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印痕

潘永翔

人生在世，你所有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你的腳印，你的呼吸，你的身影，你的聲音，你的愛恨，你的一切……世界之于我們，就像一張白紙，我們用生命在這張白紙上留下生命的印記。這些印記也許是細碎的煙塵，也許是十里桃花，更或是長風浩蕩。不論是什么，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被淹沒在生活的浩瀚煙海里，或者淹沒在生活的細枝末節里。而那些刻骨銘心、影響深遠的記憶會鐫刻在你生命的年輪里，陪你到老，直到你變成一縷塵埃，這些印痕也會隨你而去，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

人到了一定年紀，總是會在回憶里尋找人生的一些蛛絲馬跡。有時候你的記憶會順著這些印痕走回你的過去，把那些清晰的印痕翻撿出來，讓現實重現那些光影。這些生活也許痛苦不堪，也許溫暖如春。但是不論如何，這些都是你的生活，都是你年輪里刻下的印記。

走進回憶的隧道，回到童年生活，對我印記最深的就是寒冷。

我出生在東北，如果形容五六十年代我童年的東北農村，用“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一點兒都不過分。寫到這里時，我的屏幕上已是風雪彌漫、寒氣襲人了。在東北形容寒冷的諺語、俗語很多。“頭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凍得直發抖” “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三九四九打罵不走”……可見那時候有多冷！

那時候雪也大啊，晚上一場雪下來，早晨門都打不開，要從窗戶跳出去把雪鏟走，才能打開門。野外齊腰深的雪遍地都是，零下30多度的氣溫經常有。在野外風刮著雪，雪卷著風，直刮得昏天黑地，我們叫它為“大煙兒炮”。“外邊刮大煙兒炮了，千萬別出門啦！”大人經常這樣叮囑孩子。一個冬天好幾個月，小孩子在家總是呆不住，由于生活艱難，防護保暖的衣物缺乏，沒有哪個孩子的手腳、耳朵不凍壞的，長上凍瘡是普遍現象，嚴重的時候流膿流血。父母用布條簡單包一包，又出去瘋去了。

現在說“溫室效應”“暖冬”，我一點兒都不懷疑。現在的冬天真是溫暖多了，零下30度的寒冷已經很少了。

20世紀70年代初，我高中畢業回家當社員的第二年冬天。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用盡所有的詞匯來形容那個冬天的冷都不過分。現在想來似乎全世界的寒冷都匯聚到這個冬天，匯聚到了我們生產隊的場院里來了。那一個冬天的寒冷，貫穿了我的一生。至今想起來還不寒而栗。“冷徹骨髓”這個詞好像是專門為那一晚上準備的。打場送糧是那個冬天的頭等大事，縣、公社、大隊三級工作隊進駐村里，催命鬼一樣催著，三班倒，馬不停蹄，人不停歇。工作隊開會動員說：早一天交完愛國糧，就多一份愛國熱情。寒冬臘月，風刀霜劍。雪不是雪花，像沙子一樣，打到臉上，生疼。風里藏著刀子，刮到哪里都像刀子刮的一樣，疼、麻得厲害，鉆到心里的是刺骨的涼和鉆心的痛。

為了趕進度，打場要24小時連軸轉。那天打黃豆，把黃豆秧鋪在場院里，馬拉著石磙子在黃豆秧上碾壓，然后翻場，再壓，直到把豆粒全部碾出來再起場。那天我是夜班，前半夜還好熬，到了后半夜簡直一分鐘都熬不下去了。雪停了，但是風越來越大。風卷起地面上的雪，肆意揮灑張揚，轉著圈地刮。那風像是小偷，哪里都能鉆進去，衣服扎得再緊，它也知道哪里有縫隙，哪里有機可乘。反正風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了，風帶著冷包圍著你，讓你無處躲藏。家里條件好些的，換上了厚棉衣褲，有的還有棉大衣。那時我母親已經去世了，再加上家里窮，棉襖棉褲就只有一套，不分薄厚，里邊連一件線衣褲都沒有，就穿著空心棉襖棉褲，一點兒都不抗風，尤其是在這么冷的天氣里，我的棉襖棉褲就像是鐵皮做的，沒有一點兒溫度，全身沒有一絲熱氣。就連哈出的氣都是白白的霧氣。突然像是有一根針扎進我的右膝，一陣鉆心的疼，隨之而來的就是麻木。然后右腿走路就有些吃力，像是車軸缺了油的潤滑，有點兒發澀。巨大的寒冷還在后邊追著我。為了取暖，只有拼命地干活兒。鋪場，起場，揚場，垛秸稈……不停地轉。

到了后半夜，又冷又餓再加上累，有點支持不住了。這時王五哥湊過來偷偷對我說：“你傻啊？躲到豆秸垛里歇一會兒。”這時我才發現，場上真是缺了很多人。我就鉆到豆秸垛里去了。豆秸垛里些許的溫暖，讓我度過了那天的夜晚。直到打場送糧結束，我對那個豆秸垛依舊充滿了依戀。

那天寒冷的“錐子”終于給我的右膝留下了痕跡，風濕性關節炎伴我終生。直到現在，天氣變化、季節轉換，遇到冷空氣，右膝都會疼痛。提醒我記起那個冬天，以及曾經的寒冷。

人生總有與你不期而遇的溫暖，溫暖是世界的溫度，也是常態。這個世界，在一個角落，或者一個不被人注意的瞬間，總有那么一個人在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想把全世界的溫柔都給你。但是，這個世界也總會有讓你始料未及的寒冷，在你還沒有做好抵御寒冷準備的時候，刺骨的寒冷不期而至，讓你丟盔卸甲，狼狽逃竄。然后就是在你的年輪里，刻下了寒冷的標記，并陪伴你終生。

從我記事起，似乎就在和寒冷作斗爭，直到現在，沒有停過。從身體到內心，時常會有寒冷光顧，總會有意料之外的寒冷襲來，讓你無法預防。今年夏天我回老家，一位小時候的玩伴兒還問我：“你小時候手指節都凍流膿流血，結痂后不能彎曲，握不住筆，你還記得嗎？”怎么會不記得呢？我把手指伸出來給他看，至今傷疤清晰可見。玩伴兒不解地問：“你都進城這么多年了，怎么傷疤還在啊？”那是刻在生命里的痕跡，會陪伴你終生。只是傷疤還算是幸運的，有的人因為寒冷丟了性命。我們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去四公里外的女兒家串門，返回時遇到了大風雪，一夜未歸。第二天家人去尋找，發現已經凍死在路上的一個壕溝里。大家猜測，可能是老人遇到了大煙兒炮迷路了，躲在壕溝里背風，結果被凍死了。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參軍退伍后在公社磚廠上班。年終單位慶祝新年，酒喝多了。路上可能是醉酒，自行車滑倒了，人摔在一旁沒有起來。第二天早晨，人們找到他的時候，人已經被凍成了“冰棍兒”。

還好，總算是這個世界還有同樣的溫暖，有無數個讓你感動的瞬間發生。就像大自然一樣，冷暖交替，季節輪回，它和我們的生命一樣，溫暖和寒冷輪番上演。其實，如果你沒有經歷過寒冷，你就不會知道寒冷對生命的威脅有多嚴重。也不會知道溫暖對人類是多大的恩賜。也許，這就是活著的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我知道生活最本質的樣子，就是無數的寒冷和無數的溫暖交織在一起的樣子。

此時，驚蟄剛過，季節轉換，我的右膝又開始疼。直到天氣轉暖才能減輕。我知道我無法戰勝它，這個疼痛會伴我終生，并且不斷地向周邊輻射，最后把我的生命耗盡，直到把我吞噬。但是我還知道，溫暖肯定會到來，陽光也會到來。就像此時，下午3點左右，我的陰面辦公室，陽光已經進來了，它們探頭探腦，在和我做著游戲。溫暖隨之在室內鋪展開來，就像快樂，感染著每一個孤寂的靈魂。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每個人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傷心往事，每個人都有被現實狠狠踩在腳下的時候，疼痛和坎坷是人生甩不掉的伴侶，與我們共生共存。在生活中我們展現的都是別人希望的樣子，而真實的自己卻深陷痛苦中無法自拔。我們永遠不知道別人正經歷著什么，也永遠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而痛哭。如果有一天，你的朋友跟你說，他最近很痛苦，請你一定要當一回事，因為他可能比你想象的更痛苦。那些努力微笑的人并沒有那么開心，也許他們剛剛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痛哭過，此刻剛剛擦干眼淚，把最美好的笑容展現給人們。人活一世真的要背負很多，如果沒有人愿意替你分擔，那么也只能硬著頭皮自己頂住一切。“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有人說：如果沒有愛，希望你在寂寞中學會寬容。我說：如果你沒有經歷過寒冷，那么我希望你在溫暖中學會溫暖寒冷的人。唯愿我們在這個寒冷的世界里，溫暖地活著。

責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