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芥子,王子伊
(中國美術學院,杭州 310024)
新中國成立以來,影視動畫行業蓬勃發展,動畫人物形象應“擇一”——即參照某一藝術形式,還原出貼近故事的人物形象;還是選擇“貫通”——集前代及國外藝術之長并切合當下的實際,融合出一套合適的人物形象呢?下文將選擇新中國各時代部分有代表性的影視動畫的人物形象,分析討論之。
角色設計可分為內在設定和外在形象兩部分,外在形象可粗分為動態設計和靜態外形。動態設計包括人物的肢體活動方式、面部表情,靜態外形包括面部、體態、衣飾等。本文探討的側重點在于外在形象。
《牧笛》是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繼《小蝌蚪找媽媽》之后的世界第二部水墨動畫片。該片以牧童尋牛的故事為明線,以笛聲為暗線,整部作品完整地詮釋了中國水墨畫的意象美,也為中國動畫電影留下了難以超越的藝術高峰。
在這部中國水墨動畫中,出現最多的人物形象便是牧童。牧童的頭發由深淺的墨色寫就,面部線條簡約,膚色選用傳統的赭石色,膚色透明度較低,利于角色在透明度較高的背景中凸現出來,色彩和諧而統一。人物整體形象清新自然,與故事氣質相符。另外,牧童尋找水牛時遇到的姑娘、孩童、擺渡人等次要的人物皆服從“小于三種(傳統色彩+墨黑+留白)”的配色模式,這樣的配色便于統一風格。劇中人物動態都較為生活化,牧童吹牧笛的指法動作與曲調對應的音一致,真實還原了當時的水村山居情態。
水墨畫是我國優秀的傳統藝術形式,但運用在影視動畫中也存在局限性,首先,它的形象需要從傳統人物畫、花鳥草蟲畫、山水畫里選取藍本,可表現的題材有限,很難應用于現代題材;其次,它的形式概括,難以交待清具有強烈戲劇沖突的快速鏡頭轉換效果,或敘述故事性強的情節(因為其優勢在于散文抒情性);再次,水墨人物形象概括性強,有時個性不足(如劇中三個兒童的形象難辨彼此)。雖然如此,《牧笛》水墨元素、傳統色譜及真實細致的動作設計仍具有學習的價值。這部水墨動畫可謂動畫形象“擇一”的典型存在,在表現特定題材時極具特色與美感,蘊含古典的東方美學。
“在《大鬧天宮》和《哪吒鬧海》兩部富有濃郁裝飾意味美術風格的動畫巨作之后,《天書奇譚》沿用了繼承改造中國傳統美術元素的創作路線,采用了更為細膩的工筆重彩手法,將‘吳門畫派’的影響貫穿始終。……角色設計中對于傳統木刻、剪紙、臉譜、年畫等美術元素的運用更是駕輕就熟,中國風味十足的美術設計在這部影片里達到了頂峰。”①

> 圖1 《牧笛》

> 圖2 《天書奇譚》

> 圖3 《寶蓮燈》

> 圖4 《哪吒之魔童降世》
《天書奇譚》的每個人物都可以明白地劃在善惡兩個陣營,“好人”沒有邪念,“壞人”便沒有善意,簡單明了。在文學創作中,作家本該力避這種單薄的人物形象,但是在民間故事和兒童文藝作品中這確實合適。
因此,創作者在面部設計上也吸收京劇臉譜化的設計,每種樣式都是一類典型性格的符號。袁公紅色須髯,兩道蠶眉斜挑入鬢,眉間一點月牙,身著一襲白衣,點明其關公般正義剛烈的性格,以及天神的超然身份;反派陣營的三只狐貍精分別對應丑、旦、生的面貌;縣令生了一張鼠臉,黑豆眼,鼻翼上方涂白,官帽上安兩個金錢翅,一望便知是魚肉鄉里的“碩鼠”;而小皇帝不諳世事,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臣民的痛苦之上,他的形象一搖一晃如不倒翁,暗示他的幼稚性格與傀儡身份。
動作設計方面,參與制作的錢運達先生曾被公派去捷克斯洛伐克學習動畫制作,作品中滿溢歐洲式動畫動作的幽默感,無論是三只狐貍同步吞下仙丹,還是蛋生把大餅掛在脖子上吃的鏡頭,人物的一舉一動都追求奇趣,符合特偉(上美廠老廠長)提出的要求:老少咸宜,雅俗共賞。
人物靜態形象存在變形,兼具民俗戲曲元素;動作時而流露武打范式,時而流露歐式詼諧。源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和導演在歐洲的求學經歷,以及國外動畫影像(薩格勒布學派作品)的輸入等作用,這部影視動畫呈現“貫通”的特質。
《寶蓮燈》的制作陣容豪華,商業上獲得了巨大成功,在國產動畫片制作方面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近20年后的今天回頭再看此作,聲勢浩大之余亦有許多不足。
相比于前幾部作品,《寶蓮燈》更多地反映中國與美國動畫的交流,迪士尼的商業色彩濃重。它的“貫通”與《天書奇譚》的側重點不同,前作傾向于借鑒其他藝術形式,而《寶蓮燈》重動畫領域內部的學習。主角沉香的童年形象肖似葫蘆兄弟;嘎妹為首的部落人民富有美洲風情,二郎神和嘎妹的面部以配音的明星演員姜文、寧靜為原型,也是一大特別之處;陪伴主角的小猴這一設置似乎吸取了《阿拉丁》(1992)中寵物猴的形象;而孫悟空的形象則直接取自于我國20世紀60年代經典動畫《大鬧天宮》的形象。同一影視動畫作品內單個的人物設計具有不可與整體割裂的特性,而《寶蓮燈》的“貫通”犧牲人物間的關聯性、整體性,形成“東拼西湊”的風格。《寶蓮燈》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此。
哪吒與孫悟空同為動畫形象中的常青樹。《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保留標志性的服飾發型,然而黑眼圈、滿嘴尖牙的形象邪氣乖戾,一開始在觀者看來并不可愛、可親,哪吒叛逆的性格被極大外化。在“丑”的表層特點中,創作者用兒童的頑皮感緩沖他的“惡”。另外,靜態形象落實到動態表情,他不時流露對美與善的渴望,以及周圍環境壓迫時他表現憤怒無力的神態,逐漸扭轉了觀眾態度,很好地運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這樣的角色并非不討喜,而是延長觀眾的審美過程,營造反差感,更具有記憶點。哪吒的衣著繼承前代,但面部設計與角色動態十分現代,并置“傳統”與“現代”對比,這個版本的哪吒自始至終的側重點在于現代感。通過作品詮釋,傳統“力量至上”的英雄臉譜逐漸過渡為人道主義英雄形象,現代社會的氣息逐漸融入。外形上一定的“舊瓶裝新酒”利于觀眾迅速接受,在此基礎上敘述新的人物特質,在形象設計和商業利益上都取得了極大的成功。
《牧笛》(1963)是經濟建設后文革前的文化繁榮的產物,可謂“擇一”的典型。雖說精致,但若再推出幾部同類作品,不免會引起審美疲勞,這樣的一條路不會走遠。《天書奇譚》(1983)是改革開放國門打開后的一部動畫巔峰之作,它“貫通”中外古今多種形式的藝術,到現在仍有現實意義。中國經濟迅速增長時期推出的《寶蓮燈》(1999),在文化上雖吸收眾家,但卻是缺乏自信的表現,人物形象沒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雖“融匯”卻無“貫通”。《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將神話人物日常化,進行側重于古代與現代的“貫通”,把藝術創作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起來,這也是藝術的終極目的。文藝創作受經濟和文化環境影響,從以上四個例子記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動畫人物形象對“擇一”和“貫通”取舍的嬗變歷程。
優秀的案例固然存在,但另一方面新中國成立以來的許多動畫人物為何“擇一”“貫通”的呈現結果不佳?主要原因可大致分為以下四點。
1.優秀的文學劇本難求,導致缺少個性鮮活的人物形象。文學劇本是人物設計的基礎,單薄人物設定增加設計者的難度;抑或人物設定存在硬傷,設計者也回天無力,難以創作優秀的動畫人物形象。比如《大魚海棠》,劇本的蒼白讓觀眾不明所以,而人物形象更是“日本風”,缺少中國特色。《昨日青空》中,老套的青春片角色配置或許曾帶給人們共鳴,但“至今已覺不新鮮”,外在形象設計只在日本動畫中找幾張典型化的面孔,套上藍白校服了事。
2.是“抄襲”而不是“借鑒”,設計者的功力不足。《寶蓮燈》的人物設計者明顯功力不足,沒有加入自己的設計觀點。設計前期取材對象可選定動畫行業外的某種藝術形式,或動畫行業內部案例,但首先需深入分析其成因,選擇與自身想傳達的信息相通的要素進行吸收轉化,而不是直接照抄色彩、紋樣、服飾、面容等視覺元素。模仿表面是“抄襲”,模仿內在是“借鑒”,香港設計大師靳埭強有言:“我們不是模仿書中的作品,而是要多看書中的文字內容,深入理解圖例的創意,學習別人的思考方法”。②
3.設計者對人物形象的認識流于表面,導致人物細節經不住推敲。“動畫創作主要形成了三種動作處理方式:其一、夸張,……其二,現實主義的典型動作,……第三,舞臺式和風格化的動作表演。”③人物的動作還受年齡、身份、性別、地域等影響,把握住習以為常的動作細節才能潤物無聲地體現人物個性,這需要一點一滴的生活參悟。例如《龍貓》里小姑娘的笑是咧嘴大笑,老婦人的笑是溫和慈祥。當今某些影視動畫作品細節的粗糙,導致無論“擇一”或“貫通”都難以呈現理想效果。
4.本土化、當代化不足,導致人物形象千人一面。我國影視動畫人物設計當然要學習美日領先者,要“貫通”中外,但卻無法復制美日。也要跳出某些審美取向的思維限制,謹防迷失自我。美的形式不止一種,不同年齡、種族可發掘不同的美感。“穿長袍馬褂的張三改穿西服仍舊是張三。當然變了形象也有了區別,但仍有不變者在。這不能說是“繼承”。這是在變化中傳下來的,不隨任何個人意志決定要繼承或拋棄的。”④這“傳下來”是民族的性格,也是影視動畫人物設計的立足點。即“本土化”。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中說:“每個具體的審美意識內都包含了民族價值觀的梳理,審美某種意義上就是價值觀的體現。”⑤
如果觀眾在熒幕上只見單一的美,投射在現實生活中的眼光也會被局限,大眾難以形成兼容并包的眼光。動畫人物作為審美對象,貼合大眾審美,也需引導大眾審美,在美學中自然地滲透價值觀表達。形象“擇一”“貫通”與否,人物內核都需要體現當下觀眾的心理追求,比如《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隨著我國對外交流愈盛,中外與古今“貫通”成為有意無意的必然選擇,且不斷偏重于本土化、當代化的表達。
“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自覺之聲發,毎響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故曰國民精神之發揚,與世界識見之廣博有所屬。”⑥動畫身為近百年前引入的舶來品,輸入世界文化,輸出于當代觀眾,“審己”也亦必“知人”。
“擇一”還是“貫通”?大師林風眠早已提出四句口號:“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東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⑦本文梳理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具代表性的影視動畫人物形象發展脈絡,分析部分動畫人物形象“擇一”“貫通”的呈現結果不佳的原因。呼喚“貫通”而不迷失自我的影視動畫人物形象的出現,構建本國影視動畫獨立的審美體系。
圖片來源:
圖1:《牧笛》截圖
圖2:http://www.xxdm5.com/dm/tsqt/
圖3:https://www.shobserver.com/news/detail?id=76265
圖4:http://art.china.cn/products/2015-11/05/content_8353302.htm
注釋:
① 張承志,呂江.中國當代設計全集(第19卷 傳媒類編 動畫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02
② 靳埭強.身度心道——中國文化為本的設計·繪畫·教育[M].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09:158.③ 陳培培.創作、接受及其理論:國產動畫的外來影響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2016:82.
④ 金克木.書讀完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27.
⑤〔日〕黑川雅之.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
⑥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5.
⑦ 胡鐘華,傅巧玲.藝苑尋蹤.[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