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廣賢
摘要:我國破產重整計劃的性質是一種決議法律行為,本質上仍屬于私法自治范疇。契約說、司法文書說、法律規則或規范說、相機浮動說等既有學說均存在難以消解之理論困境,無法自恰、周延地揭示出破產重整計劃之性質。破產重整計劃不同于傳統的契約法律行為,而是依多數決原則形成的團體(債權人會議或關系人會議)意思,決議過程中參與表決的債權人個別意思表示之獨立性為多數決原則所吸收,形成單一的集體意思——決議。決議法律行為說較既有學說更具解釋力,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重整計劃性質解釋范式的螺旋式發展。
關鍵詞:破產重整;重整計劃性質;決議法律行為;契約法律行為
一、破產重整計劃性質之爭
2007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破產法》)正式引入重整制度,其是在克服破產清算與和解程序不足的基礎上應運而生的積極拯救程序。重整計劃的內容涉及債權債務關系、經營投資關系、稅收關系、勞動關系等多重法律關系。重整計劃的形成亦可謂諸種力量交融博弈之過程,有意思自治,有司法強制,甚至是行政干預。
上述特性使得重整計劃被蒙上了一層迷霧,難以透過現象辨其本質。所謂性質,是指事物成為自己的原因,一經變化就不能不喪失事物自身的同一性。現行《破產法》中無從找到界定重整計劃概念或性質的描述。學界對于重整計劃性質的認識也莫衷一是。
一是契約說。
顧名思義,該說認為重整計劃雖名為“計劃”,實乃“契約”。在破產法學教科書、學術專著或論文中,對重整計劃下定義的落腳詞上不乏見到“契約”“合同”或“協議”這樣的字眼。契約說是目前對重整計劃性質進行分析時使用較為普遍的一種范式,其基本分析模型如下:重整人擬定重整計劃,以重整計劃之內容作為“要約”之意思表示,向關系人會議請求表決;經關系人會議之可決而接受重整計劃之意思表示則為“承諾”。當此二意思表示合致,該法律行為,即重整人與關系人會議所合致的重整計劃之“契約行為”即為成立。對契約說為進一步細分,則復有團體契約、強制契約、命令契約、組織性契約等諸說,此可視為契約說之延伸,本質上仍未超出契約說之范疇。
二是司法文書說
其認為重整計劃是按照《破產法》所要求的形式和內容制作的必備性法律文件或者說是程序性法律文書,經法院依職權裁定后具有強制執行效力。該說要旨是:重整計劃,是指重整程序中形成的規范債務人營業振興措施和債權債務清理方案的法律文書。在法院裁定批準后,是與生效的法院判決效力相同的司法文件。重整計劃是指由債務人或管理人擬定的,在重整過程中起指導性作用的,以維持債務人繼續營業、謀求債務人的再建、厘清債權債務關系為目的和內容,并經關系人會議通過和法院批準的程序性法律文件。
三是混合行為說。
此說認為重整計劃是由重整之申請、關系人會議之決議、法院的認可三要求結合而構成的特殊行為的混合行為或稱結合行為。其理由是:法院對重整計劃之認可,只能是全面地認可或否定,無權加以修改,故只重視法院認可的觀點是有疑問的。此外從重視重整計劃合法性、提升重整效率的角度出發,又是不允許輕視法院之認可的。就重整計劃的成立生效而言,重整之申請、法院的認可與關系人會議之可決處于同等重要之地位。
二、破產重整計劃性質之辨
(一)契約說之檢討
(1)契約效力通常僅及于締約主體,此即合同相對性原則之體現。而重整計劃的效力不僅及于參加表決投贊成票的主體,同樣及于投反對票甚至是未參與投票的當事人。在這一點上,契約說也難以對重整計劃的性質作出有效詮釋。
(2)依據要約承諾規則,受要約人拒絕要約的,要約失效。但在重整實踐中,重整計劃經過第一次表決未通過時,并未因此“失效”,其中一些未通過表決的重整計劃甚至是原封不動地隨即進行二次表決。
(二)司法文書說之檢討
司法文書說或程序性法律文書說強調重整計劃之“公法”屬性,凸顯公權力對私人自治之干預以及重整計劃的程序性功能,并認為其具有同生效裁判同等的效力。該說的謬誤在于將重整計劃的生效要件或者說裁定行為的性質視為重整計劃性質本身,如此則有違重整計劃的本來面目,有以偏概全之嫌。
(三)混合行為說之辨析
混合行為說及相機浮動說都看到了重整計劃的多重屬性,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故在此一并進行梳理辨別。混合行為說中將重整申請行為、關系人會議決議行為、司法裁定行為三者置于同等重要之位置,認為重整計劃是上述三項行為的共同作用的產物。實質上這只是動態地描述了重整計劃形成的過程,并未揭示出其性質,事實上重整計劃的性質顯然亦非上述三種行為性質的簡單疊加。混合行為說看似周延全面,似乎兼顧了契約說與法律文書說的某些特性,但實質上是將同一事物和現象的重整計劃人為地進行切分孤立定性,未能準確抓住定性的對象或者說是客體,也不符合對事物定性的整合性和融貫性的基本原則。
三、決議法律行為與重整計劃性質之契合
對重整計劃私法屬性的肯定,為其法律性質的最終確定指出了方向。事實上,重整計劃本質上仍是一種法律行為,但非契約或合同法律行為,實屬決議法律行為。
重整計劃實質上是依多數決原則形成的團體(債權人會議或關系人會議)意思,決議過程中參與表決的債權人個別意思表示之獨立性為多數決原則所吸收,形成單一的集體意思——決議。未參與表決或投否定票的意思表示原則上不影響決議的成立,除非該意思表示影響到決議足數。某種程度上債權人個人并非決議的當事人,決議乃是債權人會議或關系人會議的行為,其效力范圍涵蓋整個破產財團的利害關系人。根據《破產法》規定,重整計劃須經法院裁定后方可生效。在決議達成時,決議法律行為就已經成立。重整計劃中的裁定行為很大程度上只是對重整計劃的一種合法性審查或者說確認行為,而非對意思自治的消滅或取代,相反實則是對意思自治的一種“保駕護航”。即使在重整計劃強制裁定情況下,結論依然如此。正如學者所言,法院對“意思自治”的“積極干預”是有限度的、中立的,只能在法律規定的裁量權范圍內行使批準權。
綜上,重整計劃實質上是以法院的司法裁定為生效要件的決議法律行為。決議法律行為說在克服既有學說不足的基礎上,對重整計劃性質進行了較為精準的法律定位,還原了重整計劃性質的本來面貌,較既有學說更具解釋力與融貫性。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于重整計劃性質之解釋范式的螺旋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