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一
這是個被楊樹蔭蔽的村莊。高高的楊樹伸向天空,為村人們擋風沙,遮烈焰。它不開花就好了。到了花期,楊花就泛濫,飄飛如雪,淫蕩的身影和氣息刺激著村里所有獨守空房的人們。他們不能像它那樣肆無忌憚,便虛張聲勢地詛咒著、叫罵著,要砍伐掉所有的楊樹,卻沒有一個真去拿斧頭的。
臨睡前,劉華關閉了所有的門窗,在夢里還是被楊花糾纏著。她動用了家里所有能用的工具(比如掃把,鐵锨,雞毛撣,蠅拍,噴霧器等),都奈何不了它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落在沙發上,飯桌上,廁所里,床上,還有她的身上。她能感到楊花之重,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憋死過去。她不想死!她掙扎著,哭喊著。次日,天還沒大亮,她就起床開燈,打著呵欠打掃院子。掃著,掃著,她的一只眼睛閉上了,另一只眼快要閉上時,一只誰家剛開嗓的小公雞的怪叫聲徹底驚醒了她,想起兒子劉亮回來了,還在屋里熟睡,便丟了掃把,準備做早飯。
劉亮十三歲了,在鎮上讀初中,住校,每周末回家一次,自然要做他可口的飯食。劉亮和他爹趙柱一樣喜歡吃水餃,他們家冰箱底層,冷凍的全是一袋袋自做的水餃。什么雞蛋韭菜餡的,白菜豬肉餡的,芹菜牛肉餡的,胡蘿卜羊肉餡的,都是她夜晚加班加點手工做出來的。打開冰箱,取出一袋雞蛋韭菜餡的,下到鍋里煮好盛出來才去兒子臥室叫醒他。劉亮穿著背心短褲走進廚房,見灶臺上兩碗韭香濃郁的餃子,揉著眼睛問:只有兩碗?
我們一人一碗,正好呀!
劉華正拿著鋼絲球在洗菜盆里擦洗鍋蓋,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快和她一般高的兒子。
沒有爺爺的?
劉華看著兒子生氣的臉和對自己抱怨的眼神,心里暗暗叫苦,冷著臉說:我不吃了,把我那碗給送去吧。她只是說說,沒想劉亮真的端起一碗餃子出門去了。望著兒子的單薄的背影,嘴里罵著白眼狼,卻去冰箱里再取出一碗水餃下到鍋里。
第二鍋水餃煮好了,盛到碗里,她算計著劉亮該回來了,卻沒回來。他爺爺家和他們家只隔著一道墻,出了他們家向東一個門就是。可是,第二鍋水餃煮好了,亮亮還沒回來。劉華走出廚房,站在院子里,看向東邊院子,卻被一道黑紅兩色的磚墻擋住了視線。黑磚是老墻,很矮,兩家隔著墻頭可以遞油鹽醬醋茶。紅磚是后來她逼迫趙柱碼上的。劉華婆婆去世后,公公和一頭老母羊住在里面。老母羊是婆婆在世時喂養的,那時每年能下兩三只小羊羔。自從她婆婆去世后,那母羊再不下小羊羔了。一家人都勸她公公賣掉老母羊,他卻一意孤行,去哪都牽著羊,晚上睡覺把羊繩拴在腰上,生怕一不留神羊沒了。更奇葩的是有人看見他放羊時,母羊停下來尿水后,他摸出衛生紙給擦屁股。這話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劉華是最后知道的。黑牡丹對她說起時,笑得捂住了肚子,讓她驚訝難堪,覺得她家院子里也有了母羊的騷味。說服不了他賣羊,便買來紅磚,加高院墻。院墻都快跟房檐齊了,那味還是會翻墻而入。劉華無計可施,只能一回家就緊閉門窗。她走到高高東墻下,豎起耳朵聽一會兒,沒聽到什么聲音,便扯開喉嚨喊:亮亮——。
你吃吧,我不吃了!
劉華聽出亮亮聲音里的不耐煩,不敢再叫他。她就怕他牛脾氣上來,不吃不喝。劉華回到屋里等了一會兒,亮亮才回來,擰巴著臉,把空碗重重扔到灶臺上。
劉華見兒子生氣的樣子很像趙柱,一點不像她了,還是安慰著問:怎么啦?
我一出門就碰到慧慧,傻妮子跟在我后面去了爺爺家。爺爺竟然說他不喜歡吃餃子,都給慧慧吃了。
老頭子不喜歡吃餃子,打死她都不信。趙柱嫁到她們劉家后,有時婆婆會包了許多餃子,叫趙柱大哥一家和他們一起回去吃。她到廚房幫婆婆一起盛了餃子端到桌子上,然后回到廚房搗蒜泥。等她們搗好蒜泥端到桌子上,發現桌子上的餃子早被吃光了,一個個還端著空碗等在那里。
劉華望著還在納悶的兒子,眼前卻閃過公公給老母羊擦屁股的畫面,那畫面里突然走進一個傻笑著的女孩子,是慧慧。她是周鵬的長女,和亮亮同齡,有點智障,到了上學的年齡去報名,學校不接收。等到她弟弟該上學了,家里托了熟人說情,才讓她跟著弟弟在教室里坐了幾天,卻在上課時間亂說話,被老師趕出了教室。
那畫面讓她細思極恐,后背發涼。惶恐地環顧四周,希望找到一種東西,快速擦去那些難堪的畫面。她看到了碗里的餃子,對,就是實實在在的餃子。她機械地把筷子遞給亮亮,亮亮端起碗看她沒什么要求,快速逃離她的視線,以便邊吃邊玩手機。劉華無心管他了,拿起筷子,夾一個餃子全部塞進嘴里,似乎朝槍眼里塞進一顆子彈,射出去就可以擊碎那些幻影。
劉華狼吞虎咽吃下半碗餃子,感到喉嚨發干,想起先前涼在灶臺上的一杯開水還沒喝,起身過去,卻看到透明的玻璃杯里多了一雙怪異的眼睛。她認識那雙眼睛。
那些年他們村里的經濟來源主要靠山后的煤井,村里的青壯年都去那里的井下挖煤。有一天,周鵬下去,沒能活著出來。他們都說那井很深,他的魂魄出不來。劉華不信,他死的那晚,她就看到他站到她的窗外。那會兒趙柱不在家,還沒聽到他死去的消息,以為他偷摸著翻墻而入。她怕得要命,催他趕緊離開。
她看著那雙眼睛,握著杯子的手卻顫抖起來。她知道他這次來是為了慧慧。
你不應該來找我,找你媳婦去,讓她回來管教你的閨女。
那眼睛猶如古井,波瀾不驚,就那么逼視著她,看得她心里發毛,似乎自己不該那樣說。
周鵬在井下出事故后,一些人不敢再下井。他們要生活,只能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掙錢。周鵬媳婦也隨著村里打工流去了外地,到過年才回家來一趟。周鵬母親在周鵬去世后第二年也去世了,周鵬的爹不堪打擊,變得半癡半傻,和兩個孩子住在劉華家西邊的院子里。每天早晨劉華起來做飯,都能聽到西邊院子里傳來慧慧弟弟的咋呼聲:爺爺,面條咸了,齁死人。或者:爺爺,面條沒鹽味,怎么吃?面條,面條!他們一日三餐都是面條,似乎三個人被捆綁在面條里,再也吃不到別的食物。
為了擺脫杯里的眼睛,劉華走出屋,并關上屋門。太陽出來了,照在她家西邊院墻稀疏的絲瓜藤上,給絲瓜葉鍍一層亮閃閃的金光。她知道,過一段時間,絲瓜藤就會爬滿墻頭。她不喜歡吃絲瓜,卻喜歡看著絲瓜藤朝上爬著爬著就開花結瓜,誰也阻撓不了一條條的絲瓜垂吊在墻上。那些絲瓜似乎在墻上垂吊了很多年。
過去,這一排溜三家院子,都是灰色的水泥瓦屋。劉華家在中間,東邊是趙柱家,西邊是周鵬家。劉華家東西兩邊院墻上都爬滿了絲瓜藤。黃艷艷的絲瓜花間,蜂鳴蝶舞。劉華聽見蜂鳴聲就興奮得停不下來,一會兒去追趕一只小蜜蜂,一會兒去追趕一只花蝴蝶。陪著她追趕的還有東院的趙柱,西院的周鵬。假設他們不長大,他們會一直這樣嬉鬧追趕下去。
從她家出門,向東幾步路就是公公的院子門。斑駁的木門閃著縫,卻不能像孩子那樣貼在門上向里看。她舉起手想敲門,卻落不下去。大早晨的兒媳敲公公的門,總得找個妥帖的理由。說找慧慧,假如她沒在里面(當然希望沒在里面),公公一定會揪著她過去和周鵬的那點事反把她罵了一頓。假如她在里面,公公一定會說她自己去的。總之,她是奈何不了他。
劉華公公門前有一棵柳樹,太陽的光斑通過柳條的縫隙打在劉華進退為難的后腦上。嗯——嗯。狗的低吠聲打破了這里的寂靜,一條黑白花獅子狗來到她的腳下,嗯嗯叫著撕咬她的褲腳。這是黑牡丹家的花花。
喲呵!大早晨的,就來敲公公的門?
黑牡丹夸張地尖叫著。花花聽到黑牡丹的聲音,搖著尾巴跑回主子腳下。黑牡丹一身豹紋睡衣褲,蓬松著頭發,漂亮的粉鉆拖鞋里涂了紅指甲的腳趾上粘了一些新鮮的泥污,手里握著一把帶露的韭菜。劉華看到黑牡丹咧嘴壞笑著,尷尬極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同時心里暗罵:婊子娘們,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饑不擇食。平時這個時間,黑牡丹還在床上挺尸,這條路上根本沒人走。
黑牡丹年紀和劉華差不多,丈夫也在外地打工,兒子也和亮亮一樣讀初中住校。不過她過得自在,不用上班,不用像劉華那樣早出晚歸。看到她手里翠綠的韭菜,她找到了救星。黑牡丹沒有菜園子,那是她家菜園里的韭菜。雖然和她家菜園挨著的幾個菜園里都有韭菜,黑牡丹卻不敢進別人家菜園子。她和村里其他女人關系都不好,她們平常沒事就在背后罵她懶逼騷貨。她臉皮再厚,也不想找罵。
偷誰家的韭菜?
劉華明知故問,黑牡丹果然中套,立馬收起探究好奇之心,賠著笑臉說:小樣兒!昨天我兒子一回來就嚷嚷吃韭菜盒子。我家沒有韭菜,只好去割你家的啰!
劉華趁黑牡丹解釋的工夫,趕緊離開了公公門前,黑牡丹尾隨其后,向她家院子門前走去。在劉華進她家院子之前,黑牡丹在后面拉了她一下,厚著臉皮說:你做的韭菜盒子好吃,幫幫忙嘛!
黑牡丹沒少吃劉華做的飯菜。平常飯時,黑牡丹不想做飯了,就到劉華家來蹭飯。當然,男人們給她送了什么好吃的,她也會分一些給劉華送來。趙柱因此和她吵架不少。劉華便告誡黑牡丹,趙柱在家的日子,別來她家。有一次,趙柱是晚上回來的。第二天早晨,劉華起來就開門去超市購買趙柱喜歡吃的豬頭肉,回來時在院子外隱隱約約聽到趙柱和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她拿著豬頭肉直接推開主房門,見黑牡丹穿著半裸的睡衣,坐在沙發上說笑,而對面沙發上,趙柱上身赤裸,半瞇著眼,看著黑牡丹。他們之間的長形茶幾上放著半串飽滿誘人的大紅提,知道是黑牡丹送來的。他們家從來沒買過這種葡萄。當然,黑牡丹也舍不得買這種價錢死貴的葡萄,但是有人給她買。那些不收錢的男人,一般不會空手而來。黑牡丹說他們帶來的禮物,比收錢的男人花得還多。
黑牡丹走后,趙柱立馬變了樣,猴急猴急地把劉華按倒在沙發上,脫掉她的褲子。完事后,趙柱提起褲子就罵賤貨,女人沒一個好東西。劉華當然不依,抓起桌上的葡萄砸在趙柱臉上,鄙夷地說:你是好東西,剛才眼睛都粘到了黑牡丹大腿上。
誰讓你還和她攪和在一起?
劉華明白他不是討厭黑牡丹,只是怕她學會黑牡丹那套,給他再戴綠帽子。
劉華也不想和黑牡丹攪和在一起。上班還好,坐在縫紉機前,時間在縫紉機的轉動聲中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下班后,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寂靜無聲,一只小老鼠跑出來探頭探腦,也讓她驚喜,靜靜地看著它那兩個亮晶晶的小眼睛,希望它在院子里多停留一會兒。小老鼠卻不敢多停留,眨眼工夫跑得無影無蹤。黑牡丹偶爾會來她家玩,嘎嘎地笑,哪怕不怎么喜歡她那淫蕩的笑聲,卻感覺她比小老鼠親切多了。
她和黑牡丹的交情,源于幾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那天很冷,滴水成冰。劉華穿戴臃腫全副武裝騎著自行車送亮亮去學校回來,剛進村口,看見冰冷的水泥路邊躺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是黑牡丹,淺藍的毛呢風衣里面是單薄的深紅紗裙,露在外面的兩條小腿凍得青紫。劉華以為她死了,有些害怕,但還是停下來,架上自行車,走過去發現她還沒死,想把她扶起來。哪知身材微胖的黑牡丹被人抽走骨頭似的全身癱軟,劉華自己根本扶不起來。她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有幾個戴著老頭帽的人伸長了脖子向這里張望。她大聲地“喂——”一聲,希望他們過來幫忙,那些人卻全都縮回脖子轉過身去,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劉華沒有辦法,只得去最近的人家借了一輛可以一端著地的地排車來,像拖死豬那樣把她拖上去送回家。
事后,黑牡丹視劉華為姐妹,向她說出那天倒霉的經過。她栽到了外村一個陌生人手里。那人打電話講好了價錢就開車來把她接走了。那人給的價錢比平常多一點,不然她不會出村。哪知卻去了五個畜生,那晚上沒讓她歇息一會兒。劉華見她后怕的樣子,便趁機勸她:以后就老實待村里吧,再別亂跑了。黑牡丹呵呵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想出去擔驚受怕,咱村里留下來的男人,不是老頭就是殘廢,哪個舍得花錢?
劉華提著兩個韭菜盒子從黑牡丹家出來,天不早了,不想再去上班,想去村西邊的超市買一條鯉魚,中午燉給亮亮吃。途經一個小藥鋪,門口已經掛上了擋蠅塑料門簾,卻擋不住里面陳舊的中藥味飄散出來。門前的老槐樹下倒很熱鬧,沒留胡子的老中醫和幾個人圍著一張蒙了紅平絨布的小木桌在打麻將,外面圍著一圈伸長了脖子的看客。劉華看看,村里的閑人差不多都聚到了這里。她的公公也是閑人,卻從不來這里。她的腦里再一次閃過他和慧慧一起的畫面。死妮子!她剛罵出來,就感覺后面有人跟著她。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是慧慧。
她聽她弟弟說過,只要一到星期天,她就不進家了。別看她人傻,鼻子卻很靈,誰家做了好吃的,她都可以聞出來,闖進人家廚房,無視別人的白眼和謾罵。她的眼里只有食物。吝嗇的人家直接拿棍子把她轟出來,偶爾,也有人家分一點食物給她。
這樣不妥吧!
黑牡丹已經坐下來,拿著筷子說。
有什么不妥的?等會兒他來看到你,你吐口唾沫在菜盤子里,他也吃得歡!
劉華奉承著,并從櫥柜里找出一瓶過年時別人送的白酒。
兩個女人,一人一罐啤酒下肚后都不愿再喝啤酒,便開始喝五十二度的白酒。白酒讓她們都有了腮紅,顯得更加親密無間,無話不說。
那么多人,你就不怕他們把臟病傳染給你?
怕什么,有安全套。
呵呵,莫不是你也想了,要不要給你介紹幾個?
暈,說你呢,怎又扯到我!看樣你是來者不拒,年紀大的要不要?
劉華說完,緊張地看著臉色微醺的黑牡丹。
管他媽的老不老,只要給錢,兩眼一閉,都一樣。
好!
劉華舉起杯子,和黑牡丹的酒杯碰了一下說:就等你這句話。
當劉華說出她的意思后,黑牡丹難堪地笑起來:說著玩的吧,他是你公公,我們是姐妹耶!
假如他不是我公公,我自己就可以對付他。接著,劉華說出公公和慧慧的事。黑牡丹吃驚地看著劉華:他們?
劉華站起來沮喪地點頭說:是!你不幫忙,我已經買好毒鼠強了。
為了周鵬那傻女兒,你要毒死你公公?
黑牡丹站起來,圍著劉華轉了一圈,然后笑起來說: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還忘不了那死鬼對你的好!
什么話到你嘴里都變了味。
劉華不屑地瞟一眼黑牡丹,坐下來,愁容滿懷,獨自喝酒。
假正經,你敢說你們沒那個?
黑牡丹站在劉華旁邊,似乎一只猛獸蹲守在洞口,等待小兔子出來。對于過去的事,劉華不想說,但現在有求于她,就得滿足她的好奇心。
我們只有一次。
是的,他們只有一次。她沒有說謊。小時候,她可以和趙柱周鵬一起到處亂跑瘋玩。等到大一些,她的生理和心理都發生了一些變化,只想和周鵬一起,哪怕一起站在樹下看螞蟻上樹也覺得有意思。她的父母和姐姐們都不容許她喜歡周鵬。甚至,整個村子都反對她喜歡周鵬。她的父母只生養了四個女兒,她是家里的幺女,要留她招一門養老女婿。而周鵬是家里的獨子,他家不可能同意他下嫁到劉家。她和周鵬在一起便有犯罪的感覺。這種感覺刺激著她狂熱地迷戀他的眼神,他的嘴,他嘴里呼出的氣息。似乎每一次相見都是末日,卻是淺嘗輒止,不敢深入。七月流火,正午時分,整個村子都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他們都睡不著,一起悄悄溜出村子。兩個小生命被太陽炙烤得只剩兩個小不點,落在村外冒煙的路上,看到一片綠油油的瓜地。雖然瓜地里沒了西瓜,地頭上的瓜棚卻讓他們激動。在簡陋的瓜棚里,她走完了女孩蛻變成女人的路。小蟲蛻變成蝶后可以飛舞,等待她的卻是鐐銬。那天一雙沒有午睡的眼睛發現了他們,告知了劉華的父母。他們沖進周家去打砸一通后,回來就限制了她的自由。后來,她和趙柱結了婚。趙柱上面有一個兄長,符合上門女婿的條件。他們家也樂意把他嫁到劉家,省了一大筆為他娶媳婦的費用。
哇!還真有一次!一次就讓你記憶深刻。假如后來你們結婚了,對那次反而沒感覺了。
黑牡丹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看著劉華,然后說:我可以幫你,你也得幫我。你知道的,我家花花沒了,很難受,想要一條小狗。
聽到黑牡丹松口了,劉華眉頭舒展開來,拿起白酒瓶,給她注滿酒杯,雙手端起來遞到她手上說:敬你一杯,先謝謝了!
要一條小狗還不容易,去鎮上貓狗市場上看看,買一條好看點的回來就是。
不行!我要你老板家才下的小狗。
玩具廠里有一條和花花差不多的黑白花獅子母狗,最近下了一對純白色的小狗崽,早被老板娘應允給了廠里兩個女工。劉華面露難色說:為什么一定要他們家的小狗?
黑牡丹神秘地笑起來:那是我們家花花的種!
劉華恍然大悟,難怪老板娘不喜歡那對雪球似的小東西,急著送了人。她知道黑牡丹和老板有一腿,慫恿她說:你自己和老板要呀!
我問他要過了,那個慫貨,當不了家。
黑牡丹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
市場上好看的獅子狗多了,哪天我去買一只回來給你。
不要!就要你老板家的。
黑牡丹一副沒商量的口氣,新紋的棕紅眉在額頭上揚起來。按理,黑牡丹答應幫她,幫她要十條小狗也不為過。主要是那兩條小狗崽早有主兒,怎么好去橫刀奪愛。
為了一條小狗,劉華頗費了些心思。
熱氣逼人的季節了,她卻找出一套冬天的行頭:皮靴、牛仔褲,帶帽的風衣、厚手套。大白天穿戴著這身出去,人家一定以為村里又多了一個女瘋子。村里有一個女瘋子了,無論春夏,都穿著紅襖紅鞋在村口路上行走。劉華沒瘋,所以選定在黑天出去。臨出門時,特意帶了一塊香噴噴的鹵豬頭肉,包在一個黑色方便袋里。
劉華習慣了天亮開門天黑閉門的日子,一出門她的心就開始噗噗地跳,不過不是因為天黑,而是覺得還不夠黑。她看到與她家隔著一個水塘的村主任從他家大門出來了。隔著水塘,也能嗅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野公馬氣息。每天晚上他都在村里竄來竄去,不知今晚要竄到誰家。在她還沒發現公公和慧慧的事之前,一次和他狹路相逢。他伸出他那不知摸過多少女人的手,摸著劉華的臉說:你打扮得這么漂亮,看看你公公那身穿著,不覺得丟臉嗎?我都覺丟咱村子的臉。劉華歪一下頭躲過他的手說:你要覺得丟村子的臉,給他辦一份低保。她只是隨便一說,沒多想。她早聽說誰給他送禮,就給誰低保。沒想他哈哈笑起來,然后色瞇瞇盯著她的臉說:好說,陪我睡睡就行。劉華感到危險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很后悔隨便說出的那句話,似乎她真有求于他。她認為,公公的事,有他的兩個兒子出頭,怎么也輪不上她。自那以后,她見到村主任就躲。
劉華為了避免與人相見,專揀人跡罕至的空巷道走,但她還是碰到了一個拄著雙拐挪步的人。那人在工地干活時,從架板上掉下來后撿了一條命,卻再不能自由行走。村里女人見到他,都會不寒而栗,因為她們丈夫也在外面工地上。似乎怕他的命運會傳染,女人們都會躲著他走。他有自知之明,便早起晚出,撿人跡罕至的空巷道練習走路。劉華忙拉上風衣帽子,迅速轉身,跑進另一條巷道。等鋼拐敲擊水泥路面的聲音漸漸過去了,她才出來,望著玩具廠的方向,看到了黑夜的巨眼,正溫情地注視著她。她相信一些事情,必須在黑夜里完成。
黑夜給玩具廠蒙上了陌生而神秘的外衣。她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溜了進去。
第二天早晨,玩具廠老板娘去喂母狗時,發現狗窩里少了一條小狗崽,沒怎么在意。但是,劉華幾天沒去上班了,打她手機不接,就有點發急。她肥胖的身軀噔噔噔爬上二樓車間,氣喘著走到那臺閑了幾天的縫紉機前,看著旁邊一個低頭干活的女工問:鎮上的玩具廠是不是來咱們村挖人了?
劉華做活好,很容易被人挖走。她懷疑她被人挖走了。
我沒虧待過你們吧?
那女工抬起頭說:你在這里疑神疑鬼,不如去她家看看。
干旱許久的天上終于有了大片的烏云,被楊花折騰多日的村莊看到了救星。老板娘拿著一把雨傘準備去劉華家看看,經過集市時,順便買了一包蘋果。
劉華家的大門在外面鎖上了,而偏門在里面鎖上的,家里有沒有人說不準。她舉起傘把敲擊著大門,大聲地喊:家里有人嗎?里面沒有任何回聲,倒是把西邊的慧慧叫出來了。她雙眼緊盯著老板娘手里的蘋果。老板娘拿出一個蘋果引誘著慧慧問:你知道這家里有人嗎?
慧慧眼睛只盯著蘋果,不說話。
不說話就別想吃蘋果!
這時,黑牡丹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來了,散發出的洗發水味讓老板娘惡心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黑牡丹當沒看見她一樣對慧慧說,慧慧,回家去,別跟豬似的見到吃食走不動了,一會兒我回家去拿來給你吃。
老板娘把蘋果塞進慧慧的手里,瞟著黑牡丹說:別吃她家的東西,有騷味。說畢,更用力敲打鐵門,里面還是沒回應。黑牡丹吃驚地望著叮叮當當的鐵門,把老板娘推到一邊,貼在門縫上,驚恐地朝里面喊:劉華——劉華——,喊到第三聲時,里面響起開屋門的聲音。
大門終于打開了,穿著睡衣,面色蒼白的劉華扶著一根粗木棍站在門口時,外面的人同時驚呼起來,怎么啦?
劉華沒理黑牡丹,卻面帶愧色對老板娘說,摔了一跤,一時半會干不了活兒。
都這樣了,誰還敢讓你干活,打個電話說說不難吧?
手機丟了,怎么打?
劉華繼續解釋。
等老板娘走了,黑牡丹看著劉華那條不方便的腿說,都這樣了,怎不去醫院看看?
劉華瞟她一眼,沒理她的話,雙手抱住棍子,拖著一條腿一步一步挪到屋門前。推開屋門,一股濃烈的狗屎味撲鼻而來。黑牡丹皺著眉頭,看到墻腳一個小紙箱,里面蜷縮著一團白茸茸的小東西。那小東西蠕動起來,似乎在她心里蠕動已久。她張開雙手奔赴過去,幸福地抱起雪白的小狗崽。
劉華見黑牡丹高興的樣子,丟了木棍,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扶手上問,這幾天都干嗎去了,也不來看我。
我媽住院了,我去伺候了幾天。
黑牡丹看著劉華那奇怪的坐姿,忍不住笑起來問:你的屁股怎么啦?說著,過去用閑著的那只手想摸劉華那懸空的屁股。
娘——耶!
劉華痛得尖叫起來。
那晚,劉華潛進玩具廠,看到車間的窗戶明亮,知道還有人在加班。狗窩離車間遠,那里的燈光照不過來,讓她安心。她戴上手套,拿出豬頭肉。撲鼻的肉香迷惑了母狗,讓它變成了啞巴。劉華心里竊喜著,拿起肉引誘母狗走到狗窩后面。她聽到母狗食肉的聲音才回到前面,放心地撅起屁股抓小狗,卻感到后面一陣風撲來,接著屁股鉆心地痛了一下。
得去醫院看看呀!
黑牡丹放下小狗,把手放到她腰上,想扶她出去。
劉華推開她的手說,死不了,不看!接著她盯著黑牡丹的臉,想知道托她的那件事辦了嗎?但是,她說不出口,只用眼焦急地望著她。
黑牡丹知其意,先捂嘴淺笑起來,接著大笑,似乎笑岔了氣,等氣息平緩下來才說,暈,怎么辦?他那玩意兒不中用了。
黑牡丹說完,捂嘴不想再笑,哪里捂得住,再次捧腹大笑起來。劉華尷尬地跟著笑幾聲,聽到外面響起沙沙的雨聲。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