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飛的55年（之六）

蔣斯來，男，1942年生于江蘇省江都縣。1960年考入北京航空工業專科學校，學習“飛機設計與制造”專業。1964年8月畢業，被分配來上海，在空軍第十三修理廠（上飛公司的前身）工作。2003年退休后被上飛公司聘為返聘專家至2018年8月，他在上飛公司工作了近55年。曾參加殲擊機修理、運10飛機研制、麥道MD82/90飛機的合作生產、波音737NG飛機的轉包生產，編寫了《ARJ21新支線飛機的研制歷程總結》，組織編寫了《民用飛機制造技術與管理》等書稿，并出版了《英漢航空技術縮略語詞典》等書籍。

專業培訓重實操

我們1985年7月5日出國，1986年3月中旬回國，在麥道的全部培訓時間8個多月。培訓結束后，考試合格，發給我們兩張合格證書，一張是工程圖紙讀圖培訓合格證書，另一張是聯絡工程師培訓合格證書。

上文說到，培訓內容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工程圖紙讀圖培訓，第二部分是聯絡工程師培訓，第三部分是分組進行各專業培訓。我和湯佩芬分在一個小組，跟著一位名叫高爾夫（Gaolph）的老師學習。

我們的培訓教材分上下兩冊。上冊詳細講解了MD80飛機工程圖紙的編號系統、圖紙類別、圖紙分段類型、工程圖紙的更改和發放系統、工程指令的更改和發放系統、零件的版次控制、有效性規定等內容。下冊詳細介紹了字母方案、PRIMS（Product Requirement Information Management System）產品需求信息管理系統、工程圖紙動態配圖、圖紙構型標識、工程物料清單、工作發放指令等內容。

我們除了學習專業教材以外，還到麥道公司的聯絡工程部實習，并且也上機操作。那時候，在國內使用電腦的人還相當少，麥道則是人手一臺或數臺，并且在網上作業，相當方便。我們學習了書本知識后，再輔以實際操作，效果很好，這對以后的工作很有幫助，因為在這里就已經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我們的老師高爾夫，是麥道公司負責MD80/90系列飛機工程更改和圖紙發放的主管之一，知識淵博，為人謙虛。他長著一臉大胡子，比我的年齡還小一些，但是看上去很老成。

高爾夫教學很認真，也很嚴格。在講課時，他按照教材逐條往下講，但又會增加很多實操內容。他特別強調操作和現場處理問題的能力，因此基本上我們都是上午學習書本知識，下午到現場實習，或是今天全天講解書本知識，明天全天在現場實習。

麥道公司的總裝和部裝車間都很大，但工人不多。從工人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們的日常工作不是很繁忙。當時，各個車間都設有自動售貨機，在售貨機旁有幾張臺子，工人們常常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聊天。我注意了幾次，他們可以聊很長的時間，好像沒有人來管，似乎一切都是自覺自愿的。我們問他們問題，他們會熱心地進行解答。有時，他們還會主動找我們聊天。

雖然我們看到的工人不多，也不忙，麥道公司的生產速率卻很高。離培訓大樓不遠，就是飛機的起降跑道，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飛機起降。據了解，麥道公司當時每星期要交付2～3架飛機，一年要交付100多架。這個速度與今天的波音、空客相比算不了什么，在當時卻是驚人的。

回上海空中驚魂

1986年3月12日，我們一行25人乘飛機回國，所乘的飛機還是波音747。從洛杉磯機場起飛以后，大家的心情都不錯，有說有笑的。要回家了，很快就要見到親人了，我們都有些迫不及待。

內心喜悅還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我們從美國學成歸來，而且取得了美方簽發的合格證書，這是一種自豪與榮耀;二是因為在美國培訓時，大家賺到了一些美金。

在麥道學習期間，除了國內工資照發以外，我們在美國每天還有10美元的生活費。美國的房租很貴，但廠里統一支付了，美國的生活費卻相當便宜，我們每人每天的吃用開銷平均也就是1美元左右，這樣每個人都節省了至少2000美元。這對于我們每月也就幾十元人民幣的工資來說，確實是一筆巨款。

飛機起飛后的一刻鐘內，大家都很興奮地交談著，因為機上的乘客并不多，還有一些人在通道內來回走動，并用所買的照相機拍照留念。過了一會兒，突然起風，窗外烏云翻滾，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而且雷電交加，飛機發生了劇烈的搖晃和抖動，擴音器里傳來空姐的聲音——“請各位坐好，系好安全帶，飛機遇到了暴雨和惡劣的氣流，請大家安靜，不要慌張。”

本來還有說有笑的人們，一下子全都安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在位子上，系好了安全帶。飛機繼續飛行，也繼續在抖動，我們能清楚地聽到行李架咯吱咯吱的響聲。有一段時間，整個座艙里鴉雀無聲，人們的臉色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個個神情緊張，心里暗暗禱告：千萬要平安到達。

危難當頭，我想大家和我一樣，最先想到的是上海的親人。當時，就怕空姐會再進一步要求每個人將自己想要說的話寫好，交給她們。我們從事的是飛機制造業，懂得在交通工具中，飛機是最安全的，極少失事。但對于身臨其境的當事者而言，看著飛機在搖晃、抖動，行李架在吱吱作響，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暴雨和雷電始終沒有停下來，大約在烏云中飛了1個多小時后，飛機在舊金山機場著陸，我們那懸著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飛機在舊金山停了2個多小時作檢查和補給，暴雨和雷電還在繼續，我們看到很多外國人離開了這架飛機，準備改乘其他航班。但我們這些人又登上這架飛機在暴雨和雷電中起飛了，還好飛機直接拉高，迅速飛到了云層的上面。那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向上看，是藍天、陽光，向下看，還是烏云翻滾。于是，每個人又輕松起來，又見人在通道內走動，又聽到了人們的歡聲笑語。

第二天晚上7點多，飛機在上海虹橋機場著陸。我和早已等在出口外的家人見了面，真是久別重逢，其樂融融。

FAA檢查促提升

我們去美國接受麥道公司培訓，回國后自然加入到麥道項目中來。當時，上海總裝MD80系列飛機是中美之間最大的合作項目，應該說是廣受關注。但項目有一個難題：由于我國民用航空器研制工作起步較晚，在當時尚未建立起完整的適航管理體系，包括制定法規標準和規章制度、建立職能齊全的適航機構、培訓合格的審查人員等一系列工作，都有待推進。

我國當時還沒有與美國簽訂相關的雙邊協定，這就給中美合作生產MD82飛機帶來了適航管理方面的問題。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一是生產不能進行，二是即使飛機生產出來，也賣不出去，即使賣出去了，飛機也不能投入航線使用。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中美雙方在1986年3月簽署了《民用飛機技術合作協議備忘錄》和一份附件。該附件規定，由FAA對上飛廠組裝的MD82飛機結構設施以及全機的生產和各項試驗進行檢查，以便對上飛廠所生產的飛機是否符合美國適航條例作出評定。

根據這一協定，自1986年起，FAA對上飛廠進行了多次檢查。這些檢查有著鮮明的特點：首先是著重對整個質量控制系統的分析和控制，其次是有明確的評審標準和客觀的檢查結論。此外，檢查的隨機性和監控的持續性，以及FAA工作人員嚴肅認真的工作態度，也讓人印象深刻。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檢查的時間是1986年5月3日至12日，FAA長灘地區辦公室和華盛頓總部的檢查人員一行3人，在上飛廠進行了為期10天的熟悉性檢查，中國民航局和航空工業部的駐廠代表也參加了。

通過檢查，FAA認為上飛廠制造的裝配型架“看上去比長灘的好”，對計算機管理標準件發放和工裝控制表示滿意。因為上飛公司與麥道公司的體制不同，因此麥道公司的有關程序不能完全適用于上飛廠，FAA對此表示理解，但指出，工廠存在技術管理不完善、程序尚未建立、翻譯質量不高等問題。當時，FAA就向麥道公司提出，要提供一份今后在上飛廠重新編制和貫徹執行程序的計劃。

為了加強對麥道公司在上飛廠的生產督促和檢查，FAA特別任命了麥道公司的相關人員作為常駐上飛廠的委任制造檢查代表，進行日常符合性和適航性檢查。最后，FAA宣布，第一次檢查不予通過，需要進行第二次檢查。

不久之后，FAA對上飛廠進行了第二次檢查。經過檢查，FAA認為，上飛廠在生產程序和質量控制方面有了顯著進步，但仍然存在六個方面的問題。特別是在第一次檢查中提出的一些問題未能得到糾正，FAA認為這是不可原諒的。

因此，第二次檢查又沒能通過。1987年4月6日開始，FAA又進行了第三次檢查。由于又發現了很多問題，本來計劃為期兩周的檢查，僅進行了幾天就中止了。

為了能早日通過檢查，上飛公司于1987年8月25日在盧灣體育館召開了“迎接FAA第四次檢查整改動員大會”，公司上下統一認識，下決心一項一項解決問題。

經過努力，我們終于通過了FAA的第四次檢查。1987年11月7日，FAA宣布上飛廠取得了MD82飛機生產許可證的延伸。消息傳出，全廠振奮。此后，FAA又對上飛廠進行了多次檢查，均順利通過。此后，FAA來檢查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最初是1年檢查2次，后來1年檢查1次，再后來一年半檢查1次，最后2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來檢查一次。

客觀地說，FAA的不斷檢查和評審，推動了上飛廠質量保證體系的不斷完善、鞏固與發展，推動了上飛廠企業管理水平的提高。FAA把查出的問題能否得到及時糾正看得比發現問題還重要，這種嚴謹的態度和認真負責的工作作風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在每一次檢查中，我都被所在部門的領導指定為回答問題人員，曾代表所在部門回答過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從來沒有出現任何差錯，因此經常受到表揚。記得在一次迎接FAA檢查的全廠動員大會上，當時的上飛廠質量副廠長孫善福就對大家說，你們如果都能像蔣斯來那樣認真嚴謹地工作，對于來廠的任何檢查，我都高枕無憂了。

后來，孫副廠長對我講了表揚我的原因。他說，你的工作，很多人都很贊賞，審核部門對你的工作也一貫相當信任，特別是來廠檢查的人員，多次對你的工作提出表揚。他們檢查完成后，專門來對我說，對于你關于構型管理和工程更改的回答及展示的工作內容感到滿意，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思路清晰，理解能力很強，有非常好的記憶力和表述問題的能力。

二是對于構型管理和工程更改掌握很深，知識面很廣，熟悉ISO10007等相關標準，能夠準確地回答檢查過程中所提出的各種問題。

三是工作認真嚴謹，邏輯嚴密，數據充分，對各種問題的回答都很有說服力。

我想，我的這些表現，與在美國的培訓以及長期和老外在一起工作有很大的關系。耳濡目染中，我學到了很多，亦養成了嚴謹的工作習慣。中國有句名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有道理的！與高人為伍，與德者同行，必將得到正果。（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