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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科醫生

2020-07-30 09:56:31于建新
花城 2020年3期

于建新

激 素

微信圖標閃動,支援終于回話了:國內的著名詩人很多,我推薦你讀讀不著名的楊鍵。

讀大學的時候,支道了聽聞過北島、顧城、舒婷等,楊鍵?支道了確實沒聽說過。

電話響了。

“支主任啊,我是急診室,剛才輸液的病人,出皮疹了,我已經推了地塞米松,你來看一下。”是急診室護士長胡美麗。

中年男性,腹瀉半天,不發熱,伴惡心,無嘔吐,陣發性腹痛,有不潔飲食史,吃了過量的龍蝦。給予消炎,止痛,補充電解質等對癥治療。支道了趕到急診室的時候,病人已經平穩了。使用了10mg地塞米松之后,散在皮疹已經消失,體溫、血壓、心率、呼吸等生命體征,均無異常。問病史的時候,病人明確告知,沒有藥物過敏史,對頭孢類抗生素不過敏。支道了問:“你中午喝酒了?”

“嗯,喝了三兩白酒。”

明白了,是雙硫侖反應,激素同樣是有效的。

支道了跟病人輕聲交代:“以后到醫院輸液,如果喝酒,或者過敏,先告訴醫生,別等醫生問再說。”

病人反問:“為什么呢?”

支道了耐心地回答:“有的醫生會問到,有的醫生會疏忽,一旦有了反應,雖然醫生要負責任,但是,你的命沒有了,你說為什么?”

病人表示明白了,支道了回辦公室,補上醫囑。

剛坐定,3床的家屬集體過來了。

3床,三十歲,男性,未婚,乙肝家族史,沒有抗病毒治療。本次發病,為急性重癥肝炎,黃疸指數300μmol/L以上,白蛋白、膽堿酯酶和膽固醇都偏低。請了省人民醫院感染科專家會診,在保肝、降酶、退黃、抗病毒治療、積極支持治療等同時,建議激素短期沖擊。今日是治療方案使用的第五天,復查肝功能,黃疸指數已經下降到150μmol/L,其他指數均有不同程度的恢復。

有個家屬,大概第一次來,問支道了,都說激素有副作用,為什么這個病人可以用呢?會不會有什么副作用?

支道了耐心解釋:所謂的激素副作用,是指臨床上長期使用的結果。乙肝病毒活動導致的免疫反應,造成了大量肝細胞的壞死,只是短期使用激素來抑制和中斷免疫反應造成的肝細胞壞死,促進肝細胞的再生,從根本上使疾病得到有效的控制,加上抗病毒藥物,其他保肝藥物等,改善病人的癥狀,有利于病人的早日康復。

支道了指著前后兩張化驗單:“你們自己看,就是不學醫的人,也知道哪張好,哪張壞吧。”

家屬聽完支道了的解釋,再細細對照了兩張化驗單的數值,表示滿意,集體回了病房。有家屬邊走邊說:“還不曉得激素有這么大的用處。”

支道了看看墻上的鐘,八點半,三個小時過去了,一刻也沒得歇。

這夜班!

借著片刻的安寧,支道了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支援所說的楊鍵。

網上有介紹,1967年生人,居然跟自己是同齡人,居安徽馬鞍山,信佛。還有照片,初看一副土匪模樣,心想:這樣子也能寫詩歌。

但是,讀完這首《慚愧》以后,支道了的心,猛然被錐子刺中一樣,鮮血直流,無形而不見,僅為自知,將至昏厥和休克: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村,

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

我噩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

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輪回,我的地獄,我反反復復的過錯,

愧對清凈愿力的地藏菩薩,

愧對父母,愧對國土

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的光彩的人民。

難道,這個叫楊鍵的人,有慧眼認全自己一生的不安?窺探自己最深處的靈魂戰栗?得悉自己最難以啟齒的秘密?

慚愧!

繼續搜索,居然還有主持人汪涵的朗誦音頻。支道了打開,聽了兩遍以后,就跟著汪涵的朗誦,小聲地讀出了聲音。

拿起手機給支援回了一句話:確實不錯,慚愧!謝謝。

沒等手機放下,鈴聲響了,是筱鐵梅。

事情有點復雜。筱鐵梅曾經教過的一個學生,曾思常,他的孩子曾逸水,男孩,在上海某高校讀大一,頻繁感冒數月,忽然得了肺炎,到醫院檢查,居然是艾滋病合并孢子蟲肺炎,醫院已經發了病危通知書。孩子的父親向筱鐵梅求救,筱鐵梅立刻跟支道了聯系。

支道了問:“如果孩子要搶救的話,應該去上海公共衛生中心啊。”

筱鐵梅說:“我不懂醫學,也沒細問,我把電話給他了,他會跟你聯系的。”

曾思常來電話了,電話里支支吾吾,支道了聽明白了。因為孩子的這個病,讓做父親的和整個家庭,都覺得很羞恥,加上病情較重,就想放棄了。但是,又不想直接回家,就想在本地的醫院治療,拖一天算一天,即使死了,也跟醫生和醫院無關。

支道了知道,此刻講道理無用,就答應了曾思常的要求,請他把曾逸水在上海住院的全部資料都帶回來。

通完電話,支道了感覺全身都散架了。

很多場合,很多時候,很多次,支道了跟年輕醫生說,做醫生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無力也無奈。就像曾逸水這樣的病例,治療指南和治療原則是一貫的,如果能搶救過來,則是曾逸水的幸運,如果最終死亡,則是曾逸水的不幸。醫生,在整個疾病的治療過程中,不過是命運分類的執行者而已,活著,還是死亡,不過是命運執意的分派。

夜班回到家,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中心花園的這套小戶,還是那么雜亂。支道了往沙發上一躺,什么都不想做,但是,這樣躺著呢,又覺得浪費時間,這是支道了的痼疾。不如看一部電影吧。想到看電影,支道了略略回憶了一下,呀!好久沒看電影了。除了忙這個原因,好像近一年以來,也沒有值得關注的好電影。關于好電影的記憶,還停留在《比海更深》和《海邊的曼徹斯特》,失敗的中年男人。支道了心想,就重看《海邊的曼徹斯特》吧。由《海邊的曼徹斯特》,想起一則八卦。電影的投資人是馬特·達蒙,本來想自導自演,后來因為被張藝謀簽來拍國際大片《長城》,才把主演交給了老搭檔本·阿弗萊克的弟弟卡西·阿弗萊克。由此成就了卡西·阿弗萊克。電影獲獎以后,本·阿弗萊克笑問馬特·達蒙,你就那么缺錢嗎?

觀影的過程中,支道了居然睡著了,是電話叫醒了他。

按照電話的通知,下午兩點,支道了打的來到小城的衛計局,在新的縣政府里面。來到大門,居然需要登記,再問詢,再電話詢問衛計局,最后才放行,搞得支道了像一個相貌平常、身懷絕技的間諜。

衛計局的小會議室,坐著好幾個人,醫院醫教科的柯文龍,局醫政科的潘海平,另外幾個人不認識。柯文龍介紹,是小城勞動局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支道了正奇怪呢,潘海平開口了:“支主任,還記得2003年的非典嗎?”

“非典”這個詞,像一份特殊的邀請函,瞬間打開了支道了的記憶中樞,熟悉的氣氛、畫面、人物和空間,在眼前一幀一幀閃過,恰似剛剛發生的故事。

支道了內心激蕩,但面色如常,他猜測到,過去十幾年再問舊事,絕非善事,只是點點頭。

潘海平問:“還記得尚云霄嗎?”

尚云霄和“非典”兩個字連在一起,哪怕支道了記憶力衰減,也不會忘記這個人,他對著柯文龍脫口而出:“記得,上電視的那個典型么,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么,老柯,你跟林大宇陪著一起上的電視,你們都發言了的。”

柯文龍點頭:“就是他。”

支道了疑惑:“怎么啦?病逝了?”

一個好像是代表勞動局的人,開口說話了:“他投訴你們醫院的林大宇,投訴他當時的治療,濫用了激素,導致他目前各種后遺癥都出來了,生活不能自理。”

支道了奇怪了:“啊?”

潘海平介紹:“這是勞動局的王振文副局長。”

王振文繼續:“他要評殘。”

代表民政局的人開口說話了:“他還到民政局來,要求低保。”

潘海平介紹:“民政局的吳衛東科長。”

支道了想不通了,事情都過去十幾年了,為什么是現在才投訴呢?

茅家場,大概是這個小縣城為數不多的老平房區域了,謠傳拆遷幾十年了,一直也不見動土。

支道了打的來到茅家場的東面,丹金溧漕河的西面。這里有一條小路,直通茅家場的中心區域。柯文龍給的地址,是茅家場34號。

哪怕支道了在腦子里做了一百萬分的情緒堆積和思想預備,看到尚云霄的第一眼,支道了還是右手拇指食指對搓了半天,直到兩根手指發燙,麻木。

尚云霄,除了長長的頭發,就是一張凹陷的嘴,沒牙,眼睛和鼻梁也好像不見了。近看都有,大概長期的缺氧和疼痛,讓他五官代償性地集中,扁平化了。這間小屋三十多平方米,一張床南北向,直抵大門,尚云霄頭北腳南,臉朝外。除了床,其他空間都是空的,連凳子都沒有半張。床邊有個制氧機,尚云霄吸著氧氣,臉上覆蓋著支道了的影子,居然先開口了:“你好像是支道了醫生吧?”

支道了朝左移動身體,身影從尚云霄的臉上移開,想認真仔細地打量尚云霄,靠著那么近了,還是一個無法深刻的印象。支道了反問:“你認識我?”

尚云霄一直沒回答,大概過了五分鐘,關閉了制氧機,拿掉鼻導管:“每天兩次,每次一個小時,不然沒辦法下床。”

尚云霄下床,做了一個撐桿跳遠的動作,掀開被子,兩手一撐,身體坐到了床邊的輪椅上。他沒有腿,是沒有雙腿:“前年鋸的左邊,去年鋸的右邊,都是股骨頭壞死。”

支道了沒辦法不難過。

2003年的6月10日,尚云霄作為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上了本市的電視臺。他做了答謝發言,并表示愿意獻出血液中的抗體,幫助其他不幸的病人。其時的尚云霄,硬朗年輕,瘦削白皙,四肢健全,言行有力。林大宇做了治療發言,謙虛地表示,是貫徹執行國家指南的指導,尤其專家的經驗,并非一己功勞。柯文龍做了感謝發言,感謝非典期間本市各行各業的人們,對人民醫院感染科的支持和關注。小城的人們,第一次知道,人民醫院還有一個科室叫感染科,能夠成功搶救非典病人。

支道了扭過頭來:“尚云霄,不管現在怎樣的結果,你的命,畢竟是林大宇主任救過來的。”

西面的太陽就要落山了。

尚云霄在手機上打開美團,準備訂今天的晚飯。他沒抬頭:“是啊,這個我知道啊,當時先發病的好幾個人,沒來得及用激素的,都死了。記得好像是專家先用的激素,有了效果,才開始推廣,這個我也知道。要說命數,我算是多活了十幾年,可是,我這活著比死還難受啊。”

支道了緩慢地說出了這句話:“那你也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事情啊。”

尚云霄的晚飯,是一碗咸泡飯,也要十元錢。

尚云霄搖搖頭:“你以為我想啊?活不下去啦!我去找衛生局,沒人答復。我去找勞動局,沒人理睬。我去找民政局,沒有音信。我去找市委、市政府,說我上訪,要拘我。我只有告林大宇,走法律,才有人睬我啊,哪怕是用腳踩,也比當我死人一樣要好啊。”

支道了問:“你家人呢。”

尚云霄嘴一撇:“不是有個成語叫妻離子散么,我就是啊,早走散啦。”

支道了問:“你原先的單位呢?”

尚云霄反問:“支醫生,你不記得我原先做什么的啦?”

支道了搖頭。

尚云霄也搖頭:“我原來就是做藥的啊,你們說的藥販子么。從醫藥公司出來,自己做,剛做了三年么,那時有錢賺啊,也就不在乎單位了。”

支道了輕輕嗯了一聲。

尚云霄繼續說:“我有時也想,按照迷信的說法,我也許是在醫院待的時間太長了,才會感染非典,這叫報應吧。后來又一想,不對啊,你們醫生護士待的時間比我更長啊,唉,那就是命了。”

尚云霄繼續說:“其實我知道,我告不了林大宇,還會落下罵名。我在網上和私下都打聽過,全國那么多非典后遺癥患者,也沒人告醫生的。可是,你們總要給我一條活路吧。”

尚云霄小心地吸了一口熱泡飯:“譬如吧,如果我不告林大宇,你支道了醫生會親自來我這小破房子看我嗎?”

支道了不忍心繼續這樣的對話了,把身上全部的現金,有一千多元,都放在了尚云霄的床頭。

從茅家場的小路,向東朝大路走來,支道了心里磕磕絆絆的,好像反流性食道炎的燒灼感,又像老慢支的氣道痙攣,難過到半夜還無法入睡,想起了最近讀的楊鍵那首叫《暮晚》的代表作,在心里默念: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魚兒在籃子里蹦跳,狗兒在院子里吠叫,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樣清晰,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默念了有十幾遍以后,支道了慢慢地睡著了。

艾滋病的并發癥,臨床上常見的有七種。醫生看重的是并發什么,而普通人看重的是艾滋病這三個字,并發什么對他們并不重要。他們的認知就是從疾病名稱出發,然后根據自己的理解發揮聯想和判斷。這三個字,對普通人來說,就是死亡的代名詞。

曾逸水從上海回來,已經十天了。

當時回來的情況,在做醫生的支道了看來,并不很嚴重。艾滋病合并孢子蟲肺炎,治療的第一要義,就是使用激素,抑制炎癥的滲出,防止病灶的擴散。最新一版的指南,有詳細的說明。十天過去了,可以肯定地說,曾逸水沒有生命危險了。下一步就是激素逐漸減量,到完全停止,然后正式入組,規范而持久地口服抗病毒藥物了。曾逸水的父親曾思常,有喜有憂。喜的是曾逸水居然撿了一條命,不用為斷后煩惱了。憂的是,曾逸水的未來該如何度過呢?做企業的曾思常在支道了面前叨叨過好幾次了:本來房子都買好了,等大學一畢業,就家來接我的班,然后么,早點結婚,生個孩子,我們就可以丟手了。這下么,什么念頭都只好念念,看不到頭了。

早會結束,支道了跟林大宇在主任辦公室,聊起曾逸水的病情,聊起目前艾滋病兩頭高的發病率(大學生和老年人),聊起目前科室培養接班人的問題,忽然發現,林大宇居然沒有抽煙,而且,眉頭皺著。再仔細看看,好像眼袋比以前更飽滿了。林大宇看支道了關心的神情:“最近胃潰瘍發了,總是發脹反酸。”

支道了心里詫異:“從來沒聽你說過有胃潰瘍么。”

林大宇嘲諷的口吻:“從來沒有,就不會有啦?”

支道了心里有點數了:“老柯告訴你啦。”

林大宇點點頭。

支道了心里罵:說好不告訴林大宇的,叛徒。

支道了安慰林大宇:“我去過了,沒事的,嚴格說來,不是你的責任。”

林大宇嘆氣:“道理都懂,可是,你見過他了,我是聽說,不像個人樣,是不是?”

支道了點點頭。

林大宇低下頭,再抬起頭,對支道了嚴肅地說:“老支啊,我已經給院領導打了辭職報告了,這個主任,我沒臉再做了。”

“啊!”支道了這一聲喊叫,把隔壁醫生辦公室的全部醫生,還有幾個病人,都驚著了。

林大宇摸出一支煙,點上,抽了一口,又掐了:“居然覺得煙不香了,看來我要戒煙了。”

支道了壓低聲音:“領導不會批準的,再說了,誰來接這個主任啊。”

林大宇說:“你啊,小許啊,都可以的。”

支道了是玩笑的口吻:“你看我這樣子,像一個合格的科主任嗎?”

林大宇笑了:“你看我哪里像呢?”

支道了嚴肅地回答:“你的樣子,天生的不怒自威。”

林大宇哼了哼:“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什么開心事,不是我要威,是日子實在乏味。每天都有大好事,誰愿意板著臉啊。”

支道了反擊:“反正我不做這個主任,其他人來做呢,我也不服氣,我就是這態度。”

林大宇唉了一聲:“也不僅僅是尚云霄的事情,你想啊,我都五十五了,今年不退,明年也必須退了。現在的醫院,看病以外的事情太多,煩得很。你看文件,醫院要創立無煙醫院,發現一次罰款五百,這個我沒意見。但是,我要不抽煙了,人就要去三里橋(火葬場)冒煙了。我不做主任,躲起來抽,總可以了吧。”

支道了說:“不做主任,你做什么?”

林大宇真的是不怒自威的面孔:“我跟領導也說清楚了,如果真的開庭,我一定親自到庭。尚云霄的事情,我會負責到底。不做主任,可以做醫生啊,帶一帶年輕的醫生,把這幾十年的臨床經驗傳一傳,總不能都帶進棺材吧。”

帕特里克,走進叔叔李的房間,無意間看到了桌上的三個相框,愣了很久很久,他終于明白了,叔叔為什么不愿留在家鄉,海邊的曼徹斯特的原因了。

支道了也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會三番五次地想著重看這部電影,中意這部電影。電影在反復地告訴觀眾,跟過去和解是那么的艱難,或者根本是無法和解,必須痛苦一生。電影中的臺詞更加直接和干脆:我們有權利選擇不跟過去和解。這個向往和解的過程,在旁人看來,既是逃避現實的理由,也是內心無力的表示。李(藝術)是如此,支道了(現實)也如此。全部的旁觀者,既無法代替你思考,也無法代替你生活。

支道了呆想著昨晚的電影,都未發覺曾思常進來落座。

曾逸水的激素療程終于到了,前后二十一天,今天停用激素,復查胸部CT,調整抗生素的聯合治療方案,加強支持治療,為入組抗病毒治療做準備。

曾思常之前給支道了送過煙酒,都被拒絕了。今天特意去買了一張一千元超市卡,非要送給支道了,支道了當然不收,還半開玩笑地說:“別謝我,要謝就謝你兒子,是他命大,我只是幫著攔了一攔,沒讓他插隊。”

曾思常顯然沒聽出意思:“什么插隊?”

支道了不再解釋:“別高興得太早,孩子的CD4很低,免疫力也不好,抗病毒藥物的副作用又多,還麻煩。”

手機響了,是做警察的同學蔣一平。

蔣一平在壓低聲音:“你認識尚云霄?”

曾思常非常知趣地走開了,支道了拿著手機來到門外:“說。”

“有個叫尚云霄的嫌疑人,說認識你。”

“是啊,有什么事情?”

“你到底認識不認識。”

“見過面,算認識。”

“你到金城派出所來一趟吧。”

隔著窗戶玻璃和鐵柵欄,蔣一平問支道了:“你認識他?”

支道了點點頭:“我的老病人。”

蔣一平說:“他說他的肺纖維化了,要回家吸氧,不然會死的。纖維化是什么意思?”

支道了回答:“就是肺沒用了。到底怎么回事?”

蔣一平回答特別響脆:“嫖娼。”

支道了不信:“你們抓到現行啦?”

蔣一平說:“倒是沒有。但是,看見他進去了。”

支道了搖搖頭:“放了吧,你們啊,多做善事,有報應的。”

從金城派出所到茅家場,從常勝小學過來,有一條小路,支道了推著尚云霄:“你跟我說實話,去做什么的?”

尚云霄明顯呼吸急促了,但他仍然盡力回答:“洗腳啊。”

支道了笑他:“你偏偏早不洗腳,晚不洗腳。晚上九點出門洗腳啊。”

尚云霄嗓子啞了:“對啊,洗洗睡么。”

支道了反問:“洗腳,為什么抓你?”

尚云霄帶點痞勁:“我正在洗腳啊。”

支道了其實也好奇:“你還能做?”

尚云霄說了:“我腦筋又沒壞,這還要怪你呢。”

支道了奇怪了:“怎么怪我?”

尚云霄笑了:“你不是給我錢了么,不然,怎么會去呢?”

支道了拍了一下輪椅背:“下次是不是還要買點偉哥啊。”

尚云霄居然一本正經地說:“對啊,我怎么沒想到。”

支道了看快到茅家場尚云霄的家了,對他說:“快吸氧吧,別痞了。”

尚云霄吸上氧氣,好一會,才對支道了說:“其實也沒做,就是讓她摸摸,唉,我還能做什么啊?不就是一點念想么。”

支道了嚴肅地說:“這一次,我求的情,那個蔣所長是我同學,就算了。別再有下次啦。”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沓錢,放在尚云霄的腳頭:“這是林大宇托我帶給你的,買點好的吃吃吧。”

尚云霄喘了幾下:“錢我不客氣,但是告我還是會告的,別想這幾個錢就收買我啊。”

支道了回答:“誰想收買你啊?你告你的。就是一點啊,別再去了,搞成馬上風,那可是大新聞了。”

《暮晚》讀完了,雖然讀得不是特別仔細,也不是很專業,完全憑感覺。支道了覺得,他最喜歡的詩歌,恰恰是很多評論者和讀者從來沒有提到的一首詩歌,《我曾想》:

我曾想,

要是我能說出自己的創痛,

我就安靜了。

有一次,

一片被割倒的麥子說出了我的創痛。

它們被割倒時有一陣幸福溢出大地,

它們活著的目的就是被割倒,

它們被割倒時溢出的幸福說出了我的創痛。

一縷青煙也曾說出過我的創痛。

它是怎樣說的,

我早已忘記。

……

曾思常沒有敲門,徑直走了進來,大包小包拎了好幾個,都是各種水果和點心,他用力往桌上一放:“支主任,你錢也不收,卡也不收,這點心意總要收下吧。什么也不說了,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情盡管開口。”

激素停用以后,根據曾逸水的自覺癥狀和各項輔助檢查,支道了給予曾逸水的抗病毒治療方案是拉米夫定、替諾福韋和依非韋倫。口服兩周以后,復查血常規和肝腎功能,均無異常,達到了出院的標準,今日出院。

支道了再要推辭,曾思常無論如何也不肯拿走了。

支道了一邊給曾逸水辦出院手續,一邊一點一點叮囑曾逸水日常生活需要注意的問題。包括何時復查血常規和肝腎功能,何時復查CD4-T淋巴細胞等。

出院手續辦完,支道了把全部的水果和點心,拎到醫生辦公室:“曾逸水的父親請大家的。”

來到林大宇的主任辦公室,落座就問:“開過庭啦?”

林大宇續上一支煙:“對方請了一個北京的律師,據說曾經幫北京的非典后遺癥患者打過類似的官司,引經據典,有理有節,說得非常好。我們請的律師,根本插不上話。”

支道了有點著急:“你的意思是,我們要輸?”

林大宇好像又瘦了:“倒也不是,才第一次開庭么,早呢,再說了,還可以調解的。”

支道了問:“你看到尚云霄了?”

林大宇搖搖頭。

支道了問:“北京也有類似的病人?”

林大宇答:“據對方律師說,最多的時候有三百多人,現在大概還有不到一百人了。”

曾思常一家,來到林大宇的主任辦公室,再次跟支道了和全部醫生鄭重道別,曾逸水恭恭敬敬地給支道了鞠了一個躬,一家人才開開心心地離開。

支道了重新落座,大為感嘆:“都不容易。”

林大宇居然笑了:“老支啊,不容易的還在后面呢,我已經推薦你接替我,做感染科主任了。”

支道了看林大宇還要續煙,開口說:“給我也點一支。”抽了一口,就嗆咳不止,只能拿在手上,隨它自燃,煙霧裊裊,不再有聲。

我走不出來。我走不出來。對不起。

叔叔李,對侄兒帕特里克連說兩遍。

支道了心里涌起萬千感慨,想起了自殺的畢枝一,想起了醉死的張道九,想起了為情而死的楚嵐君,想起了還在逼婚的周映紅,想起了想死而不能的尤承志,想起了欲飽卻不得的石精誠……

這個世界啊,誰能徹底跟過去和解?誰能完完全全地走出來?包括現在的林大宇。

電影結尾,音樂響起,畫面已經是春天,叔侄在垂釣,暗示著電影的主人公,緩慢地復蘇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家里也沒點燈,關掉電視,剛要起身,電話響了,是蔣一平,嗓門大得嚇人:“支道了,那個人死了。”

支道了真的被嚇到了:“誰死啦?”

“上次你保的那個癱子。”

“啊?怎么死的?”

都叫她筱團長!

支道了醫生的背后,有一架讀片機,插著好幾張CT片子,片子跟片子之間,漏出來的燈光,透著溫柔。片子顯示的白色肺窗,像兩只含情脈脈的眼睛。

支道了醫生細聲細語地說了:“你已經確診了,應該是老許傳給你的。”

頓了頓:“吸取老許的經驗,趕緊入組吃藥吧。”

又頓了頓,居然滿臉微笑:“你以后每兩個月,要來看我一次哦。”

兩年多了,現在回憶起來,筱鐵梅都能重現當時的身體反應:頭暈,耳嗡,口緊,心跳不顯,筋肉緊張,雙腿灌鉛。

筱鐵梅打開門,是陰天,帶著早春的寒風。

大門右側的墻上,有個鐵鉤,掛著一只大大的塑料袋,是兒子昨晚應酬打包回來的剩菜。

半只烤鴨,幾根椒鹽排骨,兩條魚,紅燒牛肉和羊肉放一盆,還有一盆雜燴湯。

筱鐵梅把雜燴湯留下,做午飯菜。其他菜分分類,放進碗里,用食品袋扎好,放進冰箱。

她的早餐很簡單,一杯奶粉,一個煮雞蛋,幾片山芋。

最后,就著奶粉,把早晨的拉米夫定吃了。出門,去醫院。

支道了醫生每周三固定隨訪的日子,筱鐵梅都會去做義工。

筱鐵梅給支道了做義工,有個故事。

去年的某個周三,筱鐵梅去看支道了醫生,一邊隨訪,一邊拿藥,正跟支道了醫生聊呢,來了一個需要新入組的病人,四十多歲,男性,香水味熏人欲嘔,剛落座,問了很多問題,就像筱鐵梅剛入組時的問題,一模一樣,講著講著就哭了。

支道了醫生還沒開口,一旁的筱鐵梅說話了,一定是做老師的后遺癥發作了:“我說你啊,哭什么哭啊,把你從疾控轉到醫院,病,肯定是不會弄錯的。不管什么原因了,既然已成事實,就面對吧。你看我,開始的時候跟你一樣,也哭,也難過,也不信,這也擔心,那也害怕。可是,擔心也好,害怕也罷,我們是成年人啦,總要面對啊,抗病毒藥物總歸要吃的。至于說副作用么,一般一個禮拜,頂多一個月,就沒有了。再嚴重的,還可以更換治療方案。你看我,在支醫生這里吃藥,兩年過去了,我都六十六歲了,樣樣都好,能吃能睏能跳,查CD4也正常,病載是零。按照支醫生的說法,活八十歲沒問題。相信我的話,所有的不愜意,都會過去,慢慢會好的。”

病人居然就不哭了,追著筱鐵梅問這問那。

筱鐵梅做義工的具體內容,就是幫助病人登記入組,拿藥,發藥,遇到不遂心的病人,幫著開導,她的話比支道了有力:“你要這樣想,如果是得了其他傳染病,像乙肝和丙肝,雖然有藥物,也只是控制,還要自己花錢。如果得了癌癥,不僅要自己花錢,有錢也沒有藥啊,往往人財兩空。我們得的這個病,雖然名聲上難聽一點,但是,有藥物能控制,國家還是免費發放。你要做的,就是堅持每天定時服藥,定期檢查。這樣一想,還要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有看過戲的病人,會驚訝:“啊呀,是你啊,小鐵梅么。”

筱鐵梅會笑:“嗯,是我。”

一上午總歸沒有歇的時候。

十一點了,筱鐵梅把隨身帶來的雜燴湯,和食堂買的飯放一起,微波爐一熱,開吃。

支道了醫生的專用辦公室里,有一張躺椅,筱鐵梅就在躺椅上午睡片刻,下午繼續。

抗病毒治療一年以上的病人,國家每年檢查一次CD4-T淋巴細胞和病毒載量。CD4-T淋巴細胞低于200個/ul,或者病毒載量大于1000cop/L,就有耐藥的可能,需要到南京二院做耐藥監測,再請省艾滋病主委之一的池云主任出示更換治療的處方,才能更換治療方案。隨著抗病毒治療時間的延長和病人基數的擴大,耐藥病人的增多也是在所難免,就有病人嫌麻煩了。筱鐵梅說:

“不就是去趟南京么?又不是去美國,有車的話,一個小時就到了。不就是抽個血做個耐藥么?才九百多元,請客一頓飯錢的事情。不就是請池云主任開個處方么?支主任都打好招呼了。支主任為你們忙前忙后,難道是為了他自己?還不是為了你的病!這也嫌麻煩,那也嫌麻煩,等并發癥都出來了,死到臨頭了不嫌麻煩?”

支道了不能說的話,筱鐵梅能說,還管用。

晚上回到家,照例不吃晚飯,一個蘋果了事。

上網登入QQ,有個叫“往事不堪回首”的同妻群,筱鐵梅在QQ群里,現身說法,勸說,安慰,解憂,答疑,群里的很多女性都是她的忠實粉絲。她跟大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人來到這個世界非常偶然,也不容易,要學會為自己活著。老話怎么說的?寧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與其七思八想,心浮思亂,不如把時間花在你喜歡的事情上。你這一生,總會有自己喜歡的事情吧。”

手機忽然響了。

是支道了:“沒有睡覺吧?有個老年病人,跟你年紀相仿,還沒入組,不大愿意說話,我把你的號碼給他了,他也許會打你電話。”

大概過了十分鐘,手機響起,筱鐵梅一看號碼,是戲曲社老何的電話:“老何啊,這么晚,有什么事情嗎?”

老何悶聲悶氣地說:“老筱,你,真的啊,我是從支醫生那里要來的號碼。看著特別眼熟,老筱,你真的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依非韋倫的原因,這一夜,筱鐵梅失眠了,一旦閉眼,噩夢連連。

晨起昏頭耷腦,去找老何。

老何的家在縣城較老的文化新村,三樓,兩室一廳,除了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具,可說空空蕩蕩。老何一輩子未婚,年輕時做過裁縫,喜歡服裝設計,開過一個服裝廠,抱養過一個女兒。現在呢,女兒連帶服裝廠,一起消失了。面對筱鐵梅,他說了,自己是男同,不想害人,所以沒結婚。也無法害人,因為先天的懼怕女人。老何又說,不怪老天爺生就的自己,只怪自己沒遇到好時光。如果現在還是年輕人,也許可以跟心愛的人生活一輩子。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遇到過真心的愛人,可惜命運和現實無法忤逆,只得忍痛分手,之后只有性而沒有愛。老何說,他知道這樣的造作,一定會得病,所以,當支道了醫生通知他的時候,他很平靜。驚詫的是,不知道筱鐵梅也是同病之人,同病相憐啊。他說,許老師也是啊……

老何的話音,在空曠的居室,居然發出回響,在耳邊嗡嗡震蕩。筱鐵梅短暫性地頭暈,惡心,干嘔,很久才平復。

筱鐵梅無力而干巴地對老何說:“入組治療吧。只要抗病毒藥物沒有副作用,就是正常壽命。即使有副作用,按照目前的條件,可以更換治療方案。”

老何用充滿憐憫的眼神看著筱鐵梅:“我這樣豬狗不如地活著,已經六十多年了,繼續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呢,老筱,你說說看?”

老何,再也沒有在戲曲社出現過,至死也沒有入組治療,不久,因為并發真菌性腦炎,死在了常州三院。

戲曲社的保留節目,從十個變成了九個,一直在演。

總有觀眾感嘆:沒人唱《家住安源》了。

諸事不順啊。

連續一周的陰天,無法生煤爐,只好用電熱水壺燒水。

兒子,兒媳婦好幾天都沒有剩菜打包回來。

下午的麻將,老是只約到一桌。有一天下午三缺一,自己替上去,不僅輸錢,連臺錢都沒賺到。

晚上的演出,總有一個節目出紕漏,觀眾在下面喝倒彩。

以前睡覺從來不做夢,近來每晚都噩夢連連。

那天吃湯泡飯,看著小許的照片,忽然想起來,清明到了。

小許在的時候,都叫他小許,小自己一歲,也是老師,教數學。漂亮,帥氣,就是不多話。結婚生了兒子以后,好像就隱滅了性趣。平時最喜歡的事情是買菜,做飯,在家打掃衛生。喜歡穿名牌,喜歡做頭發,喜歡灑香水。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文章寫得很棒。退休第二年,忽然得了重癥肺炎,在常州第三人民醫院搶救。吭吭吭半天,像要從兩肺的肺底,吸出那一口堵塞的濃痰,然后狠狠地吐出來,要那樣的狠勁。其實就是做做樣子,根本沒法狠了。小許說:“我是那個病,疾控中心早通知我了,一直沒吃藥,不要救我了,我寧愿去死!”

小許走了三年多了,出于內心難以言說的情緒,筱鐵梅一直都沒給小許上過墳。這一次,筱鐵梅動了上墳的念頭,雖然內心還是難以言說。

筱鐵梅在抽屜里翻,找到了小許生前的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他的身份證、錢包,還有一本筆記本。

筱鐵梅翻看小許生前的日記,終于找到了,他最愛聽的歌曲叫《生如夏花》,是一個叫樸樹的歌手唱的。

年輕時熱愛戲曲以后,筱鐵梅從來不聽流行歌曲。生前還嘲笑過小許:“什么流行歌曲啊,無韻無律,鬼哭狼嚎。”

筱鐵梅打開手機的QQ音樂,搜索到《生如夏花》,旋律響起:咿呀呀霍霍,咿呀呀霍霍……筱鐵梅一下就擱住了。還有這么動聽和拿人的歌曲啊!那歌詞更加勃發心神:

…………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

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

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

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

我在這里啊

就在這里啊

驚鴻一般短暫

像夏花一樣絢爛!

…………

筱鐵梅,買了一束白色的菊花,一瓶農夫山泉,兩個蘋果,一束香,在清明的前兩天,天才微亮的五點半,就來到了茅山公墓,小許的墓前。

《生如夏花》的歌曲,伴隨天色由灰白,到清白,由亮白,再到耀白。把墓碑擦拭清楚,墓前的水泥祭臺清掃干凈。擺正菊花,蘋果放菊花兩邊,農夫山泉打開,放菊花前面,點上香。筱鐵梅不是站,不是跪,是干脆盤腿坐在了墓前的泥地上,自言自語:

“小許啊,我還是叫你小許吧。記得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都覺得我要死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這么漂亮的男生啊!是的,那時,我們剛進師范,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后來才知道,你比我小一歲。除了要死的感覺,我生出了特別特別的自卑,像你這么出色的男生,我哪里配得上呢?面對面,說句話,我都頭重腳輕要跌倒。當時,整個學校追你的女生,加起來有好幾十呢,你一直沒談戀愛。后來,好像是大三了,你居然給我寫了情書,你說,我們是老鄉,畢業了,可以一起回到故鄉,為故鄉的教育事業做出微薄的貢獻。我當然選擇了相信,相信你的一切,直到此刻,我還是相信你的一切,小許,你知道嗎?結婚的時候,整個學校的女教師,真的是,怎么說的,羨慕嫉妒恨啊。生了筱天以后,你就不碰我了。開始我不敢問,覺得女人主動提起性愛,是非常羞恥的事情。等兒子大了,進幼兒園了,你還是每天準時呼呼大睡,視我無物,我開始煩躁了,踢你摸你,你一個翻身,背對我,說上課太累。可是,暑假寒假不上課,你也說累,我開始懷疑了,但當時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根本沒有往那個方面想你。你除了上課,每天在家,買菜,做飯,拖地,洗衣服,承包了全部的家務,我還有什么其他不良的想法呢?女人很奇怪的,一旦沒有了性的欲念,可以一點不去想,我就慢慢斷了性念。等兒子進了大學,你也成了名教師了,登門家教的學生多了,我才慢慢發現,你對男學生特別好,是那種優美細膩的好,那種好起來的點點滴滴,可以讓旁觀的人,全身驟起層層的雞皮疙瘩,你卻渾然不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偷偷地在網上搜索,知道了男同這個名詞,一個一個細節和過程往你身上套,越套越像。我問過你,是我們都五十歲的時候,你一口否認。你反問我,男同男同,見過我的同志嗎?我還真沒見過。兒子結婚了,自己獨門獨戶了,家里就剩我們倆了。你每年的寒假暑假,都不在家,說出去聽課學習,要么就是幾個老師組團旅游,沒有一次邀請過我。但是,有時旅游回來,你會勉為其難地跟我做一次,那樣的過程,就像陳米做的夾生飯,又霉又硬,因為餓,還不得不咽下去。”

筱鐵梅說到這里,眼淚嘩嘩嘩地流了下來。

此時,天光大亮。掃墓的各色人等,各色著裝,各色口音,各色哭號,各色傾訴,夾雜各色音樂,環繞整個茅山公墓,頓顯俗世凡界的淺顯無聊。

筱鐵梅取過農夫山泉,起身仰頭猛喝幾口,剩下的灑在地上,嘴里念叨:“你也不喝酒,一輩子白開水,我就白水敬你啦,本來還有好多話說,人太多了,怕被旁人聽到,我就不說了。你照顧好自己,我也沒來得及給你燒錢,等筱天來掃墓,給你燒吧,我走了。”

不久以后,戲曲社的保留節目,又變成了十個。最后一個節目,是一幫穿著戲裝的老頭老太,一起演唱樸樹的《生如夏花》!

初夏了,陽光更好了。

筱鐵梅把煤爐從過道拎到樓前的空地上。煤爐一旁凳子上,錄音機里緩緩流淌的是: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煤爐生成,筱鐵梅把水壺放煤爐上,等水燒開,回到自己的家,開始撥打電話,約麻將。約齊了兩桌的人,筱鐵梅開始熱湯泡飯。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湯泡飯將要吃完的時候,筱鐵梅就著最后一口湯,把替諾福韋放進嘴里,就聽門口有人問:“老筱,老看到你吃,什么好東西啊?”

是來搓麻將的錢老師,提前到了。

應該是受驚了,仰著頭,嗝嗝嗝,嗝了半天,一股氣出來了,藥咽下去了。臉上的表情,由痛苦而平靜,由平靜而微笑。筱鐵梅說:“維生素啊!”

老錢走近:“維生素啊,我也來一顆。”

尊 嚴

林小宇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是翻看筆記本。

周一,雞湯。周二,排骨湯。周三,鴿子湯。周四,豬肚湯。周五,大骨頭湯。周六和周日,休息。今天周四,豬肚湯,林小宇起身,上菜場。

豬肚是提前訂好的,且已經清洗好了,除了豬肚本身的錢,額外還要多付十元的清洗費。因為,清洗豬肚,常規是用洗潔精,林小宇要求用粗鹽。拿好豬肚,再買蔥、姜,還有自家的菜,然后回家。

出水,切塊,清洗,入鍋,和料酒、蔥、姜一起,少許鹽,一勺小磨菜油,大火一滾,小火慢燉。一個小時以后,把豬肚撈出來,配上青椒片一炒,就是自己的午飯菜。把湯盛進保溫桶,騎上電瓶車,去第二人民醫院。

林小宇先到床邊,跟父親拉手,微笑,對他說:今天是豬肚湯啊,你最喜歡的。

床上的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眨眼,而是滿臉痛苦。林小宇感覺不對,立刻去請倪悠文主任,倪主任過來一看,嘴里啊呀了一聲,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會是膽結石發作了吧。

立刻床邊腹部彩超,血常規,肝功能,果然是急性膽囊結石,膽囊炎癥發作了,需要使用高檔抗生素,二院沒有。林小宇立刻給哥哥林大宇打電話,在電話里,倪主任和林大宇溝通了半天,同意從人民醫院買了抗生素過來輸液。目前的第一醫囑是,禁食。

禁食,加上對癥消炎利膽,補充能量,維生素和電解質等綜合治療,這些藥物都是自費的,不在基本藥物目錄里,在康復科住院醫保是不報銷的。一周過去了,花了一萬多元,林從龍反而昏迷,繼而休克了,感染性休克。請外科會診,外科醫生表示,植物人林從龍的身體,不合適手術和引流,只能保守治療。保守治療沒有效果呢?林大宇問。外科主任沈凱手一攤:……

都是做醫生的,道理其實都懂,看著父親的皮膚由淡黃轉為金黃,由金黃轉為陰黃,林大宇知道,由感染造成的膽道梗阻,已經無法逆轉。看著林從龍日漸消瘦,體重銳減,面部表情萬分痛苦,林大宇心里實在難過。父親雖然是植物人,但身體的痛他是能感受的,皮膚的瘙癢,也能感受。能感受卻無法言語,那樣的全身不寧簡直難以表達!林大宇就想到了一個詞:安樂死。

林大宇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發動所有能發動的同學,得到的信息都是令人失望的和負面的,譬如百度到的這個消息:

1986年到2003年這17年中,陜西第三印染廠的一名普通職工王明成兩度因為安樂死問題成為全國媒體關注的新聞人物。1986年,王明成的母親夏素文病危,王明成不愿母親忍受臨終前的病痛,要求大夫對母親實行了安樂死。1987年,陜西漢中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將王明成和大夫蒲連升刑事拘留,這是我國的第一例安樂死案件。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批示,安樂死的定性問題有待立法解決,就本案的具體情節,對蒲、王行為不作犯罪處理。2003年6月,王明成被診斷為胃癌晚期。王明成正式提出安樂死的請求,但被西安交大第二醫院以我國尚未立法為由拒絕了。

不僅僅是法律和倫理的原因,林大宇心里清楚,想做通林小宇的思想工作,也不可能。

五年前的冬天,林小宇陪父親去浴室洗澡,因為片刻的疏忽,父親跌跤了,費盡心力搶救的結果,就是植物人,一個月后,托人找關系,送進了二院的康復科,這一晃就是五年。林從龍從一個百八十斤的胖子,瘦到了一百二十斤。林小宇因為自己的失責,十分愧疚,辭去了在人民醫院藥房的工作,去了第二人民醫院,做了一個專職護工,專心伺候父親,兼職伺候其他幾個病人,聊以溫飽。為此,愛人跟他離婚,上了大學的女兒,工作以后,也選擇留在了上海,不再見他。即使如此,林小宇也絕不妥協,一心一意照顧父親。他的信念很簡單,不管父親什么狀態,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越長越好。關于安樂死,林大宇曾經跟林小宇無意間聊過,林小宇頭一倔:休想。

休想也要談一談。

就在二院康復科十樓,父親住院的病房走廊盡頭,兄弟倆點著煙,先各自抽了一支,再續了一支,林大宇問:“紅芳跟玉慧還有聯系嗎?”

林小宇搖搖頭。

林大宇:“錢夠用嗎?”

林小宇:“吃住都在醫院,沒有什么開銷,夠了。”

林大宇慢慢地問道:“如果,我說假如啊,爸爸走了,你還繼續做護工?還是回醫院?還是……”

林小宇急速回答:“沒想過這個問題。”

林大宇扔掉煙頭,摸摸胡須,最近忙亂,胡須忘記剃了,居然扎手:“爸爸這個樣子,你有什么想法嗎?”

林小宇也扔掉煙頭,頭一倔:“什么想法?救。”

林大宇說:“救?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措施都上了,該花的錢也花了,沒有效果啊。”

林小宇反問:“你是怕花錢嗎?這錢可都是爸爸的退休金,沒花你一分錢。”

林大宇一邊思考,一邊說話:“你怎么會說到錢的事情呢?小宇啊,你也學過醫,你也該知道,醫學并不是萬能的,像爸爸這樣的情況,再怎樣搶救,也回天無力了。你再看看爸爸,每天,痛苦得像什么樣子啊,你就忍心?我是不忍心了。”

林小宇有點激動了:“你不忍心?哥哥,你想過我嗎?我會忍心嗎?可是,一旦爸爸走了,我就再也沒有贖罪的機會了。我這罪孽,百身莫贖啊。”

林大宇也激動了:“你還當我是你哥哥啊,你看看,就為了自己要贖罪,寧愿爸爸在巨大的痛苦里煎熬,你心里倒是假裝安寧了,爸爸呢?你想過他嗎?你自己設身處地想一想爸爸此刻所遭受的痛苦,小宇,你太自私了。”

林小宇忽然爆發了:“林大宇!你敢說我自私?這五年來,我沒有一天心里是安樂的,為了照顧爸爸,紅芳離了,玉慧走了,沒有我,爸爸會有今天?林大宇,你自己說說,這五年里,你來陪過幾次夜?翻過幾次身?倒過幾次大小便?喂過幾次飯?不要我說,一只手能數得過來,居然還敢說我自私?”

林大宇沉默了。半天,從包里拿出一條“玉溪”,遞給林小宇,低聲說道:“少抽點。”

最近半年以來,支道了大腦里,始終被一首詩歌縈繞。

自己最喜歡的演員之一,羅賓·威廉姆斯自殺以后,有好幾年時間,支道了不敢看他演的電影。好像是去年年底,支道了閑暇無聊,翻看舊碟,忽然看到了一部很早的電影《無語問蒼天》,是威廉姆斯和羅伯特·德尼羅的對手戲,曾經看過一遍,有十年了。重新看片,其中有一個場景,羅賓·威廉姆斯扮演的塞爾醫生,指導羅伯特·德尼羅扮演的病人里納寫字,本該拼寫的就是名字Leonard,他拼寫的是Leopard。和里納的母親交流后得知,里納沒有生病之前,最愛讀書,什么書都讀。塞爾醫生這才明白,里納拼寫的《豹》,原來是著名詩人里爾克的一首詩歌。

在重看這部電影之前,支道了不知道里爾克,也不知道《豹》。支道了也跟電影中的塞爾醫生一樣,在家里翻了半天,居然還找到了一本里爾克詩集,看扉頁的題字,是兒子支援購買的。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桿

纏得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讀完詩歌,支道了當時就被震驚了。詩歌中的每一句話,好像都在直指自己的一生。

重看以后,支道了始終想不起來,第一次看片的時候,怎么沒有這些場景的絲毫記憶呢?不管了,反正,只要一有閑暇,詩歌中的句子就不請自來,縈繞心懷。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桿

纏得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

電話響了,疾控的汪長榮說:吳長青死了。

支道了從詩歌世界,重回疾病現實。

近半年來,已經有三個HIV患者,因為不肯口服免費的抗病毒治療,并發其他疾病死亡了。

石磊,三十四歲,2015年國慶節確診HIV,母親陪同來咨詢治療,建議立刻入組,當時拒絕。兩年來數次電話催促,不肯露面。2017年底來醫院,要求入組抗病毒治療。檢查發現,腹腔淋巴瘤已經轉移到肝臟,2018年初,死了。

王瑞,三十一歲,感染病毒確診后一直隱瞞病情,今年初來醫院,合并孢子蟲肺炎,最后死于真菌性腦炎。

還有這個吳長青,五十歲,七年前確診疾病,入組抗病毒治療,半年后自行停藥,一年后換了手機號碼,蹤跡皆無。一個月前忽然出現在門診,要求吃藥。已經并發真菌性腦炎,前天死于家中,鄰居報警,因為,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他。

對于男同,支道了一直抱有同情,理解和寬容的態度,對于男同感染了艾滋病,支道了也一律抱有寬容理解的態度。支道了明白,越是禁錮,越是越位。越是危險,越是冒犯。但是,有了疾病,可以享受國家免費藥物而不愿意的人,支道了是不理解,不同情,甚至反感和厭惡的。

也許,前者是基于人的情感,后者更多是出于職業的因素。就目前的正常知識而言,艾滋病是一種慢性傳染病,只要口服抗病毒藥物,還是國家免費的,就能維持正常壽命,那些病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肯吃藥,提前離世呢?支道了猜測過好多種理由,也想盡量地同情和理解,但始終無法釋懷。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大宇:“老支,你今天白班?”

“嗯。”

“這個病人需要你親自處理。”

“嗯?”

林大宇解釋,章先發,八十二歲,醫院前前前任書記,乙肝肝硬化,并發腹水,感染,黑便,肝性腦病等,即將進入肝腎綜合征。已經被上級醫院拒絕治療,家屬要求回來繼續住院,積極治療。

支道了咕了一句:“上級醫院既然拒絕了,表示只能臨終關懷了,這還有得治嗎?還積極治療?”

林大宇明白支道了的不滿:“哎,老支,關心的人太多,局長打電話,院長打電話,我也頂不住啊,你就多解釋,多擔待吧。”

章先發已經昏迷,形骸俱已細縮,不成人樣。開完醫囑,支道了思量如何跟家屬溝通,章先發的兒子來了。大兒子老師,跟林大宇差不多年紀,小兒子律師,跟支道了同齡。支道了也不客套,嚴肅地說:“既然你們從南京回來了,老書記的病情,不用我再多說什么了吧?”

章明老師說:“還有一個月,老頭生日,盡量能拖到生日,一家四代人,還想給他過生日呢。”

章白律師說:“反正老頭全報,有什么好藥緊用,實在沒有的藥物,我們去買了回來報銷。”

支道了心里微微不快,自己的話等于沒說:“你們回來的時候,南京的醫生怎么說的?”

章明老師說:“沒說什么啊,就說回去吧,回去再養養。”

章白律師說:“他們沒本事,居然說沒有希望了,要不是看在老頭熟人的分上,要跟他們打官司。”

支道了有點微怒了:“我也沒本事,這樣吧,我跟ICU聯系,你們把老書記送ICU吧,一旦病情有變化,可以及時搶救。”

章明老師說:“支主任,支主任……”

支道了立刻打斷他的話:“我不是主任,我是普通醫生,我們主任姓林。”

章明老師也打斷支道了的話:“對啊,林大宇么,我們高中同學么,我就是相信他,才回來的。”

章白律師說:“我們商量過了,不去ICU,進了ICU,花錢太多,又不能報銷,都要自費。再說了,老頭從南京回來,有不少親戚朋友要來看望,進了ICU,就看不到了,支主任,你說是不是?”

支道了心里簡直要噴火了,他拿起桌上的散煙,在手里用力揉搓,一下就碎了一地,心里才平靜一些。不想再廢話了,面對電腦,先開醫囑:請ICU會診。接著寫會診單。會診單發出以后,寫醫患溝通。內容如下:患者為老年男性,乙肝肝硬化多年,已經并發腹水,感染,消化道出血,肝性腦病以及肝腎綜合征,目前已經昏迷,生命體征不穩定,一旦發生病情變化,以目前的醫療水平和能力,無法搶救,隨時有生命危險。與患者家屬溝通后,家屬表示病情變化時,拒絕去ICU進一步搶救。特此記錄并告知。年月日,支道了。

支道了把顯示屏一轉,朝向兩個兒子:“你們仔細看看,沒有意見,我就打印了簽字。”

兩個兒子一字一句讀完,章白律師說了:“支主任,我們可沒說不去ICU,我們只是說,現在不去ICU,如果病情真的有變化,還是要去的。”

支道了盯著章白律師:“如果病情很快惡化,來不及去ICU呢?”

章白律師說:“怎么可能?老頭只是昏迷,離死還早呢。”

支道了不想廢話了:“那我認真地告訴你,不會超過72小時,因為,已經進入少尿期了。”

章明老師說:“支主任,我就想不通了,就這么一個簡單的毛病,現在的醫學這么發達,就沒有辦法了?我是不相信。”

支道了正想跟在門診的林大宇打電話,忽然,護士那邊喊了:“14床的家屬呢,14床醒了。”

章明老師和章白律師,聞言一喜,轉身要走:“你這個支主任呢,你看,這不是醒了么。”

支道了端坐著:“沒有意見的話,把字簽了。”

律師弟弟跟老師哥哥講:“老大,你簽,這個東西沒有法律效應,打官司的時候,就是一張廢紙。”

支道了跟著進了病房,哪里是醒呢?只是嘴里在哼哼,因為肝硬化晚期,脹氣明顯,患者非常之不舒服。倒是有小便了,因為墊著紙尿褲,無法統計尿量。支道了跟護工老葛交代,記錄24小時中的小便次數。

ICU的袁東方主任來了。

支道了順勢退出病房,把難題交給了袁主任。

主任辦公室,支道了看著一支接一支燒煙的林大宇,問起林從龍的病情和預后。

林大宇又接了一支煙,才開口罵人:“媽的,都是卵

!中國人命苦,想安樂死都不行。罵人的話,你不得好死!老頭,你懂的,生不如死。”

林大宇繼續抱怨:“小宇也不聽話,非要全力搶救,勸了半天,全當我放屁。苦了老頭,他也真忍心。”

支道了不接話,等林大宇面色和緩了,才開口:“老章書記的這個事情,有點不對啊。”

林大宇又接了一支煙:“八十年代初,我從鎮江醫專畢業,分到縣醫院,就是老章接待的我們。他當時是醫院的副書記,記得在報到完畢以后的歡迎大會上,他說,醫院又小又窮,設備儀器少,人才更少,都是赤腳醫生跟老資歷的護士在撐著看病,希望我們這些新鮮血液,能把醫院帶上一個臺階。這一晃,三十多年,不,將近四十年了,時間真他媽快啊。遺憾的是,醫院好像沒有上什么臺階,我們也老了。”

支道了只好沉默。

林大宇說:“老章么,畢竟在衛生系統干了這么多年,老領導,老同事多,打招呼的人也多,你就盡力吧。”

支道了一愣:“你這是什么意思?因為在衛生系統工作過,就可以不死?你知道老章的病情嗎?”

林大宇不理睬支道了,繼續他的話:“當然知道。還有,今年上半年好像死亡病例多了,看看能不能盡量拖到下半年,還有一個禮拜。不然數據不好看啊,開會又要挨批,年底還要扣分。”

ICU的袁東方主任進來了,后面跟著老師和律師。

袁東方對林大宇笑了:“林主任,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病情這么重,要治療,還要積極治療,病情變化還要搶救,也不缺錢,就是不肯去ICU。林主任,你跟他們說吧。”

章明老師和章白律師,跟林大宇嘰嘰歪歪解釋了半天,意思就一個,你們看著辦,反正不能死。林大宇一味賠笑,也不反駁。一旁的支道了發火了:“你們的孝心呢,我理解。老章從南京回來,就說明一個問題,老章的疾病,無法治愈了。醫學再發達,也有無法治愈的疾病,你們一個老師,一個律師,講不講科學啊?迷信的話說呢,醫生只能治病,無法治命,老章是命到了。還有一層,你們是不是老章的兒子啊,老章那么痛苦,罵人的話,你不得好死。說實話,讓老章早點離去,有一個好死,才是對你們父親最大的尊重,他現在,生不如死啊。如果你們非要這樣,我只能猜度你們有私心,而不是孝心!你們,真的那么忍心?”

林大宇心里一震,這話多么熟悉啊。

也許是過度疲勞了,也許是近期思慮過度了,或者是,因為天氣忽然變熱,空調吹的時間長,總之,這一晚,林小宇沒有能睡覺,牙齒疼。

林小宇睡不著,在護工床上翻來覆去,聽到1床有微微的鼾聲,2床沉重的呼吸音,以及3床父親的無聲無息。1床,老年男性,老年癡呆癥入院,發病前是某稅務單位的主辦會計。發病癥狀為到銀行不斷取錢,回到家不停地數錢。已經住院快五年了。2床,老年男性,陳舊性肺結核,老慢支,肺氣腫,肺心病,呼吸衰竭,靠抗生素和吸氧維持生命,已經住院五年多了。最近病情危重,已經告知了家屬。1床和2床的子女,都是林小宇的同學,托了倪悠文主任,特意放到一個病房,請林小宇護理,每人每月兩千元。這樣,林小宇就是每月四千的收入,可以全心全意伺候父親了。

還是疼啊。

林小宇想起大學藥理課的時候,老師的形容詞。說,如果把牙齒疼比方為1,那么,結石的疼痛就是3到5,而腫瘤的疼痛是8到10。忽然想起,父親就是膽囊結石,那么,他也應該是非常疼痛的啊。想到這里,林小宇忍住牙齒的疼痛,輕輕起床,來到3床邊,父親,又小又瘦,枯黃得像河灘的一棵蘆葦,又好似黑暗世界里即將熄滅的微弱燈芯。林小宇輕輕推推父親,父親好像有感覺一樣,手臂縮了一縮,又好像根本就沒有絲毫動作。父親的眼睛睜著,好像有話要說,又好像什么表情和感情都沒有。林小宇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輕輕回到護工床上,想繼續睡覺。

還是疼啊。

半夜的時候,林小宇實在忍不住了,到護士站要一顆止痛藥。再到頂頭的樓梯間,抽了一根煙。回到病房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護理的2床,不知道什么時候,掉床下了,請值班醫生和護士過來一看,心跳呼吸都沒有了。立刻通知家屬,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來了,在一旁平靜地看著喪事工作人員,抹身和穿衣。二兒子是林小宇的同學,把林小宇請到了樓梯間,一起點上煙,一邊笑著說,老人也八十了,可以了,活著也是活受罪啊。再次表示了感謝,并一再強調,明天就把工資一起結清,而且要多加一千元。

等2床全部忙結束,已經早晨三點多了。牙齒忽然不疼了,但林小宇再也無法入睡了。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塞爾醫生的努力,最終沒有取得成功,全部的病人,最后又重新回到無聲的世界里,里納也不例外。里納又要沉睡了,在餐廳,他硬拉著心愛的姑娘跳一曲舞,看著她離去,哀傷而不忍。支道了的眼淚忍不住嘩嘩嘩地流。那一刻,作為醫生的支道了,油然而生同情和自責,感覺人生的殘忍和醫生的無能。聯想起扮演男主人公的羅賓·威廉姆斯是自殺身亡的,支道了更加覺得人生的無意義和活著的空洞無趣。

值班室的空調非常好,支道了感覺冷了,想著接班一個小時了,還沒有急診病人,正偷偷開心呢,微信響了。

從去年開始,支道了用醫院發的卡和手機,申請了一個微信,把自己管理的艾滋病人,都加上了,方便聯系。

有病人推薦了名片,名字叫“沉睡在黑夜里”,通過以后,一問真實姓名,嚇了一跳,是失去聯系數年的祝國文。

支道了立刻追問:你到底怎么回事?藥物還吃嗎?

祝國文答:謝謝支主任,早停了。

支道了:對啊,后來一直打你電話,你換了號碼,是不是?

祝國文:是。我去外地了。

支道了:為什么?去外地沒問題,為什么停藥呢?

祝國文:吃藥麻煩啊。還有,想早點死了,活著沒意思啊。

支道了:祝國文。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該知道。只要堅持吃藥,你們都是正常壽命啊,說句玩笑話,也許我死了,你還活著呢。你今年才四十幾啊。

祝國文:是啊,我都四十一了,沒有成家,父母擔心,親戚追問,外人嘲笑。我想跟我的男朋友在一起生活,現實世界又不允許。他們,一個一個迫于現實壓力,離開了我,雖然我能理解他們,但我的心被一次又一次傷透了,沒有愛情,沒有追求,沒有向往,支主任,你覺得這樣活著有意思嗎?有尊嚴嗎?

支道了:是啊,你說的都不錯。但也不能因為現實如此,就主動放棄活著的權利啊。

祝國文:沒人在乎我的感受,應該說,沒人在乎我活得怎么樣。父母只希望我結婚,他們在乎的是面子。我愛的人在乎感情,但更在乎現實。我活著沒有尊嚴啊,支主任。

支道了:祝國文,你還有一技之長啊,我記得你是一個不錯的調音師,還能為這個社會做點事情。

祝國文:社會?這個社會?這個社會給我的,是無盡的嘲諷,鄙視和冷漠,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把我們像麻風病人一樣隔離起來,自生自滅。當然,如果能早點死掉,死絕了,死光了,就更加合這個社會的胃口,支主任,我沒說錯吧。

支道了:話是不錯,但是……

祝國文:不用但是了。支主任,我今天加你,是因為,你是我熟悉的醫生里面,對我們最平等的醫生,我用微信跟你道個別。我現在在南邊,住在醫院了,真菌性腸炎,一天拉幾十次,還有腦炎,快要死了。想到死,我是真開心。等我死了,也許在乎過我的人,會更加在乎,更加傷心,這樣的死,比活著有尊嚴多了。謝謝支主任的關心,再見!

沒等支道了再回信,微信顯示,對方已經拉黑了自己。

支道了丟下手機,心里無比惆悵。拿起桌上的散煙,用力搓揉,煙絲散了一地,心里才稍微平靜一些。

有人進來了,是章明老師和章白律師:“支主任,是你值班吧,老頭醒了,說想回家。”

支道了心里一震:“真是他說的?”

兄弟倆點頭。

趕緊來到搶救室,來到章先發床前,果然,老章眼睛睜著,神志清醒,精神亢奮,吐字清晰,看到支道了,又說了一遍:“我要回家。”

又添了一句:“明明,白白,不要再搶救了,沒用!讓我早點閉眼吧,讓我早點舒服舒服吧。”

兄弟倆都跪著,流淚了。

支道了領著兄弟二人,回到辦公室,定定心神,跟他們說:“你們相信人死前,會有預感嗎?”

章明、章白瞪著大眼:“支主任,你什么意思?”

支道了緩慢而輕聲地跟他們解釋:“我多年的經驗告訴我,人在臨死之前,是有預感的,就像民間說的回光返照。你父親要求回家,其實是有兩層意思,一種是身體的回家,回到肉身所在的家中;另外一層意思是,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他想在家里離開這個世界。”

兄弟倆相互看看:“我們不信,支主任,你看還有什么辦法,盡管用上去,我們,不回家。”

支道了心里有點埋怨的情緒了,但還是耐心地解釋:“我們本地的說法,肉身在家去世,靈魂才認得自己的家,五七以后,靈魂才能回家,受到親人后輩的祭奠,不至于在另外一個世界成為孤魂野鬼。”

兄弟倆又一次相互看看,哥哥章明說話了,明顯換了一種聲調,低沉而傷心:“支主任,你一定不知道,我們兄弟從小沒有母親,是父親一手帶大的,小時候皮啊,闖了不少禍,挨了不少打,才有我們兄弟倆的今天。在單位,他也是個工作狂,本來是搞專業的,跟林大宇老頭一樣,外科么,好像是1977年,上級建議他搞行政,當時衛生系統沒人,他就改行了,一直干到退休。因為改行,退休工資比搞專業少了很多,他也沒有意見。這老頭,就這么一個笨蛋。現在要死了,我們兄弟倆,實在是舍不得啊。支主任,西醫不行,你幫我們打聽打聽,有沒有什么中醫偏方,我們愿意試試,哪怕在這個世界多活一分鐘,都是好的啊。支主任,老頭一旦走了,樹就沒有根了,家就散啦。”

支道了被感動了,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低頭在抽屜里找名片,一個叫閆賢靚的醫藥工作者,某醫藥公司江蘇片區經理,代理西南某單位的中成藥,好像有點對癥,就把名片遞給了兄弟倆。順便瞄了一眼手機,6月28日了,距離林大宇口中的下半年,還有兩天。

也許,也許是中成藥起了效果,29日凌晨,章先發徹底清醒了。但神志清醒的副作用出來了,因為神志的清醒,肝硬化的并發癥,如感染,出血,腹水,肝腎綜合征等的各種不適,如乏力,畏寒,脹氣,惡心,呼吸困難,缺氧導致的瀕臨死亡的恐懼,相互交替著前赴后繼,生不如死。章先發忍不住了,大聲哀號,哀號的間歇里,會對兄弟倆說,讓我死吧。整個病區的走廊和病房里,彌漫著他的哀求聲,時隱時現,令人毛骨悚然。

章家兄弟來找支道了和林大宇,既有痛苦和自責,又有尷尬和懊悔,數種表情從兄弟倆的臉上掠過。支道了看看林大宇,林大宇看看支道了,最后,林大宇說了一句話;“用嗎啡。但是……”

“但是,”支道了接著說,“用了以后,也許老章書記就再也清醒不過來了。”

章明說:“就不會這樣難過地喊叫了吧?”

章白說:“就一直不醒,直到死去?”

林大宇和支道了,同時點點頭。

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聽著走廊和病區里斷續的哀號聲,一起點頭:“用吧。”

支道了打開電腦,寫好醫患溝通記錄,對兄弟倆說:“簽字吧。”

等兄弟倆離開辦公室,等支道了開好醫囑,林大宇重新燃起一支煙,煙霧彌漫中,唉聲地嘀咕著:“希望能拖到7月1號。”

支道了忽然帶著同情看著林大宇,沒有離開主任辦公室,而是坐定了下來,問道:“老林怎么樣了?小宇還是堅持?”

林大宇悶了一口煙,不答反問:“老支,你相信人生嗎?”

沒等支道了回答,林大宇又先開口了:“作為一個人的我,是不相信人生的,可作為醫生的我,必須相信人生,不然,我如何有信心給病人看病呢?難道我對掛號的病人說,我不相信人生,你就別找我看病了。可是,現在,就現在,作為醫生的我,也不相信人生了,你看看每天的人和事,哪里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支道了沒有接話,而是用自言自語作為回應:“我的微信朋友圈,有一百多個特殊病人,他們每天,也會在圈里發東西,文章,照片,廣告,旅游,心得,感嘆,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異樣。但在私信聊天里,他們在我面前,呈現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態度。有人苦于衷情而不能得圓滿,有人苦于無法婚姻而愧對父母,有人苦于疾病需要終身隱瞞而疲累,有人苦于病之將死卻沒人訴說,等等,不一而足。誰也不知道,我們像常人一樣的生活,對于他們,就是天堂。誰也不知道,那么多的一群人,每天在苦熬。每時每刻,我們感覺平淡,甚至無聊的日子,對他們而言,就是天大的幸福啊。人生,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林大宇繼續他的思維:“老支啊,我有時想想父親,想想老章,他們這一代人,比我們苦多了。可是,你很少從他們嘴里,聽到抱怨和埋怨。不管事情對與不對,先做起來再說。我們這一輩呢,沒做先抱怨,但最后還是會把事情做好。再看我們的小一輩,又不同了,不僅抱怨,還不做事情,難道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嗎?”

支道了繼續他的思維:“老林啊,我有時想啊,人真的有趣。因為每個人對于生活的理解和要求都不同。有人側重感情,有人側重物質,有人側重精神,也有人側重欲望。各色人等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像水中的魚類,每一種魚類一個層次,各不相干。一塊巨石落到水中,層次就亂了。就譬如人生的疾病,人生的死亡,這樣的巨石落下,誰會不亂呢?這一亂,人跟人的境界就顯露出來了。就好像眼前,章家兄弟是一個境界,你跟小宇是一個境界,我在事外,又是一個境界,人生呢,沒有道理可言,也真有趣。”

說完這些話,兩個人都感覺有些異樣,好像各自在各自的思維語境中,自說自話,沒有對話。兩人對眼看了一看,都笑了。

支道了起身,走出了主任辦公室。林大宇低頭,繼續抽煙。

如林大宇所愿,章先發用了嗎啡以后,一直昏迷,直到7月2號凌晨,生命體征才漸漸消失,兄弟倆哭到昏厥,人事不知,所有人都贊嘆:真孝子啊!

因為羅賓·威廉姆斯的自殺,支道了已經很久沒看他主演的電影。因為對《無語問蒼天》的重閱,支道了重新有了興致,想著再把羅賓·威廉姆斯的幾部老電影再瀏覽一遍,今晚正在看他的《早安,越南》。

電話響了,是7月3日晚上十點二十分,打電話的是林小宇。

支道了打的趕到二院的康復科,電梯來到十樓,林大宇和林小宇,都在林從龍的病床前。病房的燈都關著,就靠著衛生間的壁燈亮著,只能模糊地看到林從龍的輪廓。

兄弟倆看見支道了來了,把他請到林從龍床前,站好。兄弟倆忽然都跪了下來,先給病床上的林從龍磕頭,林大宇低聲說道:“爸爸,我跟小宇都想通了,你馬上就舒服了。”

略微轉身,給支道了磕了一個頭,支道了嚇了一跳。林小宇說:“支主任,你做個見證,今天晚上的事情,跟我哥哥無關。”

兄弟倆起身,圍在父親床前,小聲地流著淚。

林大宇說:“記得我們縣城的第一例膽囊手術,就是父親做的,全縣轟動啊。有四十多年了,那時,我就下了決心,長大以后,我要做醫生。”

林小宇說:“我也是那時下的決心,長大以后,要做醫生。后來沒考好,學的藥劑。”

林小宇說著,從口袋里拿出幾支安定注射液,對床上的林從龍說:“爸爸, 你馬上就能解脫了,就會舒服了。”

支道了走出病房,沒有坐電梯,而是從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心里無比雜亂,里爾克的另外一首詩歌《預感》,不請自來: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我覺得風從四方吹來,我必須忍耐,

下面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依然輕輕關閉,煙囪里還沒有聲音;

窗子都還沒顫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并且獨個兒

置身在偉大的風暴里。

責任編輯.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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