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20世紀70年代,幾乎所有城市的中小學都建有一所校辦工廠,工廠規模不大,產品相對也簡單,既成為學生勤工儉學的基地,又能為學校帶來一定的收益。
從上小學開始,我們就在校辦工廠參加勞動,印象最深的是中學時代的校辦工廠。
校辦工廠坐落在教學樓左側的平房里,三四間教室大小的平房被分為兩個車間,另有兩間辦公室和庫房。當時的校辦工廠生產兩種產品,簡易變壓器和吹塑玩具。學生的主要工作是纏繞變壓器的漆包線線圈。三四排工作臺分列兩排,學生坐在那像在縫紉機上繞線一樣,左手執線,右手搖轉,將細如發絲的漆包銅線排列整齊地纏繞在磁芯上。這種勞動雖然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但是要求精心仔細,熟練高速。每一個學生一天纏繞多少個磁芯是有數量要求的。
吹塑玩具車間是將印有花紋圖案的彩色塑料布用熱合機壓燙成動物等形狀,然后下一道工序的同學剪去邊邊角角,充好氣后放在水池中按下,檢驗是否漏氣。這種簡易的玩具現在市場上基本見不到了,但在玩具奇缺的70年代卻是相當廉價、相當熱銷的大眾玩具。
校辦工廠作為學生的勞動基地,其實沒有什么知識可學,主要是干些簡單的重復性勞動。學生上下午倒班,半天上課,半天勞動,每年兩三個月時間不等,并沒有任何報酬可言。當時的學生、家長也沒有任何人提出過異議。
校辦工廠的負責人是一位50多歲的工人王師傅。他主要負責營銷,和學生的接觸不多。王師傅給人的印象是精明干練,沉穩低調,偶爾見到他,總是吸著煙思考著什么,很少見他說話,在知識分子扎堆的學校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他應該是一位能人,因為校辦工廠在他的經營下效益不錯,居然買了一輛二手的客貨兩用車,他每天開著這輛車上下班,進料銷貨跑業務。一所中學能買得起汽車,這在當年是極為罕見的。王師傅雖然不大說話,但他人緣不錯,從學校領導到普通教師都對他十分尊敬。王師傅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只是干好自己分內的事,對人既保持距離,又彬彬有禮。在學校他的威信似乎僅次于校長,其中的原因,我猜想,一方面是他把校辦工廠經營得有聲有色,為學校創造了一定的效益,又有一輛汽車可用,教職工有點什么事都會有求于他;另一方面,王師傅為人樸實隨和,不摻和事,不耍威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校辦工廠直接負責學生的是董老師,一位50多歲、高高胖胖、教學水平相當高的女老師。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幾年以后,我們的學?;謴蜑橹攸c中學,董老師馬上就回到一線教學崗位,成了高中畢業班的把關老師。董老師為何到了校辦工廠,不得而知。她不茍言笑,過于認真、過于嚴厲,多數同學都很怕她。
倒是校辦工廠的兩個年輕師傅和同學們的關系更為融洽。他們都在二十出頭的年齡,一男一女,因病留城在校辦廠干臨時工。這兩個師傅都是偏于傳統、有些古板的文學青年,尤其是那位男師傅,白白凈凈,戴著一副深度的黑邊眼鏡,沉穩老實,顯得有些木訥。有一次,在校辦工廠勞動時,我偷偷地把借來的《紅與黑》帶到學校,在小庫房里偷著看。沒留神被小師傅抓著了,“好啊!看黃色小說,哪來的?”我嚇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說是從鄰居家借的。“這種書是毒草,你知道不知道?小小年紀看這種書,中毒怎么辦?”我說書我還沒看,不知道是毒草,央求他把書還我,并發誓賭咒:保證不看了,回去就還給人家。小師傅看了看我說:“看你挺老實的,這件事就不告訴你們老師了,可書我得沒收兩天,看看是不是毒草,過兩天審查完了再還你。記住了,這種書不能傳播,別跟別人亂講!”
正看得入迷的《紅與黑》就這樣被年輕師傅沒收了,那兩天,我提心吊膽,忐忑不安,怕書真的給沒收了,回家沒法交代。還好,兩天以后師傅果然沒有食言,還書的時候還囑咐道:“這種書你最好別看,小心中毒,以后借了什么書,我先幫你審查一下。想看書,有合適的我借給你?!睉B度竟然十分友好,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后來我才明白,這位年輕師傅敢情是拿著《紅與黑》自己先看去了,幾十萬字厚厚的一本,他竟在兩天之內看完了,讀書效率不可謂不高。這以后,我們親近了許多。在當年禁錮文學、無書可讀的年代里,我們交換過幾本文學名著,我第一次讀《牛虻》就是那位年輕的師傅偷偷借給我的。
學生在校辦廠無償勞動。我的印象中只有一次例外。那是1976年,我上初中二年級,臨近放暑假的某一天,老師突然宣布了一個通知,校辦工廠要在假期挑選一些同學參加勞動,與平時不同的是,暑期勞動不白干,適當地發點報酬、津貼,學校補助每個同學一天三角錢。這個消息讓同學們興奮異常,大家紛紛報名,選來選去,我有幸入選。
當年的三角錢是個什么概念?能看6次5分錢一場的學生場電影,能買10根水果冰棍兒、小豆冰棍兒,能喝兩小瓶山海關汽水……總之,能實現一個初中生平時難以實現的諸多愿望。而最為吸引人的是,每天都能有三角錢的收入,干滿一個暑假,就能掙十塊多錢,這在40多年前,對一個中學生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意外之財。別人的情況不清楚,反正我是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的零花錢,尤其是這筆錢的意義不同以往,它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得來的,完全可以由自己自由支配。這種暑期有償勞動的誘惑力之大,足以讓貪玩成性的我們放棄渴望已久的快樂假期。
當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擁有一雙回力鞋,它比我現在渴望擁有一輛名牌轎車的愿望還要強烈十倍。踢球打彈,蹦跳跑步,腳下能有一雙“回力”是件多么體面的事。俗話說:“腳下沒鞋窮半截?!边@雙鞋,對于我,指的就是心儀已久的回力鞋。
那時候,上海生產的前進牌回力鞋在商場里很難見到,屬于相當緊俏的商品,只有天津生產的雙錢牌回力鞋偶爾才能買到。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它當年的價格:8元6角錢,與當時一瓶茅臺酒的價格相同,卻比普通的球鞋要貴出兩三倍。
一個初中生,穿一雙回力鞋,多少有點奢侈。我不好意思向家里張口,決定自己一點點地存錢實現這個夢想。
在那個年代,普通家庭的孩子哪來的錢?最多是父母偶爾給的早點錢和少得可憐的一點零花錢。為了這雙鞋,我勒緊褲腰帶,一點點地從牙縫里摳,經常省下早點錢餓著肚子去上學。天再熱也舍不得吃一根冰棍兒,嘴再饞也強忍著不買零食,一分一角地積攢著。日積月累,成效卻不大,即使只進不出,一分錢不花,父母給的零花錢也十分有限,手里存的那點分分角角距離買一雙回力鞋還相去甚遠。
這一次終于有了機會,通過暑期勞動能滿足我的愿望。我每天早早地就來到學校,在酷暑悶熱中干得十分起勁。到了下午收工時,我在心里暗自盤算著:干了一天,又進賬3角了,這樣下去,離8.6元的目標越來越接近了。半個月下來,校辦工廠給同學們結算了一次補助費,攥著那來之不易的幾塊錢,心里就別提多高興了。手里的錢已足夠買一只鞋了,再堅持一段時間,回力鞋就將成雙配對,歸我所有。我憧憬著,期待著,每天都興致勃勃地到學校參加勞動。
可是做夢也想不到,干了不到一個月,7月28日凌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徹底毀滅了我的夢想。
7月下旬,天津的天氣悶熱難挨,晚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難以入睡。28日凌晨,我從夢中被母親拖到地上,睜眼一看,墻和屋頂裂開了一條大縫,從縫隙中看見夜空中閃著一道道白光,屋里的東西七倒八歪,外面傳來一陣陣轟鳴和喊叫聲。我第一個反應是可能發生了戰爭,難道我們挨了原子彈氫彈什么的轟炸?睡意蒙眬,糊里糊涂,就聽母親說是地震了。我們驚慌失措地跑到門外一看,二層樓的外墻已經掀倒在馬路上,磚瓦灰土積滿了街道。頃刻之間,四周的樓房變成了殘垣斷壁的廢墟。我們漫無目的地找到一條較為寬闊的馬路,坐在邊道上一直熬到了天色大亮。
第二天一大早,我不顧家人的反對,踩著遍地的碎磚頭,仍然按時來到了校辦工廠。學校早已是一片狼藉,寂靜無聲,哪還有老師和同學的影子?
傳達室一位值班的老師見到我,一臉驚訝:“干什么?來勞動?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來勞動?這么大的地震,校辦工廠肯定停工了,趕快回家吧!回家吧!”
我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極不情愿地走出校門。她哪知道,我并不愿意大熱天悶在屋子里干活,我是舍不得那一天3角錢的工錢!
一場大地震,讓我擁有一雙回力鞋的夢想成了泡影,唯一一次在校辦廠打工掙錢的機會失去了。
初中的三年,在校辦工廠勞動的日子,是我中學時代不可磨滅的一段記憶。
1977年恢復高考后,董老師回到了教學崗位,兩位年輕師傅也考上了大學,而校辦工廠在王師傅的經營下,效益仍然不錯。高中兩年,沖刺高考,學校供應學生的早點,其中的豆漿始終是由校辦工廠免費提供。這一點,我記憶猶新,感念至今。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