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澤豐

小雨落進蒼茫的夜色里。夜太黑,雨讓人看不見,但我能聽到雨聲。它死死地糾纏著時間,滴落在地面上,滴落在積水里,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我堅信這是時間的聲音,不是雨的聲音,如果時間死了,一切皆會停止,作為萬物中的一件——雨,哪還能活著?
在雨中趕路的人,在時間里趕路的人,形成了一股股人流,向某個方向匯集著,然后又向各自的方向散開,不過最終還是匯集去某個地方。因為歲月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隧道,它牽引著懷中的一切,讓你按照它的意圖走下去,且永不回頭。歲月以年月日時分秒為節點,一節一節地標記著,遵循規律,刻度清晰。歲末年初,雖然你無法往回走,但你還是情不自禁地轉過頭來,看一看來時的路。
年復一年,我回望過自己的腳印,抖去寵辱,就只剩下四季,它熱烈地開著,成為我生命里的亮光。年復一年,我把自己摁在文字里,回憶著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回憶著曾經相處過的人。他們常常走進我的夢中,如當初一樣收容著我,指引著我,教導著我。
回望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個小山村。我記得祖屋的后面,有兩口池塘,它們緊挨著連在一起,故而村人叫它們連二塘。因年年“荒廢”,又被稱著荒塘。連二塘雖然有些滲水,但對低處的塝田有過滋潤之功。我記事的時候,數十畝塝田不但年年成為晚稻的秧田,而且還能產出顆粒飽滿的稻子,它喂養著全村的人和牲畜。稻禾年年運回柴屋,或鋪在冬天的床上,或燃燒升騰起裊裊炊煙。我在連二塘里捕過魚,挖過塘里的泥鰍。母親常常站在屋后的高地上,面朝連二塘,拖著長長的聲音呼喚我的乳名,喚我回家。舊年,連二塘還在,像往常干旱的冬天一樣,塘底干裂,土壘的塘壩上長著一些不知名的雜草,偶有野兔從草叢里躥出,奔跑著逃向遠方。而今,連二塘被開挖了,兩口池塘挖成了一口,且深且寬,塘底全是黃土,昔日的淤泥絲毫未存,塘壩被水泥砌得高大,像一堵城墻。
塘壩的西南端,就是許第爺爺的墳。許第爺爺在世時,秋冬時節,常帶著我到連二塘邊放牛。我們爺孫倆靠在塘壩上曬著太陽,任牛在周圍吃著野草。許第爺爺愛唱舊時的民歌,那些民歌普遍反映著舊社會女子對自由愛情的向往和農民受壓迫的情景。“……三恨我做媒的(呀),為什么得罪著你(喲),兩頭(做)話說,全靠你(呀),你何不來把親提?……”每每唱《十恨》的時候,許第爺爺唱得很動情,它如糖豆一樣粘在我幼小的心靈上,至今我還能唱上幾句。唱那首有關女長工的歌,他總是邊唱邊做著動作,當唱到“……我肩扛犁頭(哦)去耕田(喏),左一鞭來(耶)右一(喲)鞭(吶),鞭得泥巴(啰)甩上著天(喏),甩在我藍衣(耶)猶是(哦)可(哇),甩在我白衣(喲)真(吶)可憐(喏)……”時,我注意過他的眼神,總有一股潮濕的東西在他眼里轉動。
但是現在,這些民歌我好多年沒有聽過了,自從許第爺爺中風癱瘓后,他左半邊的身體再也不聽使喚,與人語言交流非常吃力,講出的話含糊不清,讓人難以聽懂。舊年年初,我回到老家,看到他躺在一張矮床上。看我長時間沒有回來,他很是激動,努力想坐起來,我一把扶起他。我坐在他床邊,為他點上一支香煙,他嘴角略微歪斜,手有些抖動。一提到連二塘,他就哭,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仿佛有許多東西他難以說出。一時間,我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安慰。后來,我聽說他小時候,為了生計,常常到連二塘給地主家放牛。出奇的是,牛一來到這里,就不用他勞神。牛乖乖地吃著塘邊的草,喝著塘里的水。每每傍晚回去,地主看到牛吃得很飽,便獎勵他一些可食之物,他至今記憶猶新。
歲月原本封存起了這段歷史,只因他再也不能去連二塘,只因連二塘要開挖,要把老人記憶里的東西用推土機推掉,所以,他哭得很傷心。在我離開老家沒多久,許第爺爺就走了,也是在舊年。
過去的事與人,往往極易觸及一個人的心懷,我說不清這是時間的無情,還是一種覆頂而至的恐慌。前不久,我再一次去了自己中專畢業的池州農校,它坐落在長江南岸邊一個名叫大渡口的小鎮上,農校里除了尚未拆除的幾棟老建筑外,里面的環境面目全非。記得1995年9月,我從一個偏遠的山村來到這里上學時,它像一只錨泊的船,接納著我們,收藏著我們的歡樂,然后在1998年的7月,又默默地目送著我們離開。她像一位母親,無聲地在那里等待著,等待我們重歸故里,時隔二十多年,當我再次踏上這座小鎮,走進她的懷里,一切都已改變。據說,那里最粗的幾棵銀杏樹,在舊年也被一個包工頭挖走了。留下的幾個大坑,如微張的嘴,像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時間扼住了它命運的咽喉。
我來晚了。如果早一點來,也許會再看上銀杏樹一眼。看與不看,都是一個心結,因為很多的事情,很多的細節封存在心間,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