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寧
我與林老的緣分,是在《北京文學》結下的。
初去林老家,是70年代末,小說組長周雁如帶我一起去的。其時,被迫封筆整整十二年的林老又有權利寫作了。從此,我作為林老在《北京文學》的責任編輯,與之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交往。林老先后在《北京文學》發表30余篇作品,包括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頭像》,最有代表性、人稱林老最高藝術成就之一的小說《門》,以及唯一的中篇小說《滿城飛花》,都由我任責任編輯。我喜歡林老的小說有嚼頭,新銳且深刻,并以能認出他手稿中那些難認的“怪字”而自得。我曾說過,“在各個時期,林斤瀾的短篇小說藝術,總是在中國作家前列。”今天,我仍會這么說。
最初的交往卻并不輕松。我年輕,本又內向、羞怯,林老雖和善,畢竟是我敬畏的名家。每每組稿,臨登門前,內心發怵,常提前寫好談話要點,到得林家,并不敲門,先掏出紙條默念一番。有時,明明是來找人,卻又暗自希望對方不在。及至林老高聲應答著開門,才又松下一口氣。
林老曾數度搬家。最初的住房位于幸福大街,一座三層的樓房,長長的樓道,上半截不封閉,看上去像簡易樓。林老住的301室位于三層,是個兩居室,林老和夫人住大間,不過十四五平方米,女兒布谷住小間,只九平方米。聽說,原來住的是三居室,“文革”中被強行安排給了區領導,后來一個樓住著,領導見面尷尬,表示歉意。林老只是淡淡回應:“已經過去了,不提了。”
去的多了,少不得要討論作家、作品。那個時代,文學日新月異,引人注目的變化每天上演。林老說得多,也注意詢問我的意見。談及作家、作品,自然有褒有貶。他眼光雪亮,時而興奮,時而不以為然,微微搖頭。一次,正說到盡興處,林老忽然罕見地嚴肅起來,正色道:“你們做編輯的,接觸人多,一定記住,不要傳話,不要把作家之間的話互相傳。”我自是唯唯。從此,將此番教誨謹記心中,作為做人、做編輯工作的座右銘,一生遵從。
林老歷經數十年政治坎坷、文壇風波,當有太多切膚之痛。他嚴謹、穩健,且具寬厚、善良品性。他與人為善,是大家共同的看法,當然,也有人說他機智,甚至說他世故、圓滑,聽到這些,他總是寬厚地“哈哈哈”。
但后來,及至程紹國的《林斤瀾說》問世,我逐漸對他有了新了解。彼時他還在世,竟一反好好先生、不惹事生非的處事風格,不顧個別當事者的不快甚至詰難,不避記述者個別地方表述不盡準確的瑕疵,一概以“文責自負”應對之。其時,我作為《北京文學》雜志社長,正主持《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編輯工作。《林斤瀾說》出版前,曾由《當代》雜志陸續首發,林老亦囑我看看這組文章。我們雜志連續多期選載其中文章,他是樂見的;書出版后,雜志社購買了數十冊饋贈作家,他是高興的。我們請他在書上簽名,他以“又不是我寫的”謝絕,但同意在扉頁的下一頁—— 印有他整幅照片的地方,蓋上了有“林斤瀾”三字的個人名章。至今,我悉心珍藏著這本由作者和傳主聯袂簽名、蓋章的書。我理解林老苦心,他愛護后生晚輩,也是為文學留下一段本真、本原記憶,更是為留下獨立觀察、誠實、沉重、融當代史于其中的文學歷史。為此,放下了個人毀譽、榮辱得失,包容瑕疵,甚至改變畢生秉持的不傳話、不臧否之道。我想,在他看來,個人與歷史,歷史為大;損失個人羽毛和留下一段歷史,留下一段歷史為大。
自20世紀50年代始,林老大半生為專業作家,可謂無職無權。除了曾任北京作協副主席,若論算得上職權的,也許莫過于《北京文學》主編。
《北京文學》(前身為《北京文藝》)創辦之初,主編是老舍,在任16年,直至1966年,主編不幸殞命,雜志停辦。1971年復刊,未設主編,著名詩人張志民、編輯家李清泉等,雖行主編實責,卻無主編名分,只稱“主要負責人”。直至1981年末,才有第二任主編 ? ?—《青春之歌》作者楊沫。副主編是王蒙。1986年3月,林斤瀾走馬上任,成為《北京文學》第三任主編。
明顯感到林老不意僅僅掛名,每每過問編輯具體工作,親與作者約稿、談稿。劉慶邦等很多作家都曾得到他的提掖。他希望在《北京文學》這方天地實施自己的文學祈望。
1986年底,編輯部部分成員在林老家聚會,展望、謀劃《北京文學》的新氣象、新格局。吃著熱氣騰騰的涮羊肉,氣氛也是熱騰騰的。那次熱議的結果,體現在1987年第一期開篇的《新年告白》上,雖未署名,《林斤瀾文集》中也未見收入,但字里行間風格明晰,無人懷疑出自林老手筆。
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融洽和諧”,“活潑寬松”,是春光,是百花齊放必需的氣氛。到哪里去討這氣氛去?原來這氣氛是要自己創造出來的。
希望《北京文學》更加百花齊放的熱切溢于言表:“不過是仰望春風拂面,有一些飄忽如柳絲的想法。”這想法包括準備開辟5個專欄、多發幾千字的短篇、中篇小說不宜多、評論上也有些想法……未料,不久有了流言,該文遭到指責,據說錯在只說“雙百”,不提“二為”。我未聽林老談及此事,只是見他對雜志的熱心和關注從無削減。
上任伊始,他就重申了“出作者、出人才”的辦刊路子。首先,他參與并組織了頤和園的清明踏青活動,聚攏作家隊伍,牽手文學和友情。汪曾祺、王蒙、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劉心武、馮驥才等當時最具創作實力的作家悉數蒞臨。
林老任主編的短短幾年,《北京文學》數次舉辦作家筆會、青年小說作者改稿班;連續發表了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現實一種》《古典愛情》《往事與刑罰》,劉恒的《殺》《力氣》《伏羲伏羲》《連環套》,劉震云的《單位》,朱曉平的《私刑》,王安憶的《神圣祭壇》,劉慶邦的《家屬房》,王剛的《博格達童話》,李銳的《厚土》,曹乃謙的《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還有高曉聲、莫言、馬原、陳忠實、張承志、蘇童、潘軍、王祥夫等作家的小說。這些作品,經受了時間考驗,至今藝術魅力不減,或可視作作為主編的林老思想與藝術的又一踐行。
林老還數次主持了“北京青年文學批評家座談會”和作家筆會、作品研討會,討論文學現狀,呼喚切近創作實踐的批評。林老曾在文章中說,“20世紀80年代,我利用主編刊物的方便,組織過兩撥座談,一撥是開放涌現的先進作家,一撥是改革蜂起的新潮評論家。”會上,他反復引導大家都來討論一個基本問題:“作家是干什么的?”變著法兒提出問題:醫生管看病,會計管錢財,作家管什么?但應者寥寥。多年后,他仍耿耿于此問遭到冷落,終于自己道出謎底:“目的是套出這么個意思:歸根結底,真情實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林老想用主編“職權”,吁請人們將過分糾纏于政治層面的注意力,向藝術規律上引。可惜,林老苦心,當時少有人領悟,用他的話說是“慘敗”。但同時,他也肯定地說:小說家的追求,“共分兩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諧”。并明確提出,汪曾祺是求和諧,而自己,是求真求深刻。在求真求深刻的路上,他義無反顧,步履堅定,一路踉蹌,一路鏗鏘。
關于“偽現代派”的爭論,也發生在那一時期。80年代,西方現代主義哲學和現代派文學大量譯介過來,中國文學開始廣為借鑒現代主義技法,“現代派”成為中國文學的常見語匯。與此同時,關于“真偽”現代派的論爭隨之而起。《北京文學》是最早關注并介入這一討論的,自1988年第2期始,更連續在其后的第4、6、8期開辟專欄,發表了黃子平、李陀、吳方等多人的文章。今天看來,這場討論中的觀點仍有價值。
林老其時65歲,雖已進入老年,但力主去因循以利創作,對新的思潮、流派、理論從來博納廣收,堅持多元、開放、民主,故始終兀立文學潮頭。他任主編時期,亦是《北京文學》史上又一高峰。“百花齊放”之于林老,不僅是對藝術主張的宣示,更有對內的“藝術民主”作保障。作為主編,他從不一言九鼎,從不以職權壓人,從不強迫我們發什么、不發什么。他親自推薦的作品,就曾被時任小說組長的我退過多次,卻從未心生芥蒂。即便他自己的小說,也是先讓大家挑選。一次,他拿來了《十年十癔》中的三篇:《哆嗦》《黃瑤》和《白兒》,最終《北京文學》只挑中了《哆嗦》,《黃瑤》和《白兒》修改后在《上海文學》和《人民文學》發出。
記憶之中,有一件事感銘至今。那天,林老和我同乘編輯部的212吉普車外出,途中問我最近有什么重要稿子。我說有一名家的中篇小說,寫得厚重,但有一點敏感,有些拿不準。林老坐在副駕駛座上,回過頭來,面帶笑容,卻字字擲地有聲:“以后,你們有拿不準的稿子,就交給我,我來拍板,我來承擔責任。如果因此主編當不成了,還可以當作家嘛!”
此言從此嵌入心底,徹底顛覆了世人眼中“隨和”、遇事“哈哈哈”的好好先生形象。一個懷道義、藏風骨、有擔當的良知文人,不動聲色,穩穩站立,令我肅然起敬。
一語成讖。留給林老作為主編自由馳騁的時間不多了。80年代末,夏秋之交的某一天,上頭來人,到編輯部臨時辦公地點鐵二中,宣布了任免決定:林老不再擔任主編,浩然為新任主編。林老在主編任上僅有三年半,是《北京文學》史上卓有建樹而又任期最短的主編。
林老語調平和地發表了離任講話。他說,這些年,編輯部同志做了很多努力,刊物成績是主要的。如果說有什么缺點錯誤,責任都在他,與別人無關,他承擔全部責任。他攬下全部責任的同時,還要我們不要學他。我聽之,聲聲含痛,字字泣血。會場氣氛緊張、壓抑、凝重,有編輯淚灑當場,絕非一時悲壯。擔當,需要實實在在的付出。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林老不能在媒體露面。刊物與前主編,一度沉寂。
時與年去,倏忽到了1996年,沒有任何先兆和思想準備,我被任命為社長兼執行副主編,主持《北京文學》工作。此時,主編仍是浩然,但已不再主動過問編輯工作。
世逢90年代,文學期刊日益蕭條。荒寒入山骨,草林知有無。由于市場以及凌駕其上的雙重合力擠壓,雜志處境艱窘,編輯紛紛調離,十余人的雜志社,除去行政人員,文字編輯連我僅余四五人。
林老去職時,曾經叮囑我們:不要學他。
我則無數次想過:有林老在前,辦一本無愧于時代和未來的文學刊物,不僅應是我的職責所在,更應成為一種生命信仰。
于是,那幾年的《北京文學》,有不少開風氣之先的舉動,求真求美,以對文學律動和現實問題的敏銳感知,敢于揭示時弊的勇氣,及責任感和擔當意識,受到社會各界普遍贊賞,被譽為“最有良知的文學期刊”。
林老最是內心坦蕩、博大、寬仁、潔凈,對這本曾深摯付出而又使他蒙屈的刊物,很快關注到了其中的每一微小變化,由衷欣喜,對我這個晚輩后學,極盡關懷、愛護。他在多篇文章中提到:“大家知道現在文學刊物難辦,物質與精神的壓力都不輕松。刊物(指《北京文學》)居然在兩難之中,有了起色,豈可等閑!若不趁熱打鐵,豈非罪過!”“純文學刊物普遍生存艱難,但《北京文學》愿意拼其有限的人力物力,開闊‘短篇小說公開賽,從去年(指1996年)下半年開始,逐漸吸引讀者注意,得到同行表揚,各種選刊的選載,報刊的評選……最有意義的,還是陸續出現新人。”林老還不避高齡,不厭其煩,或頻繁電話,或親自出面,幫助我們“尋訪作家、學者、教授,征求意見,邀請討論,組織筆談。”他甚至“游說”到汪曾祺面前:“我知道這幾年他不看《北京文學》,我說現在是小章主事。今年搞了個短篇小說大獎賽,出了些好作品,特別是出了新人,刊物有了起色。”林老請汪老挑個頭,約幾個人談談短篇小說。汪老當即答應,說:“好吧,等從四川回來。”遺憾的是,四川回來不足半月,汪老遽然辭世。《北京文學》當年的短篇小說首次討論會上,林老捧來了汪老50年前的文章《短篇小說的本質》,與會者無不肅然受教。錢理群先生則介紹了沈從文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的一次講演,談到短篇小說的命運與作家的選擇:“一個長篇如安排得法,即可得到歷史的意義,歷史的價值,它且更容易從舊小說讀者中吸取那個多數讀者,它的成功偉大性是極顯明的。……唯有短篇小說,費力而不容易討好,……無出路是命定了的。”沈從文的這番描述,90年代乃至今天的讀者并不陌生,仿佛在說今天的文壇現實。然而,沈從文同時認定,短篇小說的轉機,也正存在于這“無出路”里,因為“從事此道的,既難成名,又難牟利,且絕不能討個小官做做”,堅持下來的短篇小說作家,必是自覺的藝術探索者。此番識見,何嘗不是林老執著短篇小說的寫照。
在我的極力邀請下,林老以編者身份,為嗣后一組懷念汪曾祺、筆談短篇小說的文章寫了長長的“編者的話”,稱這一組筆談短篇小說的文字,是對汪老“不同一般的紀念”。后來,這篇“編者的話”,以《紀念》為題,收入林老文集。
半年時間,刊物開了三次短篇小說研討會,林老三次都臨場坐鎮,吶喊助威。國內最重要的作家和批評家、學者悉數到場。參與者既有如王蒙、莫言、劉恒、劉震云、余華、劉慶邦等實力作家,又有唐達成、葉廷芳、李陀、錢理群、李敬澤等著名學者和批評家。一年之內,筆談短篇小說的論文發表了三十余篇,撰稿者包括錢理群、雷達、謝冕、馬原、李銳、劉慶邦、童道明、李潔非、何士光、蔣原倫、李敬澤等。更多的短篇小說,機趣盎然,各盡意勢,各領其形其質、其妙其涵,可謂星輝璀璨,百象俱呈。短篇小說公開賽的一年半內,收到參賽作品數千,發表數百,作者幾乎囊括國內所有名家,也有不少未名新人。其間,林老貢獻了《短篇短篇》等三篇關于短篇小說的重要文論,探討了短篇小說的獨立性、現代形態等問題,還有他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門》。《門》毫無懸念地成為這次短篇小說公開賽獲獎作品。林老對中國短篇小說的貢獻,無人能及,是為珍貴遺產。
《北京文學》銳意求新、求變的風貌,受到文壇矚目;倡導短篇小說的努力,也產生了持續影響。操持這一切,甘苦自知。而林老最是隔代知音,知我、懂我、疼惜我,聽我各種既如抱怨又似得意炫耀的講述,不時笑得咧嘴仰頭。后來,見他談編輯工作的一篇文章,有“不是烈士又是犧牲”的一段感嘆。這種理解,可謂深極至骨。
鋒芒引起不安,麻煩接踵而至。爆發是在1999年,距離林老離任恰有10年,因為一期剛剛印出、尚未發行的雜志,我被嚴責,遂萌生辭職之意,亦想以此平息事態,減少雜志損失。我就此請教林老。林老沉吟,神色嚴峻,力主絕對不要辭職,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而又語重心長:“很多事情是需要時間來堅持的。時間不夠會半途而廢。”
林老早年革命,半世坎坷,人生閱歷豐富,睿智過人,我極敬重、信服。
我聽從了林老的話。
及至讀到林老懷念自己父親的文章,說他父親在一所學校任校長,長達三十五年,“三十五年也就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只做了一件事,辦一個學校,也屬罕見。”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了他話的分量。
如今,我在文學編輯崗位整整42年,從步出大學校門到退休,始終堅守在《北京文學》這一個崗位上,一待就是33年。風風雨雨,艱辛備嘗,但我堅持了—— 一生一世,只做這一件事。我感銘林老,在我人生關鍵時刻予以的點撥、指引和勉勵。
林老一生,與《北京文學》淵源甚深,故布谷希望,林老的幾篇小說遺作亦能在《北京文學》發表。其時,我已從《北京文學》退休,轉交后,作品沒有發表。我再轉給《收獲》,全數刊發后,《小說選刊》也轉載數篇。
林老去世數年、我也離開《北京文學》之后,有位當年領導與我閑談,問及浩然是否看過那篇曾引起軒然大波的長篇文化隨筆。我如實回答,浩然沒有看過。這位當年“處理”此事的領導脫口而出:那浩然當時為什么說他全都看過啊!我愕然,震驚不已!浩然早已作古,更從未與我言及此事。如前略陳,浩然早已不過問《北京文學》具體編輯工作,而這期雜志剛剛印完,墨跡未干,尚在印刷廠,未及發行,即遭追責,并令全部銷毀,專人監督執行,一時情境肅森。浩然確未看過該期文稿一字,追責時刻,卻說“全都看過”,幫我擔責,且至死未曾表明于我。尤值一說的是,我與浩然很多政治觀點、辦刊理念,大不一致啊!每念及此,我都感慨萬千。
近二十年了,借此機會,向世人昭示這一事情。
從此,我更相信,不要一味以“觀點”識人,不要過分看重“政治正確”,人的善惡、品行高下,才是根本。
某年春節前夕,我們夫婦和作家潘軍相約看望林老,聊得盡興,又到附近小館吃飯喝酒,話題說到那個特殊年代種種,林老突然垂下頭來,一手扶額,一手推開酒杯,久久沉默不語,再抬頭時,以杯擊桌,迸出一句話來:
“那些年里,中國作家太屈辱了,是想當狗而不得啊!”
林老一向溫和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得似在嘶吼,不顧酒水灑出,再又以杯擊桌,不斷嘶聲重復此話。此情此景,與人們熟悉的林老——“哈哈哈”的笑面佛,判若兩人。他的沉重,他的思考,都已流入筆尖,融進小說,融進《陽臺》《頭像》《問號》《十年十癔》,包括《門》,以及其他作品。
2002年,林老病危的那一晚,大夫為林老上呼吸機,我不忍且不敢看。等候的漫長時間里,有與布谷深入交談的機會。我問布谷,林老對外人都親切、和善,一定是慈父吧?布谷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讓我大吃一驚。她說,童年留在心中的父親形象,永遠是伏案的背影:之前是忙著伏案寫小說,之后是天天伏案寫檢查和交代材料,很少見到正面。“文革”中,林老下放,她小小年紀就被送到親戚家中。而這伏案卻不能寫作的時間,竟長達12年。林老曾在一篇文章中說,“文革”中,他“到了先前勞改的地方,后來叫做團河農場”,再又被發配去平谷。估計那一段時間,林老是連伏案枯坐也不能了。
個人、家庭、民族的慘痛經歷,遂使之有了“天職”的想法。1998年,我和幾個同代人主編了一本書——《那個年代中的我們》,記述普通人在“文革”中的遭遇。我們請到了王蒙、林老為該書作序。我也是王蒙在《北京文學》的責任編輯。王蒙找出發表在我刊的一篇舊作(1979年第10期),以之代序,并附言說:
三十多年過去了,終于有這樣幾個年輕人,把我們民族和人民經歷的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用普通老百姓回憶的方式記錄下來,用這些真實故事串起的歷史,來告訴未來,告訴后人。我們,中國人民再也不應當受這種摧殘和磨難了。我們,中華民族再也不能犯這樣的錯誤了。……這是一種誠摯善良的心,這是一種直面人生、直面歷史的道德勇氣,是一種愛護中華民族的行為。
找到林老時,他毫不推辭,痛快答應了。事后,林老告訴我,一位老友勸他不要再為別人作序,這么大年紀了,應該抓緊時間寫自己的東西。說時,他笑著,微微搖頭,表明并不認同。他的這篇序,題目為《天職》。文中有這樣的話:
我們吃了大虧,常說一聲交學費,就心安理得。如果交了費沒有學到什么,并不打算真學,這交學費的話就是阿Q言語了。若真學,先要不忘記。忘記又分自然的和人為的抹、扔、瞞、騙。人血不是水,可也會當作水一樣“逝者如斯夫”。
不可以等待的是先做記錄,再做道理。錄下那可能忘卻的幾句話來,可能消逝的一兩件事來,立此存照。……有幸親身經歷的人們,這才是天職。
為了忘卻的紀念。為了不再忘卻。
林老將這視作寫作者的天職,更當作自己的天職——
在他十卷本的文集中,不論是小說,還是隨筆、雜感,具有反思意義的作品,占了他全部作品的大半。林老踩著刀尖前行—— 專事記憶、反思的系列小說《十年十癔》《續十癔》,字字如血滴,就連《九夢》《門》,都寫滿了那個年代生命的痛徹。他還寫《逗人》,記述“紅八月”中荀慧生、侯喜瑞的遭遇,含悲忍憤;他寫《臭蟲奇跡》,以臭蟲與人作比,述說連臭蟲虱子那樣惡心骯臟的角色、眾人鄙視的家伙,尚且不會自相殘殺,不咬同類或同難。而在特殊年代,那些告密者、揭發者,殘害同類的人,遠不如臭蟲、虱子這些吸血蟲!這是何等怵目驚心、振聾發聵的言說!他人眼中的衣食住行,林老可以洞察歷史的衍化更迭;他人眼中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的尋常小事,林老皆可聯想到大義微言!如此追求真實、深刻,如此探入個人、群體精神流變中最豐厚、復雜、深隱的部分,捕捉歷史瞬間抑或久遠,小中謀大,以微見著,融入富有洞見、智識、憂痛的思考而又不動聲色,誰人可比,幾人能及!
《北京文學》前主編老舍的死,是一個大事件。除林老的《“紅八月”的“八二三”》外,我不知還有哪篇文章記述過這個事件。這一篇,則始終以一冷靜旁觀者的視角、小說意勢,記錄歷史重要時點,深切體悟人情冷暖,工筆描摹細水微瀾,由肢體動作,寫到個性語言,并直抵人物靈魂特質,可謂形神兼具。一場人間慘劇,寫得驚天地,泣鬼神,真真令人拍案叫絕,不知可否為國內非虛構作品之典范?
該作既有事件主角、翌日即沉尸太平湖的老舍;又有配角——“一整天都在人群里串”,“不張揚,只和這個那個交頭接耳、微露笑容,神色也是‘忍俊不禁的的”“一個紅頭紅腦的工人作家”;還有事件的推波助瀾者—— 揭發老舍拿美金的女作家——“身輕如燕,躍上花壇。聲帶亦單薄”;也有名為將老舍交給專政機關,暗為保護的“農民小說家”;更有“歡呼打倒,歡態可掬”的女紅衛兵。
林老坦承那天經過:老舍慘遭批斗,從國子監回來,臉上滲著血,頭上包裹水袖,面色蒼白,皮肉搭拉。在他自己的文聯主席辦公室里——
沒有勒令,沒有規定,他自己不去坐辦公椅,也不坐沙發。在沙發前邊,背靠沙發扶手蹲下,蹲到地上。腿腳不便,是先背靠再屁股出溜落地的蹲法。
林老筆下,還原當晚再次批斗老舍的情境,寥寥數語,更將細節推向極致—— 一場殘酷施暴后,老舍“立刻銼下去,非跪,非蹲,成團堆在地上。”一個“銼”字,一個“堆”字,何等神來之筆,何等觸目驚心,帶著藝術的法力,將此慘不忍睹的歷史場面,鏤刻般地永遠留給了后人!
2002年那次病危又痊愈之后,林老見到我,說插呼吸機當晚,接到文聯那位大大咧咧女同志的電話,說:“聽說你報病危了?我很高興,你早就該死了!”他很困惑:“對方為什么這么說?”我表示這絕不可能。那晚,他已是半昏迷狀態,完全沒有能力接聽電話,再說病房沒有電話,一定是幻覺。林老仍然半信半疑,重復問了兩次。
我問林老,插呼吸機是不是特別難受?我自己是不忍目睹的。他說,挺難受,但不一定有你想的難受,人已經迷迷糊糊了。
后來,林老將這種半昏迷狀態下的潛意識,寫入了小說《隧道》。
病危時刻,生死一線,潛意識的活動,可認作生命最深痛至切、最困惑莫解的刻痕。這是一位瀕死復生的老人最心心念念的心結,是此生過不去的坎兒,是對這個世界的最后發問和最后衷告,可有多少人真正領悟了呢?
記得我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某一日,遇見林老,他問我,對于年齡的日長,可有恐慌?他告訴我,近日見到幾位作家,有年老的,也有正值壯年的,都說感到了年歲的壓迫。說到他自己的狀態,我以為可用淡看日月,從容寫作來概括。我欣然于他的心態年輕、健康。我相信他是可以寫到最后的人。后來,“文壇雙璧”的半邊汪老去了。漸漸地,他的很多老朋友也去了。再見他時,看出了他的落寞。
林老生前少有鮮花,掌聲零落,很多人為他抱憾,覺得他的文學成就被嚴重低估。對此,我是同意的。但我又想,何必要用別人來同林老作比呢?他與別人,完全沒有可比性。在中國文壇,還有幾人像他一樣,畢其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寫小說,寫短篇小說。一頂“短篇小說圣手”的桂冠,根本不能概括林老對短篇小說的貢獻。林老不僅有近二百篇短篇小說存世,更撰寫了大量談短篇小說技巧的文論,是終生創作實踐的經驗總結。林老談虛實,談取舍,談重復,談情節,談敘述……充滿真知卓見,引人窮究,豐富了文學最高殿堂。
在中國文壇,還有幾人像他一樣,任滄桑變歷,萬壑風回,抑或時運無常,百難逆料,林老從未阿諛逢迎、損人牙眼、落井下石;無論文學人格如何弱化、痞化、腐化和畸化,林老始終一塵不染潔到骨;無論公義或私德,節高、守義、端方,心系博大愛愿。
尤其重要者—— 還有幾人像他一樣,以求真求深刻、反思民族劫難為文學自覺,為神圣天職,為大仁大義大美,不誘于欲,不恐于誹,不讓于師。
時光似水,過客如云,人們終會讀懂林老,進而明白,林老是最珍貴的唯一。
(選自《2019中國隨筆年選》/朱航滿 編選/花城出版社/ 202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