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摘 要:唐代的長安、嶺南、揚州三地之間,存在著一個境域廣闊、結構穩定的交通-文學三角形。該三角形由這三座城市及其間的交通路線構成。它首先是一個交通構架,具有引導文人流向、產生紀行作品的作用,有強大的文學創作功能;其次,它是一個唐代文學的空間架構,我們可以據此開展相關作品的創作背景研究及詩文文義詮釋,便于考察長安、嶺南、揚州三地在文學上的多重聯系。通過考察這個交通三角內的文人行跡、沿途的文學傳播,開展詩文系地及異地唱和研究;更進一步則可從中看出南北交通的開啟而帶來的文學遷變,唐代文學的空間布局和不同層級。因此,這一交通-文學三角具有多重的文學意義。
關鍵詞:長安;嶺南;揚州;交通三角;文學三角
中圖分類號:I20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06-0146-08
一、唐代長安-嶺南-揚州交通的三角形空間構架
近年,隨著研究方法的調整和視野的更新,唐代文學研究取得了明顯的突破,但這些研究多是從地域、作家、文體、流派、家族角度入手,尚未將研究視角置于唐代政治格局、城市布局、交通行旅、文學創作四者的關系鏈條上來考察。如果從唐代城市布局的關系角度出發,將眼光落到城市結構和交通網絡上,則會發現,在唐代存在著一個由長安、嶺南、揚州組成的三角形,具有交通和文學的雙重意義,可視為交通-文學三角。其中心是長安,支撐點是廣州和揚州,由西北-東南走向的三條路線構成。
一是東線,自長安-洛陽-汴州-宋-楚-揚州。到達揚州后,沿長江西行,至江州、洪州、虔州、韶州而達嶺南。因其北段自京城東出,要過汴州,走運河水路南下,故唐宋文獻通稱“汴路”。這段路線的具體走向,嚴耕望、史念海等前輩早有考證①,關于隋唐大運河的交通,也有不少成果可參考②。在唐代這條路線是南北交通的第一要路,除了政治經濟用途之外,也供各色文人來往。其交通情況,唐詩中有不少描述。白居易長慶四年(824年)罷杭州刺史,在回洛陽的路上作詩多首,從多個角度寫到這條路。其《汴河路有感》從舊地重游、感慨今昔的角度寫這條水路;《茅城驛》《河陰夜泊憶微之》寫沿途驛站及村落民居道路的衰敗蕭條景象。王建也有《汴路水驛》《汴路即事》寫其交通盛時狀況。吳融有《彭門用兵后經汴路》三首,寫它的亂世形態。
二是西線,從長安-商州-鄧州-襄陽-荊州-岳州-潭州-衡州-郴州-韶州-廣州,此為中原至嶺南的通路,是南北交通在大陸中部的主線。在唐代這條路有多種用途,主要供舉子應舉、下第客游、刺史赴任或詔征回朝、官員奉使,但更著名、更有代表性的是官員遷謫流移。由于三百年來人數極多,事例典型,一定程度上可將這條路線視為唐代官員的遷謫流放大道。這種看法在當時就已存在,白居易、元稹、李紳、許渾、杜牧詩中就將其視為令人魂銷膽落的南遷路。當今學界詹福瑞等學者稱之為“商洛唐詩之路”,將其和“浙東唐詩之路”相提并論③。
“浙東唐詩之路”經過持續研究已十分知名,“商洛唐詩之路”卻不為人知。但唐代后期, 這條路在政治、軍事上起過重要作用。中唐前期,由于河南、山東藩鎮割據,運河水路阻斷,故更多地依賴此道維持與東南的聯系。貞元七年(791年),商州刺史李西華曾擴建此道,從商州西至藍田、東抵內鄉七百余里。李商隱詩《商於新開路》稱之為“商於路”,中有“六百商於路,崎嶇古共聞”之句,可以想見行旅之艱難。但在中唐,要自京前往大陸中部,舍此無他。在德宗、憲宗朝汴路不通之際,商於路更是成了唐人南下北上的第一選擇。白居易長慶二年(822年)自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走的就是這條路。因為改走的關系,要經歷更多的山險、更長的時間,留下了更多的紀行詩,今《白居易集》卷八有詩十八首完整記載此次旅行經見。由于地位的提高,唐朝遂于貞元二年(786年)十二月將商洛之路升格為次路驛,即全國第二驛路,地位高于其他方向的驛路。
三是揚州至嶺南路線。從兩京驛道南下,到揚州后,有水陸兩種走法。水路從揚州西行,沿長江到達江州、洪州、虔州,翻越大庾嶺,抵達嶺南。走這條路的人很多,其中官員左降的尤多。劉長卿貶潘州就是走的這條路,他有《負謫后登干越亭作》等詩紀行。楊衡有《送人流雷州》,所記流雷州官員也是經此路南下。文士客游江西、嶺南,也常走此路。宋之問神龍初年南貶,有《早發大庾嶺》等詩,表明他也是從江西過嶺。施肩吾有《宿干越亭》,干越亭在上饒,由此表明他是要前往江西某地甚至嶺南。韋詞曾參嶺南使幕,取道運河,經浙江、江西抵廣州,后入為殿中侍御史,又出為朗州刺史,再貶道州、江州,后擢戶部員外郎,最后出為湖南觀察使,他一生在這個圈內行走三個來回。在唐代,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
陸路則從揚州南下,到蘇、杭,入江西、嶺南。李翱元和四年(809年)曾經此路赴嶺南節度使楊於陵使府,有《來南錄》載其行程路線:“自東京至廣州,水道出衢、信,七千六百里,出上元西江,七千一百有三十里,自洛川下黃河、汴梁,過淮至淮陰,一千八百有三十里……自大庾嶺至湞昌,一百有一十里,陸道謂之大庾嶺。自湞昌至廣州,九百有四十里?!睆乃洠浑y想見所經空間之廣闊、道路之綿長。
以上三條路線為唐代南北交通的主線,也是唐代文人行旅最集中、產生文學作品最多的路線。三者表面上看是孤立的,實則通過中心城市互相連接,構成一個交通圈,“點-線-面”的空間布局和結構特征突出。“點”即長安、揚州、廣州三城,“線”指連接城市的道路,“面”指覆蓋的區域。它們既是唐人的活動空間,也是唐代文學的空間領域,有眾多的人事活動,包含秦嶺-淮河以南的廣大區域,將不同地域、身份和使命的文人行旅連接起來。
二、長安-嶺南-揚州從交通構架到文學構架的轉換
長安-嶺南-揚州之所以能夠從交通三角轉換成唐代文學的空間構架,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原因:
一是大統一的政治格局。這是形成這一交通-文學三角最根本的大背景。唐代實現了全國統一,疆域遼闊,交通成網,政令暢通。文人行旅不再是一種僅限于某個區域的交通,多為跨境遠行。文學創作在常態化的文人行旅帶動下,獲得源源不絕的動力。隨著交往的增強和流動的加快,文學也更具活力。交通路線所至,不僅區域城市快速成長,行旅文學、地域文學也發展起來。中心城市的發展,又反過來成為交通體系和文學發展的支撐。崔融《請不稅關市疏》提到武后時期的交通便利狀況時說:“且如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蜀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這充分顯示出唐代交通圈的巨大覆蓋面,以及中心城市在交通發展上的帶動作用,表明交通網絡正是通過中心城市連接起來。只有交通成網,才會出現有規律的文人行旅。而行旅所向,多為南行,南行是唐代政治和文學的一大主題。雖然南行,但京師在關中,政治中心在北方,因此有南行必有北返,南行北返是眾多唐人一生的重要生活經歷。穆員《工部尚書鮑防碑》云:“是時中原多故,賢士大夫以三江五湖為家,登會稽者,如鱗介之集淵藪?!雹苓@里表明自長安東出,途經河南前往南方,是當時人們普遍的走法。
二是處在西北內陸的都城位置和南北縱向的城市布局、交通架構。唐代都城遠在關中,經濟重心卻在東南,這樣勢必會形成以西北臨制東南的戰略態勢,全國的城市布局和交通架構也就只能是一種南北縱向布列的結構,南北交通比東西交通更重要。受此影響,文人行旅只能以南北交通為主、東西交通為輔,文人流向也與交通路線基本吻合,總體趨勢是自北趨南、南下北上,南行北返成為多數唐代文人一生中的重要事件。由于古代交通落后,每次出遠門都要花費很長時間。與陸路相比,水路交通具有顯著的優越性,因而更多文人出行選擇水路?!皻w舟不計程”⑤(武元衡《江上寄隱者》)是多數唐人的共同經歷;“日月在船多”⑥(姚合《送顧非熊下第歸越》)、“半年方中路”⑦(李頻《自黔中東歸旅次淮上》),是多數文人游幕下第的經歷。只要是南北交通,出入京師,必經荊州、揚州,長安和湖南、江西、嶺南等地則是南北兩端,是文人行旅的出發點或終點站。唐代文人這種迂回行進的交通路線和南下北上的行旅規律,是構成這一文學三角的交通地理基礎。
三是多項強制執行的政治制度。交通路線不是萬能的,再好也只能決定文人流向和流量,特別是在缺乏有力的中介條件的情況下,它并不能對文學產生實質性的影響。真正將交通和文學結合起來的,是交通行旅背后的政治制度。唐代建立了一套嚴密的政治制度,這些制度大多具有任命和調遣官員的效能,在很大程度上規定了文人的一生??婆e、銓選等制度將讀書人和地方官召入京城,經過一番選拔之后,又通過奉使巡按、刺史縣令、遷謫量移、方鎮幕府等將其遣發到外地。有出必有入,離京外任者往往又會通過征召、量移等政策被召至京,重入臺省。唐代文人所經歷的多是京師-地方之間的循環旅行,每一次都耗時數月甚至數年,其間必然產生眾多的文學作品。從事理上說,地方州郡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只有京師才是文人的前途命運所系、出路所在。一個文人在外仕宦漂寓再久,最終都是想回京的。獲罪左遷者同樣如此,播遷數年以后,只要被貶者人還健在,仍將回京終老。中晚唐在洛陽休閑養老的,多數都是這樣的人。這意味著交通行旅不是單向的,而是京城-地方的雙向流動。正是因為上述原因,大量的士人、官員經由揚州南下北上,部分人員甚至遠至嶺南。由于唐代科舉、銓選制度嚴格,士人進身艱難,這就使得大量文士只能到地方上漂泊流離。同時并存的多項制度,像一只只無形的巨手將文人調來調去。而且這些制度貫穿全唐,面向全體,始終存在。這就從制度上保證了唐代行旅文學能在這個圈內長盛不衰,也賦予這些交通圈對文學更大的帶動作用。交通框架經由政治制度這只推手,成功地轉換成唐代文學的空間構架。
以大一統的政治格局為基礎,以南北縱向的交通路線為骨架,以科舉、銓選、奉使、貶謫、幕府等政治制度為推動,加之唐代又有著數量龐大的文人群體,使得長安、嶺南、揚州這一交通框架具有了文學生產和傳播的效能。唐代常年都有的常態化的文人南北旅行,周旋往返,使得眾多的作品產生于此。久而久之,這一交通框架成功地轉變成一個穩定的文學框架。長安在西北,嶺南在東南,揚州或荊州在中線,文人出入京師,南下北上,不經揚州,必經荊州。這樣一種出行規律,不僅產生和傳播了眾多的詩文作品,也為后人研究唐代交通與文學的關系提供了可靠的事實基礎。
另外,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這個交通-文學框架的提出,還與觀察問題所采用的獨特視角有關,是學術眼光轉換的結果。這個視角的顯著特點,就是以區域性中心城市為視點,而不是以交通路線為視點。城市是一國政治經濟文學的中心,大國尤其如此。就唐代而言,重要城市對文學的意義顯然要比交通路線大,其意義遠不止于構成交通網的要素那么簡單。所以,討論一國的交通與文學,最好以都城為中心。進一步分析不同區域的文學關聯,則宜以中心城市為視點,由此出發去考察交通路線上的文學創作與傳播,分析其成因、意義。當研究者將關注的眼光落到城市上時,看到的就是諸多城市之間的關系、文人流向與文學趨向,以及大文化區域間的文學交流與對應。就本文而言,看到的則是南北交通與文學遷變、區域文學交流,注意到的是這些關乎全局的更有價值的東西,至于交通路線反倒是次要的。都城也不是唯一的要素,區域名城才是關注的重點。交通路線再復雜,也只是城市的連接線,因此可以簡化,將大城市及其間的路線視為交通三角。從區域名城出發去察看唐代城市布局,得出的就是一個唐代文學的空間構架,從中可以看到唐代文學的區域分布、空間形態和層級變化。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是考察都城長安與大陸中東部名城江陵、揚州、嶺南名城廣州的關系,以此為框架,來分析大陸西北-東南-中南-華南幾個大區域的文學關聯。像這樣借助學術視野和思路的更新,交通框架就能轉換為文學框架。
三、長安-嶺南-揚州交通三角的文學意義
唐代的長安-嶺南-揚州這個三角雖是一個交通構架,但卻有著多重文學意義。這個意義,可從兩個層面來認識。
就這個交通框架在當時所起作用而言,主要在于文學生產和詩文傳播。這三條路線是唐代南北交通的主線,有著強大的文學創作功能。其中以長安至揚州和長安-荊州-潭州-嶺南路段往來的文人產生的作品最多,作者都集中在盛唐以下。王昌齡《西江寄越弟》有“南浦逢君嶺外還,沅溪更遠洞庭山”,提到他在金陵以西的西江水路上,遇到其弟自嶺外走長江水路北還,經揚州北上。元稹《酬樂天書懷見寄》中有“我上秦嶺南,君直樞星北……荊州白日晩,城上鼓冬冬。行逢賀州牧,致書三四封,封題樂天字,未坼已沾裳”,說自己貶唐州途中,在荊州路遇自嶺南進京的賀州刺史,順路帶來白居易寄贈給他的四封書信、一首詩。王建《送遷客》“萬里潮州一逐臣,悠悠青草海邊春。天涯莫道無回日,上嶺還逢向北人”中提到這位貶潮州的遷客,南行路上遇到過嶺北走的行人。可見長安、嶺南兩地常年都有文人往返,不僅大量詩文寫于路上、傳播于路上,文學家的聲名也借這些行為傳揚開來,由此可觀察到長安、嶺南、揚州三地詩文創作和傳播的互動。
劉禹錫、柳宗元的經歷更具代表性。張籍有《同白侍郎杏園贈劉郎中》:“一去瀟湘頭欲白,今朝始見杏花春。從來遷客應無數,重到花前有幾人。”詩中的劉禹錫,通過二十多年播遷,才換得眾人稱羨的高名,代價尤其沉重。他貞元末還只是京中一個普通御史,而到了二十三年后北歸洛陽,經過揚州時宛然文壇名宿⑧。白居易在揚州酒宴上面贈他的詩,稱贊他“詩稱國手徒為爾”(《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表明大和初的他已是國之名手。大和八年(834年)秋,劉禹錫蘇州任滿,再過揚州,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為其設宴餞行,席上賦詩贊揚他說:“粉署為郎四十(此為傳本之誤,實為三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席上贈劉夢得》),說當今除了他外,再無更出名的詩家。牛氏詩句道出了社會共識。寶歷、大和年間的劉禹錫,已巍然屹立為文壇領袖。其文名的擴大、地位的提高,與這個交通圈大有關系。劉禹錫在朗州、連州十四年的創作和傳播,對他地位的提高起到了關鍵作用。類似的情況還有柳宗元。他在永州、柳州謫居十四年,元和十年(815年)春出任柳州刺史時,已是詩壇名家,詩歌藝術水平并不亞于劉禹錫。至于他的文章,那就更要優于劉禹錫,而與韓愈齊名,不僅是當時文壇的一大宗派,更是唐以后古文的一大宗派。其多數詩文的創作和傳播,都在長安-永州-柳州三地,可視為這個交通圈的產物。
劉禹錫、柳宗元的例子有著相當大的代表性,代表了中晚唐文人仕宦、出游和交通的一般面相。交通框架是前定的,文人行旅也是常在的,通過政治制度,交通和文學結緣,大量的文學作品產生和傳播在這個框架內的交通道路上。就此意義而言,這個交通框架經由政治制度,通過文人運作,就轉變成一個功能強大的文學生產機制,在唐代存在將近三百年。
就這個交通框架對于當今唐代文學研究的作用而言,其意義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便于開展創作背景研究,為寫成于這三條路上的詩文提供更精確的新闡釋。這個三角形框架,涵蓋書寫今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多地的作品。很多詩題、詩句,在今人看來都是孤立的,僅看單篇作品,按照從文學到文學的方法和思路去研究,根本看不出什么。如果改用跨學科方法,采用交通-文學視角,從交通地理與文學創作角度,以交通圈的思路去看問題,則會有新的發現。不少作品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次遠行中同一個作品系列中的一篇,是連續性的紀行詩,前后詩文之間、作品標題正文注釋之間,具有內在的關聯,不僅前后文可以互相詮釋,甚至作者自注都顯示了往返路線。其中有寫江西的,如劉允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寫浙江的,如李白《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吳中》;寫嶺南的,如王昌齡《別陶副使歸南海》。對于這類作品,從交通圈角度去解讀更為合適。還有寫湖南的,如杜甫《湖南送敬十使君適廣陵》,載其大歷四年(769年)在潭州送別友人敬超先前往揚州。敬氏自京赴嶺南西道任昭州刺史,是從長安取道荊州驛路南下;其罷任回京則未走原路,而是改從揚州北上,其往返行跡皆可由杜詩獲得。不僅杜詩寫作地點可明確為長沙,就是敬某這段時間內所寫詩文的空間范圍也可確定。又如戴叔倫《送柳道時余北還》:“征役各異路,煙波同旅愁。輕橈上桂水,大艑下揚州。”戴叔倫時為湖南轉運使,督運物資,乘坐大船,東下揚州,北還京城,路遇其友柳道自北方南下,經長江南行入湘,前往郴州。兩人南下北上,都要經過揚州。從湖南的角度看,他們走的也都是三角形,路上寫的作品都可納入這個交通圈考察,其寫作背景、詩句含義也可從中獲解。
如果不看單個作家、單篇作品,只取其整體去考察,看到的東西就更多了。唐人赴任、遷謫、奉使、游幕多不是原路返回,多數情況下受制于當時形勢,會另走一路,這樣就會形成一個個出入往返京師和地方的行旅圈。如天寶中,韓洽因贓配流循州,數年后量移華州長史。李紳敬宗朝貶端州司馬,自長安經商州、鄧州、荊州、岳州、潭州、衡州、郴州抵達端州,數年后量移江州長史,再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劉瞻唐懿宗朝因事罷相位,出為荊南節度使,再貶康州刺史,量移虢州,后入朝,為太子賓客分司。以上三人數年來的出入中外、詩文創作,都在長安-嶺南-揚州交通圈。借助交通圈的框架,結合詩人生平事跡,作品的寫作時間和地點均可明確,思想內涵亦方便理解。
第二,便于考察沿途的詩文傳播實況。以交通圈為框架,以交通路線為聯結,可以將不同作家、不同路段的詩文傳播納入研究框架,做整體的評估,得到的結論更有理論意義和應用價值。上文所論的三條交通路線,是唐代最重要的三條路線,連通的是經濟文化繁榮區,這樣的地區文學活動也最密集。元稹《西歸絕句十二首》其二云:“五年江上損容顏,今日春風到武關。兩紙京書臨水讀得復言、樂天書,小桃花樹滿商山?!痹娭袑懫渥蕴浦輾w京途中,在武關得到李諒、白居易書信,當即在水邊開讀,一解愁緒。杜牧《別王十后遣京使累路附書》有“此信的應中路見,亂山何處拆書看”,寫他和王十分別后,派遣使者累路附書給他,末尾還想象對方在亂山深處閱讀書信的情形。像這樣寄自京城的書信,唐詩稱為京信、京書。杜甫《天邊行》有“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說戰亂以來家書難達,自己向洛陽九度附書,但多無回音。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三學士》:“昨者京使至,嗣皇傳冕旒。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兜?!边@里提到長安到荊州驛路上,常年都有人使往返。自己這次就在自嶺南量移江陵途中,遇到京中來使,了解到最新消息,得知先皇德宗駕崩,新主順宗即位,因而大赦天下,自己得以自陽山縣量移江陵。盧綸《夜中得循州趙司馬侍郎書因寄回使》:“瘴海寄雙魚,中宵達我居。兩行燈下淚,一紙嶺南書?!痹娭姓f他在京城,夜晚得到友人趙某自循州寄來的書信介紹其貶謫狀況,讀后他傷心落淚,為免對方牽掛,他連夜修書一封交給使者帶回。元稹《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風波千里別,書信二年稀?!薄渡n溪縣寄揚州兄弟》:“憑仗鯉魚將遠信,雁回時節到揚州。”《得樂天書》:“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詩中寫他在荊州和竇鞏、揚州兄弟、白居易的來往,詩書分別寄往朗、忠、揚州。《瀛奎律髓》卷四邢群《郡中有懷寄上睦州員外十三兄》:“雖免瘴云生嶺上,永無京信到天涯。如今歲晏從羈滯,心喜彈冠事不賒。”這里寫唐歙州刺史邢群寄詩給睦州刺史杜牧,談到歙州雖非嶺南,但也位置偏僻,常無京信,十分苦惱。方回分析此詩作意說:“五以江左猶遠,嶺南乃無瘴之地。六言唐都長安,歙州自當難得京書耳。”此言甚是,但從交通圈的角度,可以看到唐代揚州在歙州、睦州之間的連接作用,發現交通圈在文學發展方面的促進作用,更有新意。劉長卿《賈侍郎自會稽使回篇什盈卷兼蒙寄一首與余有掛冠之期因書數事率成十韻》寫長安至江南的交通狀況:“江上逢星使,南來自會稽。驚年一葉落,按俗五花嘶?!痹娭械馁Z侍郎出使浙東,等到回程在揚州遇到劉長卿,行囊竟已“篇什盈卷”,可見文學創作活動之多。像這樣的異地酬寄常年都有,而且不是單一化的。長安不僅和嶺南、揚州有來往,而且和其他城市也有來往,可以說是一種循環來往。只要是重要城市,這種文學往來就會發生。
這些行為,都發生在長安、揚州、嶺南路上,運動方向包括南行與北上兩種情況,而以南行居多。唐詩中有不少記載友人經揚州南下或北上,如劉長卿《送張司直赴嶺南謁張尚書》中有“番禺萬里路,遠客片帆過”,提到他在江南某地送別另一友人前往番禺,自揚州南下;《太平廣記》卷三一一記載,“唐相崔鉉鎮淮南,盧耽罷浙西,張薦罷常州,俱經維揚”。這還只是官員調遣,同樣多見的還有因貶官、游幕、出使、應舉、下第等原因經揚州南下北上。北上的多為自嶺南、湘中、江西北歸。如竇?!犊迯垈}曹南史》中有“春風宛陵路,丹旐在滄波”,寫詩人張南史卒于宣州,靈柩經揚州北上。劉禹錫《傷循州渾尚書》:“貴人淪落路人哀,碧水連天丹旐回。”《重至衡陽傷柳儀曹并序》:“元和乙未歲,與故人柳子厚臨湘水為別。柳浮舟適柳州,余登陸赴連州。后五年,余從故道出桂嶺,至前別處,而君歿于南中,因賦詩以投吊?!鼻霸娭匈H死循州的渾鎬⑨,后詩中卒于柳州的柳宗元,其靈柩北歸也是經揚州北上,這在當時為交通慣例。這就表明嶺南和長安、揚州均有交通與文學上的聯系,從交通圈角度將三條路上的詩文傳播視為一個整體加以研究,很有必要。
第三,可據以考察長安、嶺南、揚州三地的文學關聯。作為一個穩定的交通框架,這些城市之間必有文學關聯。因為長安至揚州還是其他交通圈的共用路線,故須以嶺南為著眼點才有意義。從嶺南看,在這里為官客游的文人,和揚州及長安常年保持有文學上的聯系?,F存唐人別集總集中,就有不少是長安和嶺南的書信、詩篇,中唐以下更為常見。劉長卿、戴叔倫文集中,這類作品就比較多見。今本戴集多竄入偽詩,《文苑英華》所載為宋初所見唐抄本,是可信的。今該書卷二七三《送行八》錄戴氏詩十三首,幾乎每一首都是寫唐人自京南下或自江南、荊楚、湖南北上的,都是跨文化區行旅。南北交通,其中暗含長安、江南、湖南、嶺南四地在人事和文學上的聯系,過去對這些作品僅從文學上去解讀,沒有注意到這層關系。
再從具體作家看,同樣如此。韓愈在潮州,劉禹錫在連州,柳宗元在柳州,李紳在端州,所作詩文,多是寄贈京華親故的。而揚州、荊州、虔州等作為長安到嶺南的中介,其在文學來往上也有承上啟下功用。沈佺期《答寧處州報赦》就作于嶺南,他在詩中敘述自己得到赦書后的欣喜之情:“書報天中赦,人從海上聞。九泉開白日,六翮起青云?!鄙蚴显娂校瑤X南詩文二十七首,寫與京城親故交往的就有七首,題中帶有“同”“寄”“答”“憶”等字眼,表明他的心根本就不在嶺南。柳宗元的情況也與沈氏類似,他在柳州刺史任上,得到友人盧衡州書,作詩以答,題曰《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表達寬慰對方之意,兼以自慰。他在柳州,又有《奉和周二十二丈酬郴州侍郎衡江夜泊得韶州書并附當州生黃茶一封率然成篇代意之作》《韓漳州書報徹上人亡因寄二絕》。其文集中帶有“寄”“贈”等字眼的,反而超過在其他地點所作,書信、詩歌多達數十篇。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增強和權勢人物的交往,為早日離開貶所而多方謀劃。所以,詩人在南遷期間出于交往目的而作的詩書特別多。柳宗元的事例具有很大的代表性,表明唐代文人被貶嶺南期間,反而是京城和嶺南交往最頻繁、文學傳播最活躍的時段。其傳播路線有時經長沙、岳陽、荊州、襄陽北上,有時經江西、安徽、江蘇北上,視情況而定。三地間人員和文學總是處在周流往返狀態,這使得這個三角更像一個文學圈。
這些文字往還,對作者聲名的擴大非常有好處。這些好處,主要通過交通行為來實現。按照當時慣例,每種交通行為初起、進行和結束之時,都會有文學活動伴隨。開始時會有送別、留別詩,在路上會有望京戀家、逢遇、寫景詩,赴任路上的作品還會設想未來、表達對所至之地的復雜情感,到達目的地后會有書信、詩歌寄贈親友。其創作在不同路段呈現不同狀態、性質,未可一概而論,最好是區別對待。韓愈元和中貶居潮州時,其門人賈島有詩寄贈,題為《寄韓潮州愈》,說自己的心早就跟隨寄出的篇章和書信,來到遠在潮州的恩師韓愈那里,讓對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關愛。這種現象不是孤立的,韓愈另一門人劉叉也有《勿執古寄韓潮州》,規勸韓愈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固執。白居易亦有兩首詩,寫他和貶潮州的楊嗣復的交往。一為《寄潮州楊繼之》:“相府潮陽俱夢中,夢中何者是窮通。他時事過方應悟,不獨榮空辱亦空?!痹娭袑钍系哪线w表示同情。一為《得潮州楊相公繼之書并詩以此寄之》:“詩情書意兩殷勤,來自天南瘴海濱。初睹銀鉤還啟齒,細吟瓊什欲沾巾?!笨梢?,地理距離并不能阻斷文學交往,反而會激發和增強交往。對于交往詩的解讀,不能局限于作品文本,更應借助交通框架,從交通文學的角度去挖掘其背景、內涵、意義,從城市結構、交通路線、空間布局、文人行旅的角度去考察。
第四,具有詩文系地作用。現有的長安、嶺南文學的研究成果,都不是以詩文系地、以人系地的研究,對作品的寫作地點并無明確的要求。如果從交通圈的視角出發,則會發現,很多作品都寫成于同一次行旅,是具有時空連續性和內容關聯性的詩組。如果再結合作者生平,就會發現有時詩人另一時段、另一路線所寫作品,也在其出入京師期間,整體上構成一個從長安到嶺南再取道揚州回京的交通圈。交通和文學互為支撐,能夠支持和解釋對方,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例如張九齡在嶺南、長安之間的數次往返,就是走的這條路線。其《南陽道中作》《湘中作》等是自京使嶺南期間往返所作,集中在荊州、湘中到嶺南路段。其《彭蠡湖上》《出為豫章郡途次廬山東巖下》則是出為洪州都督所作。多篇作品聯系起來看,就是他十多年來在長安、嶺南、揚州間的往返行跡,多篇詩文的創作地點,都可通過前后文的細讀,互相推求來獲得。不僅張九齡如此,很多唐人都是如此。如李紳《追昔游集序》:“起梁漢,歸諫署,升翰苑,承恩遇,歌帝京風物,遭讒邪播,歷荊楚,渉湘沅,踰嶺嶠,(止)荒陬,止高安(要),移九江,泛五湖,過鐘陵,泝荊江,守滁陽,轉壽春,改賓客,留洛陽,廉會稽,過梅里,遭讒者再,賓客為分務,歸東周,擢川守,鎮大梁?!比舭堰@些行跡串聯起來,得到的就是一個長安-揚州-嶺南交通圈,概括出他十多年出入中外的空間范圍。又如吳融有《途次淮口》《武牢關遇雨》《旅中送遷客》《早發潼關》《赴闕次留獻荊南成相公三十韻》,多篇詩合而觀之,得到的也是一個長安-揚州-嶺南交通圈。李頎《龍門送裴侍御監五嶺選》:“君為柱下史,將命出東周……榔葉四荒外,梅花五嶺頭。”這位侍御史往嶺南監選,就是經揚州南下,走西江、贛州入粵。詩中的“梅花五嶺頭”指其去程要經梅嶺,雖屬想象,但提示了旅行路線和方向。許渾《贈蕭兵曹先輩》有“廣陵堤上昔離居,帆轉瀟湘萬里余”,提到蕭兵曹前往嶺南,卻不是從河南、湖北入湘,而是經洛陽、汴州、揚州,然后西行入湘。許渾前往嶺南入幕和自嶺南北歸,也是如此。其《留別趙端公》有“余行次鐘陵,府中諸公宴餞趙端公”,“孤帆已過滕王閣,高榻留眠謝守窗”,表明其北歸是取道江西,經過南昌,走揚州北上。“滕王閣”“謝守窗”云云,是指前方道路所經地點,并非用典。依托這樣的框架,運用交通圈的視角,結合詩中的地名、人名、事名和詩人生平事跡,可以為很多不好確定地域歸屬的作品確定寫作地點,并對作品進行新的解讀。
第五,便于開展在這個交通三角內活動的詩人生平與創作研究。從交通的視角出發,人們會看到,這個交通圈在很多文人仕宦中都是存在的。高官如李宗閔,大和七年(833年)出為興元尹,后貶處州長史,改潮州司戶,開成元年(836年)量移衢州司馬。四年(839年)冬,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他這段時間的行跡,就是在長安-興元-處州-潮州-衢州-洛陽之間活動。楊憑貞元十七年(801年)任太常少卿,次年出為湖南觀察使,永貞元年(805年)遷江西觀察使,元和初召為左散騎常侍,元和四年(809年)貶臨賀尉,兩年后自臨賀徙杭州長史,元和七年(812年)征為恭王傅,分司東都,最后入京,授太子詹事,一生在這個交通圈內完成了兩次行旅。中層官員如劉禹錫,從元和十年(815年)到大和二年(828年),十三年內在長安、嶺南、揚州畫了一個大圈⑩。許渾大和六年(832年)登進士第,開成初入盧鈞嶺南使府為幕僚,大中三年(849年)自御史歸為潤州司馬,后又入京為官。十七年間(832—849),他在這個交通圈完成了一次漫長的旅行,期間作品不僅時空上具有連續性,內容上也具有相關性。推而廣之,凡屬一個交通圈,一次出入京師期間的作品,都是一個在時間、空間和思想內容上有相關性的作品序列,應當視為一個整體加以探索,不應互相割裂,單獨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