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電影《地久天長》中的倫理美學

摘 ?要：由王小帥導演執導的電影《地久天長》以20世紀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為時代背景，講述了兩個友誼深厚的家庭三十年間發生的故事。影片中探討了多重主題，包括友情和親情、時間和生死以及中國人性格與命運的主題。通過這些主題，《地久天長》為我們展現出一幅中國歷史發展的壯麗畫卷。

關鍵詞：王小帥;《地久天長》;多重主題;倫理美學

《地久天長》是由王小帥導演執導，演員王景春、詠梅等共同演繹的一部電影。影片以20世紀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的中國為背景，講述了兩個原本感情深厚的家庭因為其中一家的獨子意外溺水身亡，時隔幾十年后再度聚首的故事。該影片在國際上和國內獲得多個獎項，為華語電影樹立了一個新的標桿。這部時長近三小時的電影以小見大，用鏡頭帶領觀眾品味30年來中國人的生活，我們也可以從影片中發掘出很多值得探討和思考的主題。

一、友情和親情主題

電影的中文名為《地久天長》，這個名字源自于一首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代表著友誼的長久。在影片中，劉耀軍夫婦和沈英明夫婦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們在同一個工廠上班，住在同一棟筒子樓中，兩家的孩子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緣分讓這兩個家庭親如一家，然而這樣一段美好的友誼在20世紀九十年代迎來了一次巨大的挑戰。劉耀軍夫婦的兒子劉星在水庫邊玩耍時不幸溺水身亡，原來幸福的三口之家瞬間變為“失獨”家庭，而造成這一結果的元兇就是沈英明夫婦的兒子沈浩。

影片采用了非線性敘述的方法，“導演王小帥通過完全不加提示的剪輯片段切亂了影片的時間線，也打亂了空間信息。人物生活的場景在內蒙古包頭和福建連江兩地不斷切換，觀眾只能靠人物狀態和風土人情判斷時空的轉換”[1]。不過稍加整理我們便可以得知，早在這次意外發生之前，這段友誼就出現過裂痕。王麗云在幾年前懷孕了，由于當時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身為計生干部的李海燕鐵面無私，不顧兩家情誼，強迫她去墮胎，手術中的一個失誤導致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劉耀軍記恨過李海燕，但這并沒有影響兩家人繼續往來。劉星的意外身亡給這段友誼致命的一擊，李海燕和沈浩共同造就了這個“失獨”家庭。劉耀軍夫婦因為難忍喪子之痛，又不忍心去責怪沈英明一家，于是選擇離開這個傷心之地，逃往南方的一個陌生城市。自此之后，兩家人再沒有聯系，一直到李海燕去世之前。

李海燕的即將離世打破了僵局，她想和劉耀軍夫婦見上一面。正是這個將死之人的心愿讓兩家人時隔幾十年再次走到一起，讓他們的友誼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再見面時，四人已是青絲變白發。此時的他們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給彼此一個擁抱，用這個相隔幾十年的擁抱代替了千言萬語。也許劉耀軍夫婦不能完全放下過去，但至少他們愿意為了友誼去嘗試和努力。就像歌詞中寫的那樣，“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這種友誼我們可能難以理解，但這是屬于那個年代特有的，它不需要獲得所有人的理解，因為它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親情也是這部電影的主題之一。影片的英文譯名為《So Long， My Son》，影片中劉耀軍夫婦一直在和孩子告別。先和未出生就被強行墮胎的孩子告別，然后和家中的獨子劉星告別，最后再和養子告別。這一次又一次的告別讓這對父母對生活逐漸充滿絕望，每一次的告別都是在他們的心上插一把刀子。

真正在影片中出現過的孩子，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劉星以及后來領養的兒子。劉星沒有出意外之前的那些片段，是影片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溫馨場面，也是劉耀軍夫婦笑容最多的片段。這種基于血緣關系的親情是自然流露的，父母與孩子之間不需要過多的互動，一個吃飯的場景就足以說明一切。一家三口圍坐在桌前，母親一邊給孩子夾菜一邊笑著詢問孩子今天在學校怎么樣，父親則用花生米來獎勵孩子。這是會出現在每一個中國家庭生活中的場景，導演就是通過這樣一個場景，讓我們看到了父母對孩子的愛，看到了這種基于血緣關系的親情。同樣是一家三口吃飯的場景，同樣的父母，孩子變成了養子劉星，整個畫面就失去了之前的溫馨，呈現出的是沉默與不和。相同的場景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是因為在這段親情中少了血緣關系這一基礎。劉耀軍夫婦只把養子當作劉星的替身，沒有真正去了解他，忽略了他的感受，讓他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從而迷失自我變得叛逆。劉耀軍夫婦表面上告別了過去，實際上一直沉溺其中。他們領養和星星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和養子缺少情感交流，導致他們之間的親情存在嚴重缺失。影片結尾養子帶著女友回家探望劉耀軍夫婦，麗云在電話里對養子說爸爸媽媽都很想他，“表明她從內心深處接納了養子，而不再把他看作為一個替代品。此時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親情有了新的轉折”[2]。

二、時間和生死主題

影片在時間上跨越了三十多年，涉及到知青返城、改革開放、計劃生育等重大歷史事件?！啊兜鼐锰扉L》書寫的是那段離我們最近、看似過去實未翻頁的歷史。其痛也，如割如銼、切膚徹骨;其怨也，如絲如縷、風輕云淡;其愛也，如海如山，彌深彌堅?！盵3]在影片中，以劉耀軍夫婦在南方生活為時間基準，他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分別對應著星星溺水身亡、在異鄉漂泊以及晚年回到故鄉，這些時間都和生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在過去，幸福的三口之家因為星星溺水身亡被愁云籠罩，身為父母的劉耀軍和王麗云受到致命的打擊，他們再也笑不出來了，正如劉耀軍轉述王麗云的一句話：“時間已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變老。”“他們的時間失去了，人生失去了向度，猶如克爾凱郭爾所描繪的‘最不幸的人。在過去，在未來，在當下，他們都已無立身之地。”[4]劉耀軍抱著星星往醫院跑的時候，經過了一個隧道，我們可以聽到火車行駛時發出的轟鳴聲。行駛中的火車就好比時間和生命，我們的腳步再快，也追不回逝去的時間和生命。

在異鄉漂泊的那段時間，是劉耀軍夫婦最痛苦的時期。他們不得不接受喪子的事實，更痛苦的是，他們要帶著這個事實繼續生活下去。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鈍痛，“無法徹底排遣的巨大痛楚反而成為貌似波瀾不驚的深潭，不敢觸動卻暗流涌現”[5]。劉耀軍和王麗云再也沒有笑過，他們的交流比以前少了很多，經常沉默無言，而對方成了他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當王麗云感覺到劉耀軍出軌時，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消失了。為了讓劉耀軍可以重新開始，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劉耀軍抱著王麗云沖向醫院的時候，我們又想起了他抱著星星跑去醫院的場景，又一個至愛之人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上。在這一次與時間和生命的賽跑中，劉耀軍勝利了。

當時隔二十年重新回到故鄉時，劉耀軍夫婦要面對摯友的離世。一別二十年，再見面時竟要天人永隔，此時的他們放下過去的恩怨，只想和朋友好好告別。送走李海燕之后，沈浩向劉耀軍夫婦說出了當年的真相，劉耀軍夫婦終于能給兒子也給自己一個交代了。他們來到了星星的墓前，拂去墓碑上的灰塵，拔去墳墓旁的雜草，流下了眼淚。這淚水中有對兒子的思念，有多年未來看望兒子的歉疚，也有了解真相后的釋然。總之，這淚水讓他們與過去徹底告別。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兒子墳墓兩側，面對著一大片公墓，聽著電話中浩浩孩子出生的消息，生死在這一時間點重合。

三、中國人的性格與命運主題

《地久天長》講述的是中國故事，這部電影在國內票房并不高，為什么能夠獲得國際電影節的認可，獲得外國人的喜愛。姜丹在文章中說道：“影片中對于隱忍和善良的過渡詮釋，也許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卻符合西方世界對于中國人的想象和期待?！兜鼐锰扉L》無疑契合了薩義德《東方學》中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東方主義印象，對于西方人來說，影片中所呈現的跳舞入獄、計劃生育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在這種政治文化現場中的個人身上的無條件隱忍和無條件諒解，更是符合他們眼中的中國人標簽?！盵6]不過劉耀軍和王麗云身上體現出來的隱忍與善良確實是中國人特有的性格。

王麗云被李海燕拉去墮胎，失去了生育能力，她并沒有因此怨恨好友，而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劉耀軍雖然有過憤怒，他曾用拳頭擊打墻上的宣傳板，在李海燕講述完另一個墮胎的事例離開后，憤怒地甩掉游戲機，但他并沒有表現在和沈英明一家的交往中，他用他的隱忍繼續著這段難能可貴的友誼。面對愛子的離世，劉耀軍夫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影片中用一個遠景為觀眾展現了他們在搶救室外的場景，雖然距離比較遠，很多細節看不清楚，但我們仍能看到這對夫婦在掙扎、在哭嚎，他們的悲痛真真切切地傳達給了我們。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讓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人世，就像拿一把刀在剜他們的心，這對每一個家庭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可即使處于這么大的悲痛之中，他們還在處處為沈浩著想。王麗云躺在床上對李海燕說：“先別跟孩子說，他要是找星星玩，就說到老家外婆那去了。”沈英明拿著菜刀讓劉耀軍把浩浩砍了，一命抵一命的時候，劉耀軍對沈英明說：“沈英明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往后，永遠不要在浩浩面前提這個事，一個字都不能說……星星已經不在了，我們要愛護好浩浩?！北簧钫勰サ们Н彴倏椎乃麄?，用遠離家鄉深埋心中重創，換取另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這不是善良又是什么呢？當浩浩說出真相時，王麗云對他說：“說出來就好了?！边@和當初劉耀軍對沈英明說的話完全相反，但這兩句話都包含了兩人極大的善良。

很多觀眾可能無法理解，沈英明一家讓劉耀軍夫婦承受這么大的傷痛，他們為什么還能選擇原諒、選擇和解。其實劉耀軍夫婦的所有做法，根源都在于中國人求和的特性，這一特性讓他們展現出隱忍與善良，從而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中國人十分講究“和”，在家要“家和萬事興”，出門在外與他人相處要“以和為貴”。“在多情善感與矜持含蓄的平衡中，中國人似乎總能尋求到一種中和的情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則謂之和。此處之‘節并非是強制規定的人文典范，而是順乎人情自然的結果?！盵7]103所以劉耀軍夫婦在喪子之后沒有去追究沈英明一家的責任，而是選擇隱忍，選擇遠走他鄉。正是他們的這個選擇，讓兩家的友情沒有徹底斷裂，在多年之后仍能重新續上這份珍貴的友誼。

影片結尾交代了每個人的命運走向，每個人都獲得了一個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李海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見到了老友，多年的愧疚之心得到救贖，了卻了自己的心愿。沈浩鼓起勇氣向劉耀軍夫婦說出了當年的真相，讓那棵快要撐破自己身體的大樹停止了生長，迎來了新的生命。劉耀軍夫婦找回了真相，盼到了養子歸來，這次他們不再把養子當作星星的替代品，而是把他當作自己真正的兒子。這所有的結局，都是劉耀軍和王麗云用他們的隱忍與善良換回來的，“正是那種莫大的善意與情意才凸顯了中國人隱忍之善的美好”[7]103。養子的回歸是給這對飽經滄桑與磨礪的夫妻最好的禮物，他們的命運雖歷經坎坷，但卻因為充滿善意而變得格外閃耀。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友誼永存，朋友，友誼永存……”這句歌詞用在劉、沈兩家身上十分貼切。他們有過曾經的美好，也有過苦痛和流浪，可友誼未曾真正離開過。時間可以治愈人心，讓心中的傷痛慢慢結痂，而影片中真正治愈人心的是人性中的善。人性之善雖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卻是很多問題的解藥。我們每個人一出生就陷入了時代的洪流，被時代推著向前走，時代可以改變或決定我們的命運。時代賦予了我們很多苦難，我們用堅強的神經和努力把日子捱過來，用和解和寬容擊退苦難，同時用愛和感情實現自我救贖。時間和善良告訴我們，一切都會過去，一切皆可被原諒。就像王景春在柏林電影節頒獎典禮上說的：“愿世上所有的情感和愛都能地久天長?！?/p>

參考文獻：

[1]鄧娟.試論《地久天長》的中國式敘述腔調[J].電影文學，2019（14）：109-111.

[2]穆童.時間與生命的關照《地久天長》評析[J].中國電影市場，2019（5）：52-55.

[3]劉宇清.《地久天長》：命運的悲歌與嘆息[J].電影新作，2019（2）： 84-87.

[4]田卉群.從個體生命經驗中破繭而出——讀《地久天長》[J].當代電影，2019（4）：19-22.

[5]周星.鈍痛令人窒息，暗處彌生善意——王小帥的《地久天長》價值品讀[N].中國電影報，2019-03-27（002）.

[6]姜丹.由《地久天長》宣發透視文藝片復興之路[J].電影評介，2019（7）：13-16.

[7]陳玠廷.至善若隱 心向永“衡”——分析王小帥《地久天長》中情感的平衡[J].新聞前哨，2019（6）：102-103.

作者簡介：梁嘉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