給何嫂聽,算是對她款待的一個報答。何嫂也會說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張殿的事。比如,這人不怕熱,夏天無論怎么熱都不會吹電扇,晚上睡覺一條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而且還不出汗。新婚之夜張殿取下假牙的事,何嫂也是那會兒說的。但無論怎么涉及隱私,大家都是有底線的。張殿追求袁娜未遂的事我們就沒有提起過,何嫂也沒有問。有幾次實在缺人,錢郎朗還打電話叫了袁娜。打牌過程中,錢郎朗故意開我和袁娜的玩笑。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何嫂和張殿雖然算不上老夫老妻,但已經過了刨根問底追究過往的階段,即使知道張殿追過袁娜,何嫂也不會在意的。她就是這么一個人,對張殿所有的朋友,無論男女都有一份善意。這也是我們總喜歡往他們家跑的主要原因。張殿不在家,但那還是一個家,賓至如歸的感受是何嫂帶給我們的。

甚至,張殿不在讓我們的感覺更好。這個家,一切如常,料理得井井有條,而家里面的男人正在外面奮斗、討一家人的生活。不禁給人以希望之感,時空也頓時擴大了一倍。我們正在打牌,張殿會把電話打過來,我們說:“老殿,我們正在你家打牌呢!”張殿說:“我在加班,最近趕一個項目,忙得不得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后來,張殿不怎么打電話了,何嫂就把電話打過去。張殿仍然很忙,在趕下一個項目。

又到春節了,張殿回南京過年,我們相約去他家里打牌,順便看望一下榮歸故里的哥們。胡小克也回了南京,我拉他一起去張殿家,每次都被對方婉拒了。整個春節期間,我們去張殿家大概打了三次牌,我都約了胡小克,一概被他借故回絕。于是我就想,胡小克是否覺得不合適?以前,他只是張殿或者我的朋友,去張殿家打牌沒有負擔,而現在他是張殿的老板,去下屬家打牌也許忌諱。我沒有做公司的經驗,不知道有關的規矩。最后一次,我問胡小克是不是這個原因?“不是,”胡小克說,“我就是不想見到這個人。”

“為什么呀?”

“在深圳每天見面都見煩了。”

再追問下去,胡小克就不說了。

“你這次回來,咱們還沒有見過呢,我你總得見一下吧。”

“那行,只要不去張殿家。”胡小克掛了電話。

胡小克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制作建筑模型。這活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但也不難學,一般跟一周后就可以給老師傅充當下手,磨一塊有機玻璃,或者在沙盤上粘一小片泡沫塑料的植物。張殿不屑于這些,成天抱著一杯茶在廠房里東游西逛。由于他的年紀以及和老板的關系,大家都不好說什么。胡小克也不好意思批評張殿。公司里多一個人吃飯,集體宿舍里多一個人睡覺,每月的工資單上多一個人領工資,胡小克也無所謂。后來,張殿竟然不來公司了,只是吃飯、睡覺,領工資時有這么一號人,就是不在干活現場出現。這胡小克也忍了。可恨的是,張殿居然愛上了發廊,領了工資就去洗頭,工資花完就向同宿舍的小伙子們借錢。有時候也領著他們一起去耍。問題雖然嚴重,畢竟是風言風語,胡小克依然不能發作。

這天,胡小克加班到很晚,快早晨的時候才從公司所在的大樓里出來。天蒙蒙亮,他拐過一條街,就在巷子的口上看見了一個人影。不,是兩個人影。張殿背對胡小克,正用一條毯子裹著一個發廊妹,后者也是站著的,因此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張殿和發廊妹正在吻別(大概廝混了一夜),惡心肉麻就不說了,關鍵是張殿也認出了胡小克,并且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們公司的老板,胡總。”這么說的時候張殿仍然抱著發廊妹。

胡小克一聲沒吭地走過去了。

“他這是要干什么!”胡小克說,“難道是想拉上我一起嫖嗎!”在我的工作室里胡小克終于發作了。

他怒不可遏,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個人偷雞摸狗也就算了,干嗎扯上公司,扯上我!”

“你怎么能斷定那女的是發廊妹,也許是良家婦女呢。”我想開一個玩笑。

“這我還不知道,”胡小克說,“我們公司附近就有幾十家小發廊。再說了,就是良家婦女也不行,我怎么向何嫂交代?”

過了一會兒,胡小克氣息稍定,坐回到椅子上:“話又說回來,如果張殿把發廊妹只當成發廊妹也就算了,你是沒看見他那副嘴臉,整個一熱戀狀態,太過分了!”

“你沒有找張殿談過?”

“沒有。”

“到現在都沒有談過?”

“沒有……”

最后我建議胡小克辭掉張殿,這是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為了張殿本人的安全,也為了公司管理(否則,他會帶壞小伙子們),更為了何嫂經營的這個家:“你不要考慮我,也不要考慮當初辦《甲乙》的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胡小克點頭答應,但看得出來,辭掉一個人在他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節后,胡小克和張殿分別回了深圳(回來的時候也是分頭走的)。我打過幾次電話催促胡小克,問他辭張殿的事。胡小克說:“最近還行,張殿固定了一個,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個,好像叫小娟……”

“那也不行,”我說,“我不是老板,如果我是老板早快刀斬亂麻了。難怪你的生意做不大,太柔和了,詩人的毛病要改改了。”想刺激一下胡小克。

終于有一天,胡小克主動給我打了電話,說事情剛辦完。電話那頭他帶著哭腔。在我追問下,胡小克承認他的確哭了。“至于嗎!不就是辭了一個人嗎,辭了張殿。”我說。

“我還打了他。”胡小克嘆息道。

胡小克說,他專門提了一筆現金,是張殿半年的工資。他把錢堆放在桌子上,這才叫來張殿,對他說:“你走吧,這是給你的補償。”胡小克沒有說任何理由。

張殿沒有問為什么,大概知道,無論是什么理由或者沒有理由,胡小克作為老板都有權讓他離開。他從胡小克推向他的那堆錢中拿起一張,傻不棱登地看著,另一只手上正好攥著打火機。張殿煙癮大,平時煙不離手,準確地說,是打火機不離手。他自有一套理論,經常說,有煙無火是最促狹的,比有火無煙可怕多了。這里面的邏輯暫且不論,反正是他的經驗之談。那天張殿的手上一如既往地攥著火,并且打著了,很可能沒有煙,或者僅僅是另一只手上捏著一張鈔票。鬼使神差一般他就把鈔票點著了。點著之后,張殿的思路才跟上了趟,明白過來自己在干什么。他一邊燒錢一邊說:“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話讓胡小克傷心了,他想起自己放著寫作這樣純粹的事不干,遠離家鄉來到深圳,辛辛苦苦地辦公司掙錢,太不容易。都說吃屎容易掙錢難,看見對方如此對待他的寬容和好意,完全是下意識地抬手就給了張殿一耳光。這耳光把兩人都打愣了,張殿哇哇地哭起來。看見張殿哭了,胡小克不禁百感交集,也流淚了。兩個大男人,一個三十幾歲,一個過了四十,相對而坐,哭得稀里嘩啦,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在想,離張殿上次痛哭也已經有十多年了吧……

胡小克說,張殿剛剛離開他的辦公室,那堆錢還在桌子上放著。

“辭了就好。”我說。

“這錢怎么辦?”

“要不,我向何嫂要一個賬號,你打到她卡上?”

胡小克想了想說:“算了,我還是打到張殿的工資卡上,估計他回南京連買飛機票的錢都沒有。”

張殿離開了胡小克的公司,但并沒有回南京,而是投靠了在深圳認識的一些狐朋狗友,干起了倒賣軟件和影碟的勾當。干這活兒不像做模型,不需要技術,他干得順風順水。關鍵是張殿有熱情。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事業,或者說有了這樣的感覺。張殿當過民辦教師,在工廠當過工人,和人合伙開過皮包公司,后來又去胡小克的公司打工。對了,還參加創辦了文學雜志《甲乙》。但從來沒有像倒賣軟件和影碟那樣,覺得是自己想干并且是能干的事,而且干出了名堂。其標志就是張殿開始往家里寄錢了。

何嫂知道張殿離開了胡小克的公司(原因應該不清楚),也知道目前老公干的事兒有點不合規矩,但寄給她的錢是實實在在的,因此也不多問。

春節歸來(又到了春節),張殿托運了兩只大箱子,里面裝的都是軟件和影碟。張殿獻寶似的獻給何嫂,并一再囑咐要收藏妥當,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些軟件、影碟數量之巨,當然不是供張殿夫妻私下消費的,張殿在轉移贓物還是準備開拓南京市場就不知道了。也許他計劃把生意逐漸轉移到南京,兩人常年分居的確不是長久之計。

何嫂嘴嚴,張殿就不一樣了。一次我們去他們家打牌,張殿說:“還打牌啊,你們就不能玩點別的?”

“別的?”錢郎朗問。

“你們在深圳都玩些什么?”張鵬說。

張殿沒有回答,招呼何嫂搬來他從深圳帶回來的錄像機,拆開包裝后極其熟練地連接電視。調試電視時他對何嫂說:“拿幾張碟來。”

何嫂很為難,說:“都在箱子里,箱子……”

“那就開箱子。”

如此一來我們才知道那兩只大箱子的事。

當晚我們不僅消費了張殿倒賣的影碟(看得臉紅脖子粗的),在場的人也都分得了一張。余下的時間里,我們幫張殿分裝軟件和影碟,一共裝了有八九袋子,有旅行袋、麻袋、蛇皮袋、雙肩包,還用床單扎了兩個大包袱,塞到臥室的大床下面。另有幾包東西被置于客廳里組合柜的頂上。完了,張殿囑咐我們說:“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何嫂非常不滿地白了張殿一眼。

春節結束,張殿又回深圳了,再來張殿家打牌的時候,我們的眼睛會不由自主地看向組合柜上面,看那幾包東西。牌局照常進行,我們再也沒在張殿家看過影碟。并非打牌比看碟更有意思,是說不出口,也不合適。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提供場所,一塊兒打牌沒有問題,一起看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算何嫂善解人意,主動提出看那種碟,我們也是要加以拒絕的。

一次,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女警察手捧一個文件夾,邊問我們姓名邊做記錄,男警察拿著一支手電筒,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地到處晃動。臥室的床下和組合柜上面都照到了,手電光在那些東西上一掠而過,足以讓人心驚膽戰。之后他們下樓,腳步聲遠去。錢郎朗心生一計(事后他告訴我和張鵬),對何嫂說:“肯定是沖那些東西來的。”

“不對吧,”何嫂說,“下午居委會通知了,是查戶口。”

這時我和錢郎朗已經交換了幾次眼神,早已心領神會。“這幾年的牌都打下來了,”我說,“什么時候查過戶口?”

“說是人口普查。”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最近風聲有點緊,我們還是提防一點的好。”張鵬說,他也反應過來了。

“那怎么辦?”何嫂說,“我打電話讓張殿回來……”

“不用,不用,”我沉吟道,“就算馬上打電話,張殿飛回來也得明天,在這之前必須先處理一下。”

“如果我們處理了,張殿就不需要回來了。”張鵬說。

“你老公在深圳忙活,他得掙錢養家……”錢郎朗說。

這番配合以后,我這才說出解決方案:每人帶兩包東西走,分別藏匿,剩下的由何嫂堅壁清野。何嫂顯得很過意不去,說:“那會連累你們。”

“什么連累不連累的,誰讓我們是張殿的哥們呢!”

我們連牌也不打了,每人提著兩大包東西分別下樓。張鵬率先出門,十分鐘后是錢郎朗,他走以后十分鐘我也告辭了。月黑風高,東西又沉,我雖然住得近還是打了一輛車。知道不會有事情,但如此布局我還是感到了一絲緊張。那緊張恰到好處,提神醒腦,也有利于神經系統的鍛煉。張鵬說得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應該說,我們還是冒了一定風險的,對何嫂也不完全是欺騙。

不知道張鵬、錢郎朗是如何消費那些影碟的,我拿走的這兩包的確幫了我大忙。在南京,我是最早用電腦寫作的人,當時是兼容機,286,操作系統是什么“到死”。的確不吉利,我的電腦經常出狀況,耽誤寫作不說,還丟過不少文件,自己又不會修。這事兒讓我苦惱不已。

盛軍是年輕一代寫東西的,理工科出身,會搗鼓“到死”。我的電腦一出問題,就打電話給這哥們。自從有了那兩大包影碟,每次盛軍幫我修電腦,我都會送他一張碟。后者自然喜不自勝,我也能心安理得了,讓他跑一趟再也沒有心理障礙。盛軍把我的電腦修得比新的還好,都不怎么出故障了,于是他便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最近電腦怎么樣,需不需要他上門修理?我當然知道對方的意思。后來,他進一步了解到影碟的來源,就開始跟我去張殿家打牌了。“找朋友”又多了一條“硬腿”,全拜張殿的影碟所賜。

何嫂沒有再提起過影碟的事。又一年張殿回南京過春節,也沒有提起。這件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張殿氣色不佳,已經沒有了特區來人的顯擺勁兒,看來,他的影碟生意也快到頭了。

二十一世紀初,張殿回到了南京,在家賦閑一段后,在文化一條街盤下一家小書店,做起了正經生意。

書店真的很小,營業面積不足十平方米,后面有一個小房間,僅夠放下一張折疊床。張殿在此午休,同時小房間也兼做倉庫。我們順路看望張殿,也會被讓進去,坐在折疊床上抽煙。小房間被抽得像一個煙囪,裊裊的煙霧從朝北的窗洞里冒出來。由于空間局促,平時張殿不喜歡待在店里,他總是站在書店門口的街上,煙不離手,捧著一個大茶杯,一面四處打望著。他似乎在等待一個什么人。也許是我們這些朋友,也許不是。

書店沒有廁所。有了便意,張殿就會踱向一百米以外的一處公廁。他走得那樣逍遙,根本不像有特殊的目的,等進到廁所里,一蹲就是半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何嫂送飯來的時候,十有八九人不在店里。店門大敞,好在生意清淡,一般也不會有顧客。何嫂就會幫張殿看一會兒書店,等他回來。張殿吃飽喝足后,她再收拾碗筷餐具拿回家去洗。書店里也沒有水。

后來,張殿雇了一個染了一頭黃發的女孩看店,回想起他的漫不經心、動輒離店,肯定是故意的。雇人的想法是何嫂主動提的,她說:“你還要進貨,還要忙其他項目,書店里總得有人。”

何嫂沒想到的是,張殿招來的是這么一個女的,妖里妖氣,而且不是本地人。如此一來,吃住就成了問題,花費比雇用鐘點工高多了。“住好辦,就讓她住在店里。”張殿說,“吃,你送飯的時候多送一份就行了,和在南京雇人也差不多。”

“那你為什么要雇外地人?”

“我也是看小娟可憐,其實我這店里雇不雇人都一樣……”

聽到這個名字我吃了一驚,不就是胡小克說的那個發廊妹嗎?三四年過去了,張殿還和對方保持著聯系,可見當初他們不是亂搞,的確是戀愛。這么長時間了,張殿念念不忘,并且這事兒進行得如此曲折(張殿又是開書店,又是設圈套),為的不過是和心上人一朝相逢,老殿可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啊。我不禁有點感動了。

錢郎朗看法和我不同,他說:“對小娟有情就是對何嫂無情,張殿還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這么大的人了,四十多了,怎么做事不計后果……”

“你激動什么,”張鵬說,“真正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不急行嗎,我們在嫂子家吃了多少頓飯,打了多少次牌?”

“那也是張殿家。再說了,我們又不是張寧,就是張寧也管不了她兒子這種事。”

找張鵬、錢郎朗商量無果,他倆只知道抬杠了。

小娟在張殿的書店里安頓下來,后面的小房間現在成了小娟的房間。張殿也不怎么在街上待了,他要么在書店里,要么在小娟的房間里。

小娟吃飯的問題,就像張殿說的那樣解決了。何嫂每天送兩個人的三份飯,兩份張殿和小娟中午吃,剩下一份是小娟的晚飯。早飯小娟自己解決,書店旁邊就有賣早點的。

有一件事他們沒有想到,天氣越來越熱,喝水可以去公廁(那兒有一個公用水龍頭,接了水用“熱得快”燒),洗澡卻成了大問題,況且南方人是每天都要沖涼的。小娟在公廁的水龍頭那兒淋濕毛巾擦過幾回身子,實在難以忍受,要求張殿帶她去沖涼。張殿大概也帶她去了洗浴中心,蒸過桑拿,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張殿就領小娟回家去洗澡了。

他用自行車馱著小娟,后者坐在書包架上,走小路以避開交警執法。在張殿家洗完澡并吃過晚飯(小娟的晚飯也改在了張殿家),張殿再用自行車送小娟回書店睡覺。如果說回家的時候兩人一身臭汗,毫無浪漫可言,回程就不一樣了。那會兒天也黑了下來,下班的高峰已過,張殿和小娟都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張殿帶著小娟在南京的小街小巷里穿行,一陣微風吹過,撩起小娟濕漉漉的發絲。張殿嗅著沐浴香波的氣味,眼望城市燈火,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會不會對小娟說:“怎么樣,我說到做到吧,讓你來了南京,我們又在一起了。”

小娟從后面摟緊了張殿的腰,潮濕的腦袋抵在對方的后背上,說:“我這輩子是跟定你了。”

與此同時,何嫂在家里收拾碗筷,把兩人換下的臟衣服拿到洗衣機里去洗——想想這樣的畫面,就覺得很不公平。如今何嫂不僅要做飯、送飯,還得幫小娟洗衣服,洗好后還得晾干疊好。晚上還要等張殿的門。張殿送人一來一回至少三個小時,平時何嫂走路去書店,往返不過四十分鐘。

何嫂終于找到我們,專門談張殿和小娟的事。我們拿不準,何嫂知道多少,到什么程度,于是便裝聾作啞。

“張殿和那丫頭,不會吧?”

“嫂子你想多了,張殿一個大老板,怎么會跟下屬……”

何嫂說:“有一次我去送飯,怎么叫門,張殿都不開。”

又說:“還有一次,書店是開著的,小娟坐在店里,張殿在里面幫她疊被子。”

“這疊被子是不對,”錢郎朗說,“關心下面的人也得講究方式方法。”

“在家里他什么時候疊過被子?連醬油瓶倒了張殿都不會扶!”何嫂非常委屈。

“是太不像話了,我們一定好好批評老殿。”我說。

“不對呀,”張鵬道,“老殿有睡午覺的習慣,他應該是在疊自己睡過的被子,不是幫小娟疊被子。”

何嫂愣住了。

我趕緊接過張鵬的話,說:“這兩個人混用一條被子的確不太好,男女有別嘛。嫂子,以后你專門給張殿準備一條被子,讓他專被專用。”

我們抓住被子不放,好歹糊弄過去。

回頭我們找到張殿,對他的行為進行了警告,并要求張殿辭掉小娟。他表示同意,只是說說不出口。

“胡小克是怎么辭你的?”我點張殿道,“他和你是什么關系,可以說得出口,對小娟你為什么就說不出口?”

“你這老板也不能白當,辭人那是必須的,是必要的一課。”錢郎朗說。

“沒這個魄力你還當什么老板,以后怎么發展?”張鵬說。

張殿不像何嫂那么好糊弄,對我們所說無不贊同,但還是我行我素。

這以后,我們就不怎么去張殿家打牌了,因為不好意思,愧對何嫂。即使去打牌,張殿也經常不在,送小娟回書店未歸。如果去得早,在張殿家吃飯還得和小娟同席。明知道張殿和她有事情,我們還要裝出一臉無辜,在何嫂的眼皮下面實在是一個很大的心理負擔。張殿偶爾也參加打牌,但心不在焉,那牌打得七零八落的。牌局本身也失去了魅力。就這樣一直到了冬天。

小娟最終還是離開了。她是怎么走的,不得而知。是春節回家過年,然后就沒有再回來,還是發生過一些可怕的事,比如張殿和小娟被何嫂捉奸在床,我們就不知道了。有一件事卻確定無疑,就是張殿的書店倒閉了。文化一條街上的門市已經易主,也不賣書了,從店門口一直到小店里面,花團錦簇,書店變成了花店。

何嫂打電話給我們,邀請我們去他們家打牌。“找朋友”的時候我察言觀色,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無論張殿還是何嫂都很平靜,專心牌局。那天張殿大贏,錢郎朗不合時宜地說:“這就叫牌場得意,情場失意。”說完他就后悔了,趕緊改口,“噢噢,也不見得,比如像我,牌場失意情場也失意……”好像也不對。錢郎朗干脆閉口不說了。

張殿家牌局宣告恢復,每周一次我們去張殿家打牌。和以前不同的是張殿常常不在,或者回來得很晚。他不干書店,總得想辦法謀生,于是又開始說“和人合伙做生意”,或者“正在弄一個項目”。那感覺就像昔日重來,只是我們不能確定是回到了八十年代還是九十年代。九十年代,張殿去胡小克那打工,我們在張殿家陪嫂子打牌,而大哥正在千里之外的異鄉為這個家奮斗。那時空氣里流動的是希望,仿佛能看見令人興奮的未來。可這會兒何嫂一臉苦愁,“找朋友”的間歇不由自主地唉聲嘆氣。

她那種嘆氣方式是最近培養起來的。深吸一口氣,然后使勁呼出,同時伴有極為深重的、就像從一口老井里發出的喉音。此音一出,身體隨之向下一墮。問起來,何嫂完全不知道,只是說非常痛快。我們這幾條“硬腿”后來也學會了這種嘆氣法,的確舒暢無比。開始時是有意識的,最后變成了一種無意識,“找朋友”的過程中沉重的嘆息聲此起彼伏。有時候會來一個新人,聽見我們這樣嘆氣覺得不可理喻,而我們早就聽而不聞了。

像九十年代一樣,打牌的時候何嫂會聯系張殿,打他的尋呼機。張殿一般不回。偶爾回一次電話,他會說:“馬上,馬上,談完這一單就走。”或者說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但直到牌局結束也不見人影。何嫂鍥而不舍地呼叫張殿,一出完手上的牌就呼他,子母電話機的子機就放在面前的小棺材上,和幾張贏來的或者準備輸出去的錢放在一起。手上一沒牌,她就抓起電話,后來已經很機械了。何嫂也沒指望張殿回電話,就是要騷擾他,讓他“不得安生”,然后就是嘆氣。基于以上原因,我們雖然還去張殿家打牌,次數畢竟銳減了。

一天晚飯后,我坐在電話機旁,心里有一點焦躁。當時我剛過四十歲,離了婚,女朋友又在外地,每天的這個時段是最難熬的。總盼望有人約我出門,和朋友聚會,去酒吧或者任何地方。實在沒人約我,我也會主動打電話出去。有時候也不打。晚飯過后大概經過兩小時不安的情緒就會過去。

那天我坐著,瞅著電話,一根煙還沒有抽完,電話鈴就響了。只響了一下,我第一時間接起,是錢郎朗。他并沒有夜宵計劃,打電話給我是討論一件事。

大約半小時前,何嫂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是要去很遠的地方旅游了,想和我們(錢郎朗、我和張鵬)打個招呼。當時錢郎朗正在下面,面條已經丟進鍋里了,見沒什么要緊的事就掛了。這會兒錢郎朗吃飽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何嫂不會出什么事吧?”他說。

“那還用說!”我叫了起來,“還不趕緊的,有你這樣的嗎!”

掛了錢郎朗的電話我立刻打給張鵬,讓他馬上動身,去張殿家樓下會合。然后,我呼了張殿,等了一會兒沒反應,這才套上T恤換了鞋子直奔張殿家而去。

我到的時候錢郎朗已經到了。我問他:“你怎么還不上去?”

“在等你和張鵬。”

漆黑的院子里,借著圍墻外射來的燈光,我看見錢郎朗拎著兩瓶酒。他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還像以前那樣,我們這是吃飯打牌來了。雖然我們已經吃過飯了,讓何嫂再炒兩個菜,喝點小酒也是正常的,以前也常有這種事。

來張殿家打牌,我們總是這樣,先在樓下的院子里會合,然后一起上樓。何嫂雖然是我們的嫂子,但和我們中的一人單獨相處總歸不太方便。我們一起來一起離開,錢郎朗不過是在遵循慣例。看見他這樣,我也受到了感染,覺得事情真的沒有想象的嚴重,或者緊急。

天上下著小雨,我和錢郎朗都撐了傘,這時把傘收了,我倆走進張殿所在的單元門洞,邊避雨邊等張鵬。張殿家在二樓,離我們躲雨的門洞直線距離不到兩米,過了一會兒便聞見了隱約的煤氣味兒。那煤氣味和院子里飄忽的細雨混合在一起,在黑暗中聞起來非常奇怪,有點像榴蓮的氣味,帶有一絲隱隱的寒意。當我們確認這的確是煤氣,而不是榴蓮,顯然不能再等了。錢郎朗放下兩瓶酒,和我一起奔上二樓敲門,死活沒有敲開。下面的門縫處透出黃澄澄的暖光,煤氣味越發濃重。再也不用懷疑了。

錢郎朗打110報警的時候,我在琢磨如何弄開張殿家的門。那門的外面加裝了防盜門,不禁發出哐啷巨響,在短時間內打開是不可能的。對面和上下樓的鄰居聞聲而出,錢郎朗忙著和眾人解釋。我走到樓道拐彎處,那里對著外面的墻體只砌到胸口高,張殿家廚房的窗戶開在這一順,離樓道的半截墻不遠。我攀上半截墻,想翻進廚房里,但窗戶被從里面鎖死了。正在焦急,張鵬趕到了。他在我們三人中一向最能干,換了我爬上半截墻,讓我把雨傘遞過去。張鵬手持雨傘,懸了吧唧地用傘尖敲擊窗玻璃。幾聲大響后,玻璃終于碎裂,落下二樓,發出更大的響聲。我們聞見了更加濃烈的煤氣味。鄰居們掩著鼻子,退到更遠的地方。那煤氣味混合著雨水,涼颼颼的,令人頭暈。

警察是從一樓住戶的院子里攀上張殿家陽臺的,用太平斧劈開了通往臥室的門。他們扛著裹在毯子里的何嫂從防盜門里出來,圍觀的人讓開一條道,身體貼墻,看著何嫂被帶下樓去,被送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警車。一位警察要求家屬簽字,張殿不在,由于是錢郎朗打的電話,就由他代勞了。張鵬幫錢郎朗打著傘,那警察用手電照著,邊上警車頂上的警燈無聲閃動,光線里細雨紛飛……簽完字,對方讓錢郎朗上車一起去醫院,錢郎朗分辯道:“我不是她丈夫。”警察也不答話,幾乎是押著他上了警車。錢郎朗絕望地對我和張鵬說:“你們一定要來啊!”隨后警車啟動,駛出了漆黑的院子。鄰居們也散了。

我和張鵬返回張殿家,用座機又呼了張殿一次。等了十分鐘,張殿仍然沒有回電話。借著從門窗外射入的些微燈光,能看見室內狼藉一片。走動時腳下不斷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音,還有大攤的水跡,黑乎乎的,像血一樣。當然那不是血,是由于門窗破損雨水灑進來所致。煤氣味已基本消失,可以開燈了,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我們還得趕往醫院,和錢郎朗會合。

臨下樓時,張鵬特地帶上了張殿家的防盜門。

錢郎朗早已在醫院大門口等了半天,見我們從出租車上下來,他顯得很興奮,問我們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等我們回答,又說何嫂已經被送進去搶救了,問題應該不大。說他這一路吃大苦了,警察一口咬定他就是家屬。后來終于明白他不是家屬,那就更糟,他們認為他和何嫂的關系非同一般。“大概,”錢郎朗說,“他們把我當成來通奸的了,老公不在家,我吼巴巴地跑來要和情婦殉情,開了煤氣自殺。”

“怎么可能。”張鵬說。

“怎么不可能,”錢郎朗說,“他們逼我解開何嫂的衣服,按壓她的胸部,隔著衣服都不行。我說不方便。警察說,你又不是沒見過。”

“你照辦了?”

“我能怎么辦?人命關天啊,再說了,我不照辦肯定得挨揍……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是你們而是我!你們也都在場……”錢郎朗唉聲嘆氣,委屈得不行。

“何嫂昏迷不醒,不會知道,”他說,“對張殿就沒有必要說了。”

“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干嗎要對我們說?”張鵬道。

“你……”

我趕緊打圓場:“老朗這是做好事不想留名。”

我們已經開始開玩笑。過去的這兩小時太緊張了,此刻終于放松下來。我們大罵張殿,罵他導致了這場悲劇,罵他不回電話,以及拖累了朋友。“都什么時候了,老婆都快死了,屌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又一輛出租車在醫院大門前停下,走下一對老年夫妻,何嫂的父母到了。我們打著傘迎過去,護送二老走進門診大樓。再出來的時候我們就更加輕松了。說明了有關的情況,移交了所有的手續,說是去找張殿,然后就開溜了。我們把何嫂交到了真正的家屬手里,雖然不是張殿,但勝似張殿,血濃于水……

在路邊的一家小店里,用公用電話再次呼了張殿,之后我們就背對柜臺,看著夜色中雨光閃爍的陌生街道,邊抽煙邊等電話。其間張鵬幾次折回醫院,打探消息,最后的信息是何嫂已經被送進高壓氧艙,人也蘇醒了。至此,我們輕松的心情已無法自禁,完全不能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待了。恰好來了一輛出租,上面的人下來后我們立馬鉆進車內。

行駛途中,我腰間一麻,原來是張殿呼我,他終于有了反應。看號碼,不是張殿家的電話,說明他還沒有回家。

出租車在路邊的一個電話亭邊停下,我去回電話,告訴張殿他老婆自殺未遂,現在正在醫院里搶救。沒等對方回答,重復了三遍醫院的地址后我就掛了電話。

“現在我們去哪里?”張鵬問。

“深更半夜的,能去哪里,”我說,“回家睡覺。”

“我倒是覺得,現在去哪里都可以。”張鵬說。

“你們到底要去哪里?”司機說。

突然,錢郎朗叫了起來:“去張殿家!我那兩瓶酒落在了他家樓下的門洞里。”

錢郎朗去門洞里拎出兩瓶酒,在一樓的自行車棚里我們找了一個地方。沒有開瓶器,錢郎朗就用牙咬,啪嗒一聲,瓶蓋就此消失在腳下的黑暗中。我們原本是應該進到張殿家里去喝的,防盜門被張鵬帶上了,因此錢郎朗抱怨不已。他說:“這會兒如果能坐在沙發上,邊喝酒邊復一把盤那才齊活了,可惜……”

“你這不是說夢話嗎?”張鵬說,“我們走的時候能不帶門嗎,小偷進去怎么辦?”

“哪有什么小偷……”

“張殿家亂成那樣,你沒看見?是喝酒的地方嗎?再說了,女主人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吶!”

“反正比在車棚里強,我的腿都蹲麻了。”

“那你就不能騎在車上喝?”

“騎個屁啊,又不是個女的。”

兩人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你來我往,各不相讓,大概是這劣質白酒喝的。由于聲音漸高,邊上的一扇窗戶突然亮了,我噓了一聲。接下來我們就再沒說話了。默然無語地傳遞著酒瓶,不時調整姿勢,由蹲到騎,由騎到站……一樓住戶的燈光再次熄滅以后,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適應后,又不免清晰如畫,車棚深處昏黑一團,而外面剛下過雨的地面上閃閃忽忽的,不知道是從哪里射來的光。我們再也沒有提何嫂和張殿的事。

然后我們就離開了。腳步飄忽,內心充滿了寧靜和喜悅。也難怪,畢竟算是救人一命,何嫂又活了過來。喝酒我們也沒耽誤。本來我們是準備去咖賣隆繼續喝的,除了涂海燕再叫上一個服務生,沒準還能打一把“找朋友”,那就圓滿了。行至途中,錢郎朗改變了主意,說是撐不住了,要回家去睡覺,三個人這才戀戀不舍地各奔東西。

張殿家的牌局算是基本結束了。張殿家我們仍然會去,沒有人再提打牌的事,就像那是某種忌諱,何嫂自殺未遂似乎和“找朋友”有關一樣。去到張殿家,我們也只是喝點小酒、聊聊天。去的次數也開始變少,并且沒有規律可言。

何嫂恢復得不錯,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大家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但那件事又的確發生過,其標志就是張殿已經有限地回歸家庭,每次去的時候他都在家。那口小棺材也不再當牌桌或者飯桌用了,換成了普通的茶幾。小棺材仍然放在客廳里,正式成了一件古董,上面放著打印機、傳真機、復印機等現代化的辦公設備。錢郎朗說,張殿愛上了商業文明。張鵬反駁道:“他不過是把公司搬到了家里,要說愛上早愛上了。”

“他要那些玩意兒有什么用,純粹擺設。”

“這是另一個問題。”

我說張殿“有限地回歸家庭”,就是指這些辦公設備的出現。但最重要的,還是張殿開始玩電腦了。他配備了兩臺電腦,客廳里一臺,臥室里一臺。張殿沒日沒夜地坐在電腦前面,我們每次去他都顯得心不在焉。我們不再打牌,想來也和他上網有關。張殿不僅玩游戲,同時也搗鼓各種軟件,考慮到他倒賣軟件和影碟的經歷,這也是必然的。總之張殿成了一個網蟲或者軟件狂,人坐在家里,朋友人脈卻遍布電子一條街甚至全國各地,大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意思。“有限回歸”就是說他的這種身心分離的狀況。

作為多年的老朋友,張殿熱心地向我們推薦各種軟件,神秘兮兮地塞給我們一些網址。我們這幫人,包括何嫂,屬于“找朋友”出身,對時髦的玩法反應很慢。也各自購置了電腦,用電話撥號上網,不過是看點新聞,兼帶收發郵件而已。對電腦和網絡世界潛力的認知,我們和張殿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錢郎朗說:“這在網上打牌下棋有什么意思,又見不到一個活人。”

“可以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張鵬說,“和網下還不是一樣的?”

“和對方又不認識……”

“那正好,你就不會耍賴了。”

其實那會兒張鵬對網絡游戲也是半通不通的。

由于志趣不投,擅長的東西不一樣,我們去張殿家的次數更少了。如果張殿不在家,我們去他家沒有問題,就算不打牌也可以喝酒聊天。張殿在家,他是男主人,我們喝酒他上網,那就比較尷尬,還不如不去。

不怎么去張殿家以后的一天,一幫人在飯店里吃飯,飯后轉臺前往咖賣隆。這時的咖賣隆已經易主,涂海燕一年前去了美國,咖啡館也變成了酒吧。我和張鵬打車先到,張鵬在等司機找零錢,我一反常態沒有等他,率先走進了酒吧里。當即,我就看見了張殿,和一個大屁股女人并排坐在吧臺前面的吧凳上。女人的屁股如此之大,相對而言吧凳如此之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說,我是先見到了這個造型,才看見了邊上的張殿。他仍然是窄窄的一條,傾身過去,在那女人的耳邊說著什么。見我出現,張殿不免慌張,也許是尷尬。

“是不是網友?”我小聲問道。

張殿齜牙一笑,沒等他回答我又說:“快走,大部隊馬上就到。”

張殿心領神會,拉著那女的立刻就消失了。他們沒有走門,不知道去了哪里,因此并沒有和推門進來的張鵬遭遇(像我擔心的那樣)。隨后大隊人馬也到了,在我的指點下,錢郎朗、盛軍等先后都去了樓上。我一個人立在吧臺前,要了一瓶啤酒,正喝著,聽見酒吧門叮咚一響。我轉過身去,正好看見張殿和那女人竄出去的背影。

事后想起這件事,我不禁納悶,為何我會不等張鵬率先進入酒吧呢,難道已預感到會撞見張殿和他的網友?即使讓張鵬看見也沒有什么,他又不是何嫂,后者也不在大部隊里。張殿配合得如此默契,沒說一句話,就像何嫂已經跟過來了一樣。再就是那個女人,她真是張殿的網友嗎?我甚至連她的臉都沒有看見。沒準是小娟吧?應該不會,小娟不是那樣的身材……

這以后時間就過得快了。

有消息傳來,何嫂生了一個女兒,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大屁股網友的事看來沒有敗露。沒準那次我和張殿在酒吧的遭遇別有深意呢,從此受驚的張殿才洗心革面,徹底回歸了家庭。

那年張殿五十出頭,老來得女,我打電話去恭賀,何嫂告訴我:“老殿喜歡得不得了。”我大腦一熱,當即表示,愿意做他們孩子的教父。所謂教父是當時一種時髦的說法,意思就是干爹。何嫂滿口答應,說是需要問一下張殿。

“怎么樣呀,老皮說要做畫畫的干爹?”

“讓他出錢。”——我聽見電話那頭張殿對何嫂說。

我是這么想的,雖然目前我混得一般,那是寫詩造成的。從二十一世紀起,我已經改攻小說了,寫了四五年,出了兩本書。再過五六年,到張畫畫五六歲的時候,不說享譽世界至少也會是著名作家,畫畫上學的費用或者上個什么補習班,出點錢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再說張殿現在也的確沒收入,人也老了,一家三口今后都得靠何嫂。她的工作也不掙錢,早年在辦公室里打字,后來仍然是打字,不過是打字機換成了電腦,兼帶處理一些文件。“培養一個小孩得花多少錢呀。”何嫂憂愁地說。

待張畫畫長到四五歲,一次,我在街上和何嫂母女不期而遇。何嫂讓孩子喊“干爹”,我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之后就再也沒有提這茬了。不是張畫畫不討喜,事情正好相反,那孩子太可愛了,尤其是兩只眼睛,就像貓眼一樣圓瞪瞪地轉動著。那會兒離她上學也沒有兩年了,我暗自思忖到時候出資的可能,答案是完全沒有可能。雖然我已經出了四本書,但還是和以前一樣窮。這也是我直到這次見面以前一直沒有見我的教女的原因。這次見面以后我就搬家了,住得離張殿家就遠了。巧遇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錢郎朗、張鵬則不然,他倆沒有搬家,也沒有認張畫畫做干女兒,不怕任何巧遇。錢郎朗仍然會去張殿家串門,只是已不再叫上我和張鵬了。我是因為住得遠,不叫張鵬是因為錢郎朗已經和對方絕交。錢郎朗認為張鵬不尊重他,說話時總是沖他(比如“你這不是說夢話嗎?”),他有言在先:“有張鵬的時候你們不要叫上我。”自然有他的時候他也不會叫張鵬了。

“真不容易。”

“環境本身也有問題,缺少光源,再加上你不肯陪我去,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真的很恐懼。太平間里很冷,我也沒有加衣服……”

“真的沒法畫?那不是白忙活了?”

“反正拍了,照片先存著再說。”

十二

張殿的追悼會上,所有人都到齊了。錢郎朗和張鵬不可回避地見了面。在這之前,我分別給他倆打了電話,做了工作,意思是:這人都死了,你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解決?還要等到哪一天?再大的問題在死亡面前都顯得渺小,雞毛蒜皮、微不足道。追悼會正好是一個機會。于是,在告別廳門前的臺階上,這兩個昔日的朋友互相走近。張鵬主動,說了一句:“錢郎朗,你好。”

錢郎朗含混地答應一聲,就沒有下文了。

張鵬轉過臉來看我,意思是他盡到了責任。

大家不無尷尬地站在那兒,錢郎朗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也不知道對誰說:“今天的污染很嚴重,PM2.5有三百吧?”

張鵬猶豫是否要接這個話茬,盛軍說話了:“沒有三百,二百五左右。”他不了解張鵬和錢郎朗之間的過節,大概是想開個玩笑。沒有人笑,一個對話的機會就這么白白浪費掉了。

錢郎朗和站在他邊上的盛軍說話,張鵬和他并不熟絡的談波交談,好在一伙人仍然站在一起,在臺階上高高低低地杵著。離告別儀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錢郎朗掏出香煙散煙,第一支煙應該是遞給張鵬的,是沖張鵬的方向來的。錢郎朗的手上只有一支煙,那手直不籠統地就伸了過來。雖然錢郎朗沒有朝張鵬看,后者還是接了。之后錢郎朗又散煙給其他人。他叼著香煙邊吸邊故作悠閑地溜達到一邊。一來一往,兩個家伙的任務已經完成,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這以后,直到追悼儀式結束,錢郎朗和張鵬之間再也沒有交流。看來死亡也不是最大的,人只要活著就有抹不下的面子……

臺階下面的空地上,有不少年輕人在玩輪滑,在我們的眼前溜過來竄過去,竄過去溜過來。不時做出一些高難動作,喝彩聲不絕于耳。開始我沒反應過來,很奇怪在殯儀館怎么會有這種街頭才有的景象,也許這里的大門很容易進來?后來驀然醒悟,這些都是張殿生前的滑友,參加追悼會來了,以特有的方式在給他們的“張大爺”送行。

果然,他們開始換鞋子,將輪滑鞋吊在脖子上,有的提在手上,列隊準備進入告別廳。這幫人我們一個也不認識,也不可能認識,但卻是張殿最后身處的集體,是他離開我們的圈子后為自己找到的圈子。以前只聽說張殿玩輪滑,此刻卻有如親見,年輕的滑友把有關的場景、氛圍展示出來了。我感覺到了莫大的陌生和異樣。怎么說呢?就像是張殿無論生死都早已不屬于我們了。

告別儀式開始,張殿的親屬站在最前列,他們后面,就是那些年紀猶如張殿孩子的年輕人,有二三十人。再后面才是我們,這些在漫長的歲月里積攢下來的朋友,也不過十來個人。幸虧有張殿的滑友撐場子,追悼會不至于太寒酸。張殿不是什么大人物,畢竟也活了六十歲,怎么不見有同學、同事?光是結婚他都結了三次,前妻有兩個,現妻有一個,前妻們應該沒有來。還有我們知道的小娟,不來情有可原。還有何嫂說的那個張殿為之吃壯陽藥的女人,也許混在滑友里面,就是張殿的滑友……

向遺體告別時,何嫂哭得稀里嘩啦。五六個親屬里何嫂的父母占了兩位,老人用手帕擦拭著眼睛。剩下的三四個親屬中沒有張寧。聽何嫂說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也就是老年癡呆,兒子死了恐怕都不知道。那三四個人中有張殿的哥哥、姐姐嗎?不得而知,我已經有三十年沒有見到他們了。從悲傷的程度看,也不太像,并不顯得和死者多么難舍難分,也許是男方的親戚比較理性吧。

最不可思議的是張殿的女兒,張畫畫,自從那次在街上和何嫂母女巧遇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當時她四五歲,這會兒大概有十歲了吧。我記得她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此刻那眼睛依然如故,只是睜得更圓了。自始至終,畫畫瞪著兩只大眼睛,對眼前的一切表現出異常的驚訝和專注。但也只是驚訝、專注,沒有反應上的不同變化。她的目光落在張殿化了妝的面容上,沒有流一滴眼淚。我心里想,這孩子被嚇住了。

我本來是不準備哭的,或者說沒有料到自己會哭,所以進告別廳的時候只接受了白花沒有要手帕(門口照例會發放這兩樣東西)。哪怕是目睹了張殿的遺容,我也沒有任何要哭的感覺。那遺容真的太難看了,假牙裝了回去,張殿的小臉兒因此凹凸不平,似乎只是那副假牙。的確沒有暴露在外面,沒有像錢郎朗的舅舅一樣張著黑洞洞的嘴,但也許比那還要命,在極薄的臉皮包裹下假牙的形狀清晰可見。他們還給他抹了鮮紅的嘴唇……所有這些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早想到了。

可當我一抬頭,看見了張畫畫懷里抱著的張殿的遺像,突然就不行了。遺像上的面容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張殿(準確地說,是最后一次見到沒生病的張殿)時他的面容,表情、狀態,甚至角度都分毫不差。當時張殿邊買煙邊回頭向我擠眼睛,并沒有人在邊上拍照,但就是那一瞬間的定格。此種靈異般的體驗無法向人道明,確實把我給嚇壞了。與其說我是因悲傷落淚,不如說是被嚇哭的。哭得抽抽搭搭,不能自已,太丟人了。身后站著那幫朋友,談波、錢郎朗、張鵬、胡小克……正等著過去和張殿告別。我趕緊握了一下何嫂的手,低頭跑出了告別廳。

到了外面,仍然在落淚,眼睛被陽光刺得很難受。這時我看見邊上有一個人,也在啜泣,原來是袁娜。“你也來了。”我說。

“能不來嗎……張殿真可憐。”她答。

然后我們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互相看著,頗為尷尬。那一刻我們淚眼相望,透過模糊的淚光打量著對方,不免顯得情深義重。就像我倆之間有著難以言喻或者壓抑已久的情感,終于控制不住。張鵬一伙人也出來了,看見了這一幕,但沒有走過來。他們一面抽煙一邊向這邊窺視。犯得著嗎?我心里想,你們又不是不認識袁娜,不是不知道她和我的關系是毫無關系,不是不知道張殿對袁娜念念不忘……

袁娜遞過來一塊手帕,就是她剛才擦眼淚的手帕。這太過分了。如果我接受了這塊手帕,擦了眼睛,兩人的淚水就會混合在一起,就真的說不清了。我幾乎是粗魯地推開了對方,說:“我不用。”之后轉身離開了,走向張鵬一伙。袁娜沒有跟過來。

涂海燕是最后到的,整個追悼儀式已經結束。滑友們穿上輪滑鞋,一只只燕子般地滑出了殯儀館大門,我們一伙跟在后面。何嫂和家屬乘的那輛中巴開過來,我們讓到路邊。中巴剛出去,一輛出租車就開了進來,和何嫂的車在大門口相錯。車窗降下,涂海燕探出腦袋沖我們說:“哎哎哎,你們怎么走了?”她眼泡腫腫的,并非因為哭泣,是睡過頭了。

“已經結束啦!”我們說。

“看我這時差倒的……”涂海燕開了進去,找地方掉頭。

她當然不是特地從舊金山飛回來參加追悼會的,而是來南京洽談合作,正好碰見了張殿這件事。

隔了一天,我又去了以前住過的地方。這次不是拿郵件,是我在附近辦事,信馬由韁地走到這里。當然不會碰見張殿踩著輪滑鞋向我滑來,但這兒畢竟是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肉體雖然離開了,也許魂魄還在。至少張殿的家還在這里,何嫂和張畫畫還住在這兒。不像我,離開就是離開了,走得干干凈凈。

本來我只是抄近路,不知不覺逛遍了這一帶的小街小巷。還去了農貿市場,問了蔬菜和豬肉的價錢,甚至買了一把蔥。直到天黑,我步出一條主路的路口。

這條主路在此分作兩條岔路,分別通向外面的大馬路,岔路相接的地方形成一個直角。就在我拐彎的時候,一輛摩托從我身后超過去,到了前面車速減緩,騎摩托的人回頭和我打招呼。昏黑中辨認出是何嫂,我不免吃驚。我從沒有見過何嫂騎摩托,而且是那種男人騎的很寬大的摩托,不是電動車。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張殿的摩托,何嫂竟然騎得如此順溜不帶含糊。這不是最主要的。讓我驚訝的是,摩托車后坐著張畫畫。母女倆已經換了打扮,何嫂是牛仔褲T恤衫,畫畫身著小短裙。何嫂輕快無比地說:“嗨,老皮,我們先走啦!”沒等我回答,那摩托便一溜煙地竄到前面去了。

畫畫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眸仍然那么清亮。摩托車大燈照亮了街邊的一排綠樹,我突然意識到已經是春天了。

離開這里已經很多年,一般我是不來的。統共來過兩次,一次碰見了張殿,一次碰見何嫂和張畫畫,這是什么意思呢?想起追悼會上張殿的遺照,簡直就像上次見到張殿時的截屏。那么這一次呢?似乎有什么一直在這兒等著我。她們的輕快說明了什么?活下去,或者,這就開始活下去了。有什么已經從死亡和時間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了。也許這就是讓我傳遞的信息,讓我作證,好讓張殿放心……我的思路已經徹底混亂了。

然后,在那條人來車往的大馬路上,下班的高峰時段,路燈的照耀以及法國梧桐的樹影下,夾雜著初春氣息的深重霧霾中,我又流淚了。流淚不等于哭泣,我一點悲傷也沒有。甚至都不是我在流眼淚,是那滴本該由張畫畫流出的淚水,從我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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