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玄幻電影的神話“重塑”及文化話語探析

肖成笑

21世紀以來，從電視劇到電影，古典神話與民間傳說成為了中國電影創作的重要題材。創作者們或是截取其中的某些神話元素作為創作素材，或是直接就某一段神話故事來進行改編，以此進行現代話語下的經典重塑。其中，受現代社會的審美趨向影響，愛情與成長成為了中國當代玄幻電影的主題中心，創作者們大都以此來進行現代話語下的神話重構。對中國當代電影的神話“重塑”現象進行總結，在這些經典重構的背后，蘊藏著的則是文化尋根歷程中的中式文化話語構建。

一、新神話主義下的改編重塑

在當下的中國電影界，以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為素材的玄幻電影已經成為了中國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來自于西方的魔幻電影相比，中國玄幻電影更加強調中式傳統元素，是一種將中國傳統神話與電影創作相結合的特色電影類型。而探究其創作源頭，這一電影類型則可以歸結為新神話主義下的經典重塑。神話是各民族對自然社會的一種早期想象，其中蘊藏了先民們的思維邏輯與文化體系，是一個民族的共性情感認知。由神話而來，神話主義所指的是借由神話來進行文藝創作的一種手法。隨著時代的發展，新神話主義也隨之而產生。新神話主義的“新”，并不意味著對文藝作品中原有神話元素的拋棄，而是指借用現代媒體技術與傳播手段，將神話主義式的古典元素與文明社會的現代理念相結合來進行文藝創作。在這一過程中，“原初的神話原型以種種‘面貌周而復始、循環不已，文學和神話中的英雄人物以獨特的方式更迭嬗遞”[1]。就此而言，中國當代的神話電影改編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孫悟空、哪吒、白素貞……這些源自于中國古典神話中的人物經由現代改編，從而呈現出當代中國電影的新神話主義群像。高聳如云的仙山與難以捉摸的秘境，舊有熟悉的神話與具有新意的情節，中國古典神話在現代影像世界中穿行。中國電影創作者們對原有的經典神話進行了改編與重塑，其中，故事新編與情節重構則是最為常見的兩種改編方式。

在中國電影對神話的改編中，故事新編是中國電影人常常采用的一種方式。傳統的中國民間神話如《西游記》《白蛇傳》等具有較長的時間跨度與豐富的故事背景。因而，中國電影人往往會在其中截取一個較為空白的時間段，以此作為新編故事的展現舞臺。如《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孫悟空被封印五指山下的五百年，《白蛇：緣起》中白素貞與許仙的前世情緣，熟悉的神話人物在影像世界中演繹出了全新的故事情節。從經典改編的角度而言，這種故事新編的方式提供了可供創作者發揮的改編空間，也豐富了原本的神話故事。這些未被整合進傳統神話的改編情節更有利打造出藝術創作的異質化影像空間，從而為觀眾展現出符合觀影期待，卻又超出既定記憶的戲劇情節。而通過這種改編，這些電影在具有新意的故事背景下，繼續深化了孫悟空的反抗、白素貞的癡情等中國觀眾耳熟能詳的人物特質，進一步增進了人物魅力。同時，在新編的故事情節中，電影又將江流兒與唐僧、許宣與許仙之間進行了對比式的人物塑造。在此之下，這一故事新編的方式在保留了原有神話魅力的同時，又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電影改編中的“陌生化”意圖，從而呈現出了新神話主義之下的中國神話重塑。

除了故事新編之外，情節重構也是神話改編的一種常見方式。傳統的古典神話故事如《西游記》《封神演義》等已經有了較為既定的情節脈絡，其中大鬧天宮等經典故事更是中國人的共同記憶。在此之下，一些中國電影人沒有對這些經典情節進行全方位式的改動，而是在保持故事走向的同時，增加或調整其中的一些矛盾沖突，從而營造出現代審美氛圍下的影像故事。例如，21世紀以來，鄭保瑞以《西游記之大鬧天宮》《西游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西游記女兒國》這三部大片營造出了現代影像手段下的西游世界，并對之進行了內容上的情節重構。在鄭保瑞的改編中，大鬧天宮的幕后黑手變成了牛魔王，白骨精成為了一個被害而成妖的怨念白骨，女兒國中更是多了一條忘川河水。整體看來，《西游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改編得較為成功的一部。原著中的白骨精更多的只是一個善于變化的妖怪，用來引出孫悟空與唐僧之間的矛盾。而在電影中，鄭保瑞則對白骨精的來歷進行了改編，賦予了其更多的可思辨內涵。作為一個前世是人卻被誤認成妖，因此被禿鷲啄食成白骨而生的妖怪，電影中白骨精所展現的是人與妖怪之間的對比，為原有的經典故事賦予了更多的佛理哲思。在此之下，《西游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節中心變為了唐僧那里對平等眾生的超脫救贖，“三打白骨精”的簡單故事也具有了更多的審美意蘊。與之相比，這一系列另外兩部電影的改編則存在著諸多不足之處。導演出于戲劇氛圍以及特效展現的角度，對大鬧天宮與女兒國進行了不符合故事原意的情節改編。當觀眾看到以牛魔王與忘川河神等為中心的特效大戰時，在目眩神迷之余，那種故事情節上的突兀感也油然而生。盡管如此，作為當下中國玄幻電影的系列片代表，鄭保瑞的西游電影展現了中國電影人對經典神話改編的創作嘗試，其成功與失敗都有值得深思之處。

二、愛情與成長：現代環境下的主題重構

中國玄幻電影來源于有著長期歷史積淀的神話故事。這種神話故事的本源是一種原生態式的情感力量，是中國先民對自然社會理解方式的一種表達，體現了中國古代人民的審美偏好。神話故事來源于民間，其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深入到人民大眾中去的文藝創作傾向。因而在現代背景下，中國電影人們更加注重于展現神話故事中“人”的一面。區別于神話故事的古代受眾，現代環境下的觀眾有著新的審美取向，這就決定了創作者們要以現代主題來對古典神話進行重構。在縹緲玄奇的神話世界之中，現代環境下的神話人物從電影世界中走來。他們或是人類、或是仙佛、或是妖魔，但卻有著共同的人性與喜怒哀樂。長久歷史積淀之下的神話故事給予了這些人物以經典的戲劇沖突。而在現代環境中，中國電影人則以具有現代氣息的電影主題來進行了影像重構。新舊交替后的神話主題在影像空間中建構出了具有時代氣息的文化符號，其背后所指涉的正是當代中國觀眾所最為關注的主題焦點。在這其中，愛情與成長是兩個最為主要的關鍵主題。愛情與成長本身就是普通觀眾身上曾經歷過的人生體驗，電影創作者們以此作為主題，從而在認知層面上喚起了社會大眾的普遍情感認同。“藝術中任何新事物的產生都是呼應了人類心靈的特種需求，而其功能則是探索我們這一時代中最重要的問題。”[2]這種主題重構既是中國電影人在現代環境下進行神話“重塑”的主要方式，也是這些中國玄幻電影的成功之處。

作為電影藝術的焦點話題之一，愛情也是中國玄幻電影的主要主題。中國古代存在著男女關系不平等以及封建等級秩序的壓迫，在此之下，神話故事中的愛情也往往殘留著封建時代的余韻。到了現代，隨著社會的發展與男女之間關系的平等，電影創作者們則賦予了愛情以更多的現代情感內涵。20世紀90年代，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系列對《西游記》進行了后現代主義式的多元化解構，并將愛情作為其核心的影像主題。而在新世紀之后，周星馳在其導演的《西游降魔篇》中繼續沿襲了這一愛情化的主題重構方式。在《西游降魔篇》中，周星馳將愛情的主人公變為了唐僧。“大話西游”中孫悟空的愛情所展現的是命運來臨之下人物個體的無奈反抗，相比之下，《西游降魔篇》所表達則是唐僧在愛情面前的抉擇與開悟。從主題塑造而言，《西游降魔篇》沿襲了86版《西游記》電視劇的情劫營造角度。《西游記》原著中的唐僧是一個不近女色的虔誠圣僧，即使在“女兒國”中，唐僧依然是一個不假辭色的人物形象。但到了影視劇中，創作者們不約而同地對唐僧身上的愛情色彩進行了強化。唐僧變為了一個受到愛情考驗的取經人，其對愛情拒而遠之的背后卻是內心的搖擺。《西游降魔篇》繼承了這一愛情主題的構建角度，并將愛情作為唐僧取經之路上最大的考驗。魚妖沙悟凈、豬妖豬剛鬣、猴妖孫悟空，吞食、欺騙與殺戮……周星馳以極為暗黑的表現手法展現了陳玄奘是如何走上取經之路的。在這其中，作為驅魔人的段小姐既是陳玄奘的引路人，又是他變為唐僧的最后一關。當陳玄奘最終表露愛意，而作為愛情載體的段小姐在陳玄奘懷中死去之時，陳玄奘也就走入愛情而又走出愛情，度過了他變為唐僧的最后一關。由陳玄奘到唐僧，由不假辭色到暗藏愛意，中國電影人將愛情作為踏上取經之路的最后一關，這背后所體現正是觀眾在現代環境下對男女愛情的看重與偏好。

和愛情主題相并立，成長則是中國電影進行神話重塑的另一主要主題。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獲得了從觀眾到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并在票房上達到了中國電影票房榜的第二位。而就主題塑造的角度而言，《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成長主題正是中國電影人對古典神話進行重構的典型代表。哪吒鬧海是中國觀眾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1979年版的經典動畫也是一代中國人的共同回憶。在這一傳統神話中，哪吒往往是以一個反抗者的形象出現，而李靖則是一個糾結在兒子與龍宮強權之間的大男子主義父親。進入到現代之后，在當下觀眾的審美眼光中，哪吒的形象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單一的反抗者，而是一個綜合了叛逆、擔當等諸多概念于一身的自主形象，同時父親李靖也不再只是一個冷酷的父親。就這方面而言，《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長主題就承載了這些人物理念的變化。電影所呈現的影像空間因其內涵表達的豐富性而具有多層次的審美體驗，而其人物成長的核心主題則成為了承載這些豐富內涵的主干。《哪吒之魔童降世》在開篇就將哪吒化為了被大眾排斥的魔童，哪吒的玩世不恭實則是其為自身打造的防御性外殼。在此之下，李靖的形象轉變為了一個深愛兒子并情愿為此犧牲的可敬父親。父母的親情，師長的教育，敖丙的友情，這些富有感染力的濃郁情感拓寬了這一神話故事的意蘊呈現，并助推了哪吒從幼稚孩童走向英雄少年的人物成長。當哪吒最終打破宿命，選擇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長之后，這一電影的成長主題也就與現代社會中的自主理念形成了深度融合。

三、文化尋根與現代理念：中式背景下的文化話語表達

電影是現代社會中的文化產品之一，其本身的文化屬性就決定了電影作品具備著文化導向的功能。當一部電影走向大眾，其所展現的不僅僅是影像世界中的戲劇沖突與情感內涵，更是這一文化產品背后的時代背景及話語體系構建。對于神話題材的電影作品，題材來源上的歷史積淀鑄就了此類電影的民族屬性，而現代背景下的改編重塑則體現了不同電影人的現代文化理念傳達。神話電影連接了民族文化與現代意識的兩端，對社會大眾的文化心理具有重要影響。從具體電影來說，《哈利波特》系列、《指環王》系列等西方魔幻電影就是其中的代表，其在世界范圍內傳播了西方的文化背景，并以此參與了西方文化話語體系的構建。就電影的文化意義而言，其“核心意義是知識的生產與民族社會價值觀的傳播”[3]。由此可見，具有濃厚中國特色的當代玄幻電影也同樣具備了極其特殊的意義。這些以中國古典神話為題材的影像故事能夠喚起中國觀眾的文化記憶傳承，而現代環境下的理念表達則會對大眾的文化審美趨向造成影響。在這其中，以傳統文化為背景的文化尋根是中國玄幻電影的基礎，而以現代理念為導向的當代表達則構成了其內涵。兩者在影像世界中相互融合，共同促成了中式背景下的文化話語表達。

尋根的概念，指的是各個民族從民族歷史和發展脈絡上對本民族的文化根源進行探尋。對此，正如薇依所言，“每個人都需要擁有多重的根。每個人都需要，以他作為自然成員的環境為中介，接受其道德、理智、靈性生命的幾乎全部內容。”[4]在20世紀的80年代，中國文學曾興起過一陣文化尋根熱潮。這一文化尋根所強調的就是在文化領域上對中華民族的傳統意識和民族心理進行探尋。而就中國玄幻電影而言，有著深厚歷史積淀的古典神話題材在文化背景上就與尋根概念形成了內在彌合。古色古香的古代城鎮、阡陌交通的古典田園、嬉笑怒罵的隱士高人，靈異玄奇的神仙異術，具有中式古典韻味的文化背景有著經由歲月積淀的長久生命力，隨著神話世界的營造而彌散開來。其中，以《封神演義》《西游記》等為代表的系統化神話體系與以《白蛇傳》《聊齋志異》等為代表的片段化民間神話相貫通，一同勾勒出了古代先民對于自然社會的神奇構想與情感表達。古典影像空間的營造在文化傳統與民族記憶上不斷影響著觀眾們的集體認知，并以自身的中式符號成為了文化尋根歷程中的影像坐標。當代玄幻電影以深具民族特色的古典神話故事作為影像題材，并以具有中式風格的文化符號來對先民眼中的神話世界進行了視聽化重現。

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不僅對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造成了沖擊，也以現代理念的傳達來促成了中國當代文化話語的轉變。對此，中國電影中的文化尋根就是一個代表。中國當代的玄幻電影并非只是傳統神話故事的簡單呈現，而是以現代人的視野來對其進行情節改編與主題重構。就這方面而言，電影作品中的文化尋根既是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發掘，也是一個將傳統文化與現代理念進行交相融合的過程。在文化內涵的層面上而言，這一融合又可以理解為是中式精神理念的現代化構建。孫悟空的反抗精神與頑強意志，唐僧的善良仁慈與誠以待人，哪吒的敢于擔當與自主精神……中國電影人對傳統神話進行了挖掘，并將之與現代中國的精神理念相結合。神話作為一種審美對象，其影像作品的表達本身就是創作者精心選擇的結果。中國電影人將古典神話作為影像空間的文化基礎，從而將古典文化背景與現代精神理念進行了文化內涵上的融合。在這一過程中，中國電影人對民族文化傳統的發掘與普通觀眾身上的現代理念相互連接，從而實現了影像世界中的文化話語傳達。在此之下，中國玄幻電影不只是對往昔民族文化的尋根追溯，更是以此進行了具有中式民族特色的文化話語構建。

結語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之一，經由長久歷史積淀之后的神話傳說已經成為了中華民族的共同記憶。而在中國電影的發展歷程中，從黑白到彩色，從動畫到真人，以神話故事為題材的電影也已成為中國電影的重要一部分。進入到現代社會之后，中國電影人借助現代社會的傳媒手段，對古典神話故事進行了新神話主義式的改編重塑。將現代理念與古典神話相融合，在文化尋根的歷程中進行中式話語表達，中國電影人以此創作了一批具有自身特色的中國玄幻電影，也為傳統神話故事賦予了新的影像活力。在文化實力越來越成為國家形象的組成部分，電影藝術的文化導向作用愈發明顯的當下，這一神話重塑的意義并不止于影像作品本身，更有助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話語表達。對此，中國電影人已經進行了諸多具有建設意義的創作實踐，而這無疑是值得后來者繼續進行深思與總結的。

參考文獻：

[1][俄]葉·莫·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M].魏慶征，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0：2.

[2][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M].陳麗貴，李泳泉，譯.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85.

[3]劉利，張路光.電影傳播的文化意義與話語權[ J ].電影評介，2009（08）：18.

[4][法]西蒙娜·薇依.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M].徐衛翔，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