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湖北省武漢市蔡甸區人,即今之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神威赫震的火神山、雷神山醫院所在地。
70年前的1950年冬天,我的哥哥蔡子謙即考取了沈陽的中國醫科大學。據說這是日本人在中國創辦的大學,師資力量、專業學術水平乃至教學醫療設備都是積淀甚深、根柢殊厚的。我記得當時母親和5個姐姐都還居住在武漢市江岸區蔣夢麟路的郵局宿舍里。當時母親反對哥哥去,在廣濟郵局管局(即當局長)的父親得知后,也來信反對他去。因其時抗美援朝戰爭已經爆發,隔江便是炮火連天的朝鮮。然而,哥哥還是毅然決然地去了。
說實話,哥哥是我兒時崇拜鐘愛的偶像。他年青時體魄健壯,籃球打得又好。對于瘦小羸弱的我來說,自然歆羨不已。他的畫畫得更好。那是1953年夏天,他從沈陽中國醫大回湖北大冶縣探視父母,閑時,不用鉛筆打草稿,徑直用鋼筆畫了一個蘇聯近衛軍英雄奧列格的畫像,維妙維肖,竟同書上印的一模一樣。使我佩服極了!我對書法的喜愛,是受我父親的熏陶,而畫畫,則是受我哥哥的影響。
就在那年暑假,我哥做了一件令我終生受益的事。那年我在大冶縣城關完小上四年級,因平均總成績59分留級了。我父親諱蔡啟朋老先生便生氣地訓誡我道:“這就是老師嫌你調皮搗蛋,故意讓你留級的。”當時我們小學的教室,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改造的,左右墻上都沒有窗戶,只有前面天井上漏下來的些許天光,且在黑板的后面,一片昏昧幽黯。坐在后排的我,既看不見黑板上寫什么,也聽不見老師講什么。別的猶可,算術可真是懵里懵懂地找不著北了。父親讓哥哥給我補習算術。首先,他讓我把算術的法則、定律都背熟,然后再一遍遍耐心地給我講解,怎樣運用這些法則、定律來做四則運算的習題。他每講一句話,一個意思,都要看我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記在心里了,能用了,甚至能舉一反三了,他才往下進行。他在講到往池塘里注水之類運算題時,便拿個玻璃杯往里倒茶水,一次幾分之幾,幾分之幾地疊加起來,并講解如何進行運算。每天做的習題,他都要認真地批改,并對癥下藥,把不同的問題、毛病,進行歸類,條分縷析地給我講解。歸納,使我知道了異中有同;分析,使我領會了同中有異。他對我語重心長地說:“弟弟,學習一定要靜下心來——靜下心來,才能看懂題,題看懂了,才能琢磨怎么做。碰到難題,不要慌,不要毛躁,要開動腦筋,想想最近學的哪些公式、定律能用上?用上了,豁然貫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從哥哥那里,我不僅學得了學習方法,而且悟得了思維路徑(由個別到一般,由具體到抽象),茅塞頓開,靈犀點通!開學后,父親把我轉到大冶師范附小去了,從此,我的成績,便名列前茅了。哥哥循循善誘的輔導,使我受益終生。
哥哥畢業工作后,因家中姊妹多,且都在求學,他便替父親擔負起其時在哈爾濱工業大學上學的四姐蔡文華每月的生活費、學雜費,有時還要接濟一下時在北京大學上學的五姐蔡文芳。上世紀的1965年,我父親因錯劃的地主成份(1979年己改正),被其退休的湖北大冶縣郵局褫奪了我父親的養老金。故哥哥便又同已經工作了的大姐蔡凝香、二姐蔡蒲香、三姐蔡蓂香一起擔負起父親、母親嚴厚信老夫人和我的生活并讀書費用。加上他其時已結婚生子,他和嫂子左大生(系清代為保衛新疆國土不受沙俄等國鯨吞蠶食而建大功勛封爵的軍機輔臣左宗棠之后)、侄子加上在湖南孀居多年的老岳母的生活重擔,都落在他和我嫂子肩上。他們如牛負軛,荷重前行,默默奉獻,從無怨艾。
上世紀70年代末,因父病重,其時尚在中國醫大留校任教的哥哥趕回石家莊探伺病榻,待父親病情穩定后,聞知我妻楊玉欣和母親時有“婦姑勃溪”的意思。便認真勸導母親。說我妻玉欣夠賢惠了,都知道您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刀子嘴”就叫人夠嗆,下不來臺!凡事都要馬虎些,不要搞得“針尖對麥芒”似的。母親一聽就不高興了,竟同哥哥爭吵起來。其時哥哥已屆“天命”,母親已登耄年。事后哥哥不無歉意地對我和我妻說,姆媽她老人家思維太敏捷了,你哪里說得過她老?你說一句,她老有十句八句在那兒等著你,一下子將你陷入一團亂麻的捆綁中,然后她老口若懸河,可又滴水不漏;唇槍舌劍,卻是擘肌分理!太厲害了,沒能說服她老,反惹得她老遷怒于我了。我們姊妹七人,誰敢冒“家中”之大不韙,勇當“鋒鏑”,犯顏苦勸母親她老人家?只有哥哥一人,只有他才肯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這也使我們特別是我妻特別感念哥哥。
哥哥是一位醫術十分出色的胸外科大夫,他平素更是很少言及自己,我只能浮光掠影地略說幾點:首先,他畢業留校任教,便表明他學得不錯,基礎扎實。其次,“文革”之中,一個外國醫學代表團到沈陽中國醫大考察,他在副臺主刀,作胸外科手術表演。其三,他曾作為中國醫學專家,派往阿爾及爾等國進行踐行國際主義的醫療援助,且不辱使命,載譽而歸。他上世紀80年代調回家鄉的武漢市第一人民醫院后,任大外科包括腫瘤外科主任。據說,當時渴求掛蔡教授門診號的皆是星夜排隊,可謂“一號難求”。此外,他還常被武漢廣播電臺、電視臺作為名醫請去舉辦醫學講座和醫學科普活動。
他在中國醫大任教期間,曾一度調入心血管疾病研究室工作。我1972年暑期到東北出差,路過沈陽,夜間就睡在他工作室的牛皮大沙發上。在那個年代,可見其研究室工作條件是十分優渥的;也表明他出類拔瘁的研究潛質已得到公認。然而,令我十分詫異的卻是,他在幾十年的醫學生涯中,竟然沒有發表過一篇醫學論文。我曾就此好奇地問他,他說,我的論文都寫在臨床,寫在柳葉刀上了。數十年來,數以萬計的手術,我沒有出過一例差錯。這就是我平生的一篇大論文。啊!這同我們河北的時代楷模李保國一樣,不是論文寫在了太行山上嗎?這種不求名利的緘默奉獻,使我肅然起敬。
我認為,緘默奉獻,是一種不事聲張,不計回報的奉獻。是一種做事務求實效的行為準則,也是一種做人襟懷高遠的思想境界。
2017年秋,體檢時,即發現我患有肺癌,尚在早期,當及早手術為是。由于我肺呼吸衰弱,使得手術延宕下來。后來遇到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王大夫說,我只開一個孔,問題不大。重新檢查肺功能,證實了他的估計。于是便決定在2018年1月8日8時實施手術。哥哥聞訊,一定要來看我。置我和兩邊家人的苦苦勸阻于不顧,終于在手術前兩天,在侄子蔡少賢陪同照顧下,千里迢迢地從武漢趕到了石家莊。當時他已87歲了,腿腳已十分不便,遂以輪椅代步。術后第3天,當我從特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后,他即坐輪椅來到病房,當他知悉我一切正常時,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離開時,他心緒悲涼地說到年紀,他已望九,我亦望八,都是耄耋老人,見一次(下轉54頁)(上接36頁)就少一次了,兩人抱頭痛哭,嗚嗚咽咽的哭聲,竟把大夫和護士都驚動了!2018年深秋,他得知我妻玉欣亦患癌后,多處打聽治療良方。后探聽到注射血蛋白可以抑制癌細胞生長時,他便打算從武漢買了寄來。可由于血蛋白針劑要求低溫存儲,心急如火的他,一度曾想買了放到冰鎮的暖瓶里親自送來!后來還是侄子找一個生物制品廠可以代辦低溫郵寄,才打消了他千里送藥的念頭,當即買了寄送過來。當我老妻向為她注射血蛋白的護士言及此事時,眼里噙滿了淚花,唏噓不已。
2019年歲末,將迎來我哥哥“米壽”的誕辰,我正打點行李,要前往武漢為他祝壽時,不料侄兒少賢打來電話,說他爸爸最近身體不適住進了醫院,“米壽”慶典,暫且作罷。我想起去年他從武漢趕來石家莊看我的情景,說的話,痛徹心扉,恍然如昨。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武漢看望我羸弱病危、命懸一線的親愛哥哥。準備啟程時,風云突變,武漢傳來了新冠病毒肄虐的消息,1月23日武漢“封城”。嚴令難違,當聽說哥哥離院回家療養的日子,屢說病情漸趨“平穩”且“穩中向好”時,心中寬釋了一些。但,蠟盡燭滅,絲罄蠶僵。哥哥蔡子謙于2月15日凌晨駕鶴西逝,享年89歲。侄兒打來電話說,我爸爸是帶著安祥、欣慰的微笑走的。我接過話茬兒說道,你爸爸的微笑,既是對你們子孫晚輩的滿意嘉許——因你們的孝順,使他福壽延年,活到九秩椿齡;也是對祖國,對黨,對人民的由衷贊許,想到你們兒孫生活在這樣一個幸福、祥和的盛世強國,他不能不倍感欣慰,安心瞑目了。
4月4日清明節,國務院舉行全國公祭,深切哀悼新冠肺炎疫情犧牲烈士和逝世同胞。哥哥,您多么慶幸啊!獲得了國家最高規格的隆重奠祭。您可以含笑瞑目,安息九泉了。
親愛的哥哥,您一路走好!
作者簡介:蔡子諤,河北省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河北省老教授書畫研究院院長。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書法家協會、中國戲劇家協會等13個國家級協會會員。出版專著30余部和《蔡子鄂文集》(30卷),發表論文百余篇。其中《崇尚美的歷史再現·正編》《中國服飾美學史》《原動力的潛層開掘》等分別榮獲第十屆、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等國家級大獎和河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著作)等多項省政府獎。蔡子諤學術文獻藝術作品檔案室于2018年在河北省檔案館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