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如瑜 岳芬
洪深(1894-1955),江蘇常州(武進)人,中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文藝理論家和社會活動家。尤其在戲劇理論和電影理論等領域,洪深為中國現當代文藝理論做出了重要貢獻[1]。作為一種新興的藝術形式,現代電影文學之所以能夠對中國新文學發展產生重要影響[2],洪深功不可沒,他也因此被譽為“杰出的戲劇家和電影藝術家”[3]。
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電影逐漸走向興盛、“電影文化運動高漲”[4]之際,洪深以其深厚的劇作功底和扎實的文藝理論基礎,很快成為戲劇影視界炙手可熱的人物。這一時期也是洪深本人電影理論建構的黃金時期。借助大量的創作實踐,洪深的電影理論體系完整、實用性強,對中國影視藝術的發展和繁榮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洪深電影理論體系的創構也主要集中20世紀30年代,以《電影戲劇表演術》(1934)和《電影戲劇的編劇方法》(1935)兩個長篇論著及《1933年的中國電影》(1934)等短文為代表。無論是在研究方法上,還是在思想觀念層面,洪深的電影理論都是其戲劇理論的延伸。在他的理論體系中,電影和戲劇是緊密聯系的,兩者都反映了強烈的社會意識和社會責任感。
關注現實社會、反思社會問題以及推動社會革新是洪深電影理論的核心內容。從生態批評的角度來看,兼具社會活動家和文藝理論家雙重品質的洪深,有意識地在自己的電影理論中注入深厚的社會生態理想,他試圖通過戲劇理論這樣一種高度精神性的擬態方式,構筑起堅實的社會政治觀念,其理論話語呈現出鮮明的社會生態觀念——建構一種完整、均衡、平等的理想社會生態體系。
一、社會生態系統的建構
19世紀30年代中葉,洪深逐漸在戲劇創作之余,也開始主動進行電影劇本的創作,這讓他對電影的理解更加深刻,并逐漸對建構電影理論產生興趣,他對電影的研究和探索也主要集中在這一時期。1933年,國產電影獲得了一次大豐收,洪深深受鼓舞,于次年寫下《1933年的中國電影》一文。從當代電影史的角度來看,該文深刻影響了中國的電影理論史,尤其是在電影創作匱乏、電影理論稀薄的時代,這篇文章預告了中國電影理論的興盛。在這篇文章中,洪深較為完整地闡述了他對中國電影藝術的看法,一方面,他從電影主題的角度出發,對當時的中國電影進行分類評述;另一方面,他在述評的基礎上,指出中國電影未來的發展方向,表達了明確的政治傾向和社會理念。
在前一個方面,洪深以1933年整年度國產電影作為例證,探討中國電影的得失問題。按照主題,他將這些電影分為四類,概括而言即反帝、反封建、婦女解放等題裁作品以及其他“落后作品”。就當時的社會狀況而言,洪深對國產電影的分類反映了他建構新的社會秩序的愿望,是他所倡導的社會理論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電影本身所具有的社會價值的提升也是有幫助的。
在后一個方面,洪深特別關注中國電影的“新動向”,他用“初春”[5]來形容國產電影的未來。當然,前提是國產電影需要堅持“反抗”這一主線。他希望這些新作能夠起到推動中國社會變革的作用,能夠為他構建新的社會秩序提供精神力量。與其說他看好中國電影的未來,不如說他希望國產電影都如他的戲劇一樣時刻關注社會問題、推動社會革新。
結合以上兩個方面來看,洪深的電影研究并非是一種純粹的藝術探索,而是為社會觀念服務的、是助其實現社會理想的手段。他對國產電影的研究從屬于文學藝術作品創作和文藝理論研究背后的一個更為宏大的話語系統,體現了特定的政治愿景和社會生態觀。
因而,洪深的電影理論具有濃郁的“生態烏托邦”的色彩,這同他的戲劇理論如出一轍。就他的文藝思想而言,電影或許只是戲劇的某種“延伸”,新穎的光影形式并不能將電影同戲劇區別開來,戲劇中的“表演術”同樣適用于電影藝術,戲劇的創作思想同電影創作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對他來說,電影的意義在于形式的創新,這一屬性決定了包括電影在內的藝術形式能夠且有必要為構建新的社會秩序服務。
如果站在電影藝術本應具有的豐富性角度來看,洪深的電影理論顯得有些“極端”,他過于看重電影的社會價值和社會功能,因而消解了電影本身所具有的藝術性。這對于電影藝術本身的發展來說是不利的。但是,如果從社會生態的層面進行分析,再聯系他所面對的社會環境和歷史狀況,他寄托在電影理論中的、深厚的政治情懷是可以理解、甚至值得稱道的。面對行將崩潰的社會,洪深對藝術作品提出政治要求的做法并不出格,相反,這也是電影藝術本應承擔的社會責任,其觀念對于社會生態秩序的重構是有一定意義的。
總之,洪深的電影理論是一種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社會觀念。他像一個苛刻的園丁,借用理論這把“剪刀”,對電影藝術這棵“樹”進行修剪,使其生長的每個階段都符合特定的社會目的。與其說他是一位文藝理論家,倒不如說他更像是一名戰士,他用電影理論作為武器,用電影劇本作為彈藥,對敵人“宣戰”[6]。面對處于危機中的社會,洪深將自己的理論研究完全沉浸于對社會問題思考中,這既是一個理論家的社會意識的自覺,更是深厚的社會生態理想的體現。
二、眾生平等與社會均衡觀
洪深倡導“戲劇是人生的解釋、記錄、反映”[7]。在影視劇本創作中,洪深鮮明地表達了他的社會立場:關注底層民眾的生活、反對不平等的社會秩序、渴望建立均衡的社會生態。
洪深一向被譽為表演藝術大師,例如,田漢就稱贊他的表演是在特定表演條件下的唯一方法[8]。但是,洪深卻用《電影戲劇表演術》證明自己不僅是一個優秀的演員,還是一名出色的文藝理論家和社會活動家。他的表演反映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深刻理解,其理論則是在生命體驗基礎上的深度思考。
洪深認為,電影也好、戲劇也罷,都是有其特定目的的,都是為了“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9]。洪深痛斥相互傾軋的社會,他的劇作毫不回避社會問題,相反大膽揭露這些問題,這一觀點充分證明洪深電影理論中的社會生態思想,具體而言就是眾生平等基礎上的社會均衡觀,即創造一個新的社會,使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得到平等的社會地位。
在電影劇本中,洪深特別強調演員表演之外的社會功能。他認為,演員的表演應該而且必須是有目的性的。在演出時,演員是背負一定責任的,他們應當使觀眾在思想上受到影響而做出相應的改變,或形成某種主張、態度,最終達到“獲得一個正確的估量與結論”[10]的目的。尤其那些表現社會不公與陰暗面的作品,強烈的寓言和深度的警示是其必備主題,它們能夠讓觀眾認識到社會的不公,并反思造成不公的原因,從而得到相應的教育和精神境界的提升。
尋求構建均衡社會之路正是洪深編劇的根本目的所在。在這一點上,他所創作的戲劇和電影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在表現形式上有所差異。他之所以重視電影,在很大程度上同電影的繁榮及其社會影響力有關。或可以說,洪深看中的正是電影廣泛的社會影響力和輝煌的未來。在洪深的電影劇本中,無論善良卻受欺壓的底層、或是刻畫陰損毒辣專好掠奪他人的惡棍、還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干出昧良心之事的破落戶,都體現他探索社會平等的愿望。
豐富的舞臺實踐為洪深的理論提供了支持,長期的劇本創作和親身演出,使他在創作過程中逐漸清理出一條理論的進路,他能夠深刻理解表演者與觀眾的密切聯系,當他設身處地思考表演者所飾演角色的人生時,便不自覺地把握住了這些表演所對應的真實的生命體驗、社會經歷以及表演本身的價值。他創作的人物和故事既來源于現實中真實的生活,更是對這種真實性的理想化投射。
盡管洪深的電影理論反映出特定社會意識對文藝創作進行規訓的早期形態,還具有某種民族主義的色彩[11],而且,過于關注社會和現實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藝術品的創作,甚至限制藝術家對自身情感的表達,但是他對貧弱者的同情和對社會問題的反省卻是具有深度的生態倫理色彩的。在這一點上,洪深的電影理論是其戲劇影視劇本創作的重要延續,他用理論提升了自己的創作實踐,使其作品和理論都具有了普遍性價值。
因而,理解洪深電影理論的意義應當盡可能地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否則,很可能對他的理論產生“誤讀”。他在理論研究過程中表現出的大量的非藝術性傾向是符合當時社會潮流和社會需要的,即便因此部分地損害了理論的藝術價值,其觀念對于陷入民族危機和精神困境的社會所具有的意義也足以抵消這種損耗。與其說洪深是借電影劇本和電影理論來喚醒民眾,不如說他是在用理論來繪制理想社會的藍圖。
總之,洪深電影理論中的社會生態觀讓他遠遠超越了理論學者的邊界,使他更像一位訓導者。在主題上,洪深的電影劇本是悲憫而沉重的,他“強加”給電影沉重的“負擔”,卻使這樣一種原本為娛樂而生的、浮華的藝術形式變得厚重起來。他關注底層命運,并用舞臺表演來反映社會現狀,以期改變不公正的社會秩序。他將社會均衡觀和平等觀同時置于電影劇本創作和電影理論研究的首位,賦予影視藝術以深度的社會使命感。
三、電影的精神價值與社會變革
“一切的藝術,在起頭的時候,都是實際地于人類的生活有幫助的”[12],這一觀點概括了洪深對電影藝術及其相關理論研究的理解,從洪深電影理論的宏觀體系來看,他所謂“人類的生活”應當特指人類的社會生活,電影是用來“反映社會、反映人生”[13]的。但是,如果僅僅將人類的生活理解為現實層面生活的話,就無法解釋洪深社會生態思想的深層維度,甚至還會將他對電影藝術的理解視為“工具理性主義”。
在《電影戲劇的編劇方法》一書中,洪深極力闡明這樣的觀念:電影對于人的意義不僅在于現實世界和物質生活,還在于精神生活這個更為重要、更具社會價值的場域。他認為,越是在變革的時期,電影的社會意義就愈發重要。[14]從這一點來看,洪深對電影的精神價值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因為,作為藝術形式,精神指向直接決定了電影的社會價值的實現。
至于電影是如何發揮其精神作用的,即“電影為什么而作”[15]這個問題。洪深也有明確的回答:“戲劇永遠是為了影響人類的行為而作的”[16]。電影也正是通過精神上的感召和共鳴,實現創作者改變社會、推動社會變革的目的。洪深顯然要比一般的藝術家更具有行動力,對他而言,創作本身并不是目的,相反,電影作品(包括其他一切戲劇或電影類作品)的“效用”才是最為重要的。對于洪深這類劇作家而言,戲劇家和電影創作者的任務十分明確,那就是為了現實社會而創作,無論是反映社會問題、還是推動社會精神變革,都是戲劇家進行創作的最大動力。
同作品的藝術性相比,洪深更關心作品的內容能否實現他的創作目的。因此,他在理論中反復強調電影對于社會變革的價值。他認為,劇作家的作用就是幫助觀眾“解答目前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問題”[17]。他毫不掩飾這樣一種看似“露骨”的、且略帶“霸權”和實用主義色彩的藝術觀。他可能會遭到一些藝術家的反對,他也毫不介意。在他眼中,電影絕不是一種“娛樂工具”,而是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武器。
在電影劇本的創作論方面,洪深格外強調劇作家的精神能動性,他認為戲劇家應當是“正直的,不自私的,不計較個人禍福,而勇敢地肯為大眾呼喊的”[18],他們不應當對觀眾阿諛逢迎。相反,他們應當成為影響觀眾的精神領袖,通過舞臺表演,生動形象地展現社會變革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電影雖然是精神性的,卻能通過影響人的行動對整個社會產生潛移默化的作用。
結合以上洪深對劇本和創作者兩方面的要求來看,社會生態問題和精神生態問題在他的電影理論中得到了同等的地位,他不僅重視理論的社會生態效應,還關心理論在精神層面的價值。從精神生態這個層面來看,電影和戲劇一樣,都是用來重構社會精神生態系統的手段。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雖然強調社會功能和社會意義極大地提升了洪深電影理論的歷史價值,但是,他并沒有考慮到如何處理電影的精神性和藝術性之間的矛盾問題,這也是洪深電影理論的一個疏漏。如果系統地對他的理論進行查考,不難看出,洪深實際上并不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的創作動機并非完全為了電影藝術的發展,相反,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實現社會的變革。從這點來看,洪深的文藝觀具有“雙刃劍”的性質,過度強調社會性價值可能會降低電影本身所具有的藝術性。換句話說,如何處理電影理論同社會進程之間的關系、如何給予電影的藝術需求以適當的空間,這是基于特定時代下洪深電影理論研究之外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總之,洪深以其獨特的電影理論對社會形態和社會現實進行反思,進而推動電影劇本的創作。洪深將人生和藝術緊密聯系起來的思想既符合社會生態的需要,亦是一種精神生態觀念的體現。不可否認,他的電影理論具有某種“保守性”,對電影的要求超過了藝術本身的限度,將電影視為改變社會、實現某種社會理想的工具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電影的藝術性,但是,他對社會生態及其相應的精神問題的反思,卻是電影藝術無法擯棄的要素,尤其在社會失衡和精神危機的今天,他的社會生態觀是值得借鑒的。
余論
洪深將他對戲劇的理解直接應用于電影創作和電影研究上,使他的電影研究具備了戲劇文學和電影藝術的雙重特性。因此,他的電影理論具有戲劇文學理論的顯著特征,其電影理論同戲劇理論的區分度較低,既反映出特定時代電影和戲劇的密切聯系——當時許多電影公司的創作班底和決策成員多是由劇作家擔任的[19];也反映了洪深個人的文學觀念和創作理想——他對戲劇的偏愛、對戲劇社會功能和社會價值的狂熱追求。
由于洪深的電影研究和戲劇研究從屬于相同的觀念體系,因而兩者被賦予了相同的社會責任。從文藝理論漫長的發展史來看,洪深的電影理論并不具有獨創性,關注社會問題文藝理論家比比皆是。但是,對于電影這樣一種新興藝術形式而言,他的觀念卻是具有創新性的,不僅符合當時的社會要求,對于尚且處于蹣跚前行階段的電影理論而言,更是十分寶貴的。從社會生態的角度來說,洪深為中國電影理論注入了強心劑,極大地豐富了特定時期的中國電影理論。
不可否認,過度追求電影對社會變革的作用,對電影理論和藝術實踐的全面發展是具有一定負面作用的,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電影的藝術性表達。但是,將電影理論引向社會層面,對于洪深和他所處的時代、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社會而言是有利的,他的影片也呈現出“30年代社會生活的真實氣氛”[20]。具有社會導向性的電影理論和劇本創作,為洪深這樣一群“先驅者”[21]和社會活動家們(如田漢、歐陽予倩、夏衍、阿英等[22])提供了宏大的創作空間和想象空間,他們在這個特殊的精神世界中自由自在、暢所欲言,他們可以將自己的社會理想建構成任何可能的形式,并用藝術的獨特話語進行詮釋。
總之,以洪深為代表的電影理論家對中國現當代社會文化的鉤沉產生了深刻影響。對于當前的影視藝術而言,洪深的生態理論也并不過時,相反,他質樸深沉的理論觀念和文藝理想為當今影視藝術的探索提供了值得借鑒的典范。聯系洪深的人生經歷及其戲劇理論,他對社會生態問題的思考反映了一代人、甚至數代人的理想——構建新的社會生態體系及相應精神生態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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