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

印度的班加羅爾被譽為“亞洲的硅谷”
印度IT產業是個奇跡。
2010年前后,在IT業蓬勃發展之際,印度國民識字率不到65%,同期的中國,已達到93%。而此時,擁有電腦的印度人不到2%,但當時的印度有著遠超中國的IT發展水平。
這背后是印度種姓、階層嚴重不平等的結果,教育資源集中于少部分精英群體,培育了數量龐大的高素質IT人才。到海外去,是唯一可以讓他們發光發熱的康莊大道。
印度IT產業的成功,在于它跟國際經濟發展的完美對接。源源不斷的人才被輸送至海外,于是硅谷成為印度IT人的后院,印度人紛紛掌舵全球科技巨頭,可謂群星閃爍、光芒四射。
但是,光鮮亮麗之下,這條通往硅谷的路,又有多少人被撞得頭破血流?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一代人之前,班加羅爾被稱為“養老者的天堂”。這里風景宜人、城市規模適中、民風淳樸,它是理想的退休地,一度還是最美花園城市的有力競爭者。
世紀末迄今的IT業招聘狂潮,以當地人未曾預料到的方式,徹底改變了班加羅爾,改變了印度的文化。IT,讓印度人有機會接觸世界。1969年生的Vasudhendra是印度的文化評論家,他說,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如果有人去美國、英國或任何其他國家,是成就的象征。
而一旦進入IT行業,每個人都能獲得出國的機會?!鞍惭b一個軟件項目,參加一個培訓項目,謀取一份國外的薪水,簡直輕而易舉?!本S克·瓦德華1982年入職微軟,當時整個微軟只有兩個印度人。6年后,瓦德華升任微軟項目總經理,此時,印度理工學院的畢業生越過印度洋和太平洋,絡繹不絕加入微軟。
如今,大洋彼端的硅谷,早已是印度IT人的后院。根據考夫曼基金會的統計,2006年至2012年,硅谷每100個初創企業中,就有40個由移民創建,其中大約有12個由印度人創辦。

先后擔任谷歌CEO 、谷歌母公司AlphabetCEO的桑德爾·皮查伊
印度人掌控著美國30%的五百強企業。
先后擔任谷歌CEO、谷歌母公司Alphabet CEO的桑德爾·皮查伊,可謂是閃耀硅谷的“印度之光”。1972年出生的他,來自印度第四大城市欽奈(又名金奈,原名馬德拉斯),母親是一名速記員,父親在當地的英國公司里從事電氣工程。
小時候皮查伊家里窮,沒有臥室可以住,只能和弟弟睡在客廳,一家四口掛在一輛小電動車上去上學、上班。皮查伊智慧過人,高中畢業后考入印度著名學府—印度理工學院坎普爾分校(IIT Kharagpur),一所盛產IT、工程人才的高等學府。1997年,25歲的皮查伊在斯坦福讀完碩士,拿到了美國H-1B簽證—這是一個適用于高技能外籍勞工的工作簽證。
皮查伊的逆襲之路,不是孤立個案。IBM的CEO阿爾克溫·克里希納,微軟的CEO薩蒂亞·納德拉,Adobe、思科、摩托羅拉、萬事達等科技巨頭,都有印度人擔任CEO或聯合創始人。有數據統計,印度人掌控著美國30%的五百強企業。
印度人的逆襲,其實有共性可循。他們都來自印度頂尖的理工學府,大多理工科出身,有技術背景,同時也專門研習MBA課程。他們赴美深造,落地生根。他們職場忠誠度高,做事兢兢業業。
當然,我們看到的,是成功者站上了金字塔頂端,是這套敘事里最光鮮亮麗的部分。但無法忽視的,是金字塔基座之下,那些沉默的大多數。
皮查伊們是通向科技圣地的明燈,而無數IT勞工,正上演著一場頭破血流的“出埃及記”。皮查伊們的背后,隱藏著印度獨有的隱秘現實,一個關于技術勞工的特殊現象—獵身。
新千年初,當時的牛津學者項飆前往印度做勞動力方面的調研,他心里有一個問號:被印度官方炒得轟轟烈烈的IT熱,普通印度老百姓是否關心呢?
他在印度基層看到了實實在在的IT熱,但它熱的不是關于IT的產品或產業,而是IT人—年輕人爭相要當IT人、拿國際水平的IT工資。
項飆發現,不均衡的國內社會結構造成了這一特別強烈的愿望,促成了剩余價值從社會低端向高端的轉移,使得IT業在短期內快速發展。于是,印度IT業空前發展的時期,也是IT人才以空前數量和速度外流的時期,去海外是他們發揮所長的唯一方式。
印度獨有的“獵身”現象,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形成的?!矮C身”是一種業內的隱秘說法,英文名為“Body Shop”,也叫“勞力行”。其直接起源,跟Y2K問題有關。所謂Y2K,即Year 2000 Problem—2000年問題。
1990年代后期,計算機界擔憂新千年到來時,某些程序在計算時得不到正確結果,時間會重回1900年,全球計算機程序可能會停擺,造成災難性后果。這種恐慌,催化了科技公司的技術創新需求,他們需要大量人力來革新老式的程序。
大企業就將各種Y2K項目外包出去,臨時勞動力的需求被激活。承包商將目標轉向海外,特別是印度,他們委托勞務中介公司幫助招工。印度人嗅到商機,在全球各地開設獵身公司(勞力行),如雨后春筍一般。
不同于傳統中介招聘機構,勞力行直接管理工人,提供擔保、辦簽證、付工資、管吃住。美國上千家提供印度IT勞工的勞力行,曾經一度掌管著2萬多名IT勞工。
與勞務經紀人簽訂合同,也有利于美國雇主。在一些臨時工作中,大企業配備人員更靈活,而且人力成本也遠低于市場價。早些時候,思科、Verizon、蘋果、谷歌、eBay以及聯邦政府的某些部門,都跟這樣的勞力行建立合作模式,并對這些剝削行為視而不見。直到近些年,部分公司才調整了它們的合作準則。
獵身系統的底層存在一個恐怖生態,剝削、羞辱、法律威脅無處不在。
勞力行根據項目靈活調遣手里的員工,有客戶找上門,它們就派工人出去,不需要的時候,工人就回來坐冷板凳。
這時,會出現大量長期沒有工作、卻持有H-1B簽證的人,但這是違法的。工人們的契約被勞力行拿捏得死死的,卻無法反擊。勞力行抽成工人的工資,將其福利收入囊中,并敲詐離職的工人。
“契約仆人”也許是一個更準確的形容。
一位名叫Saravanan Ranganatha的印籍計算機專家,持有H-1B簽證。他給出了一個形象的描述:“在我的雇主那里,你幾乎可以看到我脖子上的皮帶?!?/p>
“這有點像一條隱藏的鏈子……你最好閉嘴,否則你會失去一切?!?/p>
美國調查報道中心(CIR),曾花了長達一年的時間進行跟蹤調查。他們發現,獵身系統的底層存在一個恐怖生態,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技術勞工的夢想變成噩夢,剝削、羞辱、法律威脅無處不在。
CIR發現,禁錮這些高技術勞工的工具,包括限制性的雇傭合同—很多工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簽署,而合同存在法律漏洞,即使是移民專家,也難以厘清這些中介是如何玩弄制度的。
從2000年到2013年,約有4400名持H-1B簽證的科技勞工,被非法扣留了至少2970萬美元。壞人們躲在隱秘的勞力行,很少被抓到。
軟件工程師Gobi Muthuperiasamy從印度南部城市馬杜賴來到美國,在2010年與Softech國際資源公司簽署勞務中介合同。Softech在網上宣傳自己為IBM、美國銀行、Verizon等公司提供技術工人,并承諾每年支付5.1萬美元報酬。
幾個月后,Muthuperiasamy離職并解除了協議。一年后,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庭,要求他賠償2萬多美元,并稱他在簽署雇傭合同時已經同意。Muthuperiasamy無比驚訝,他簽署的文件里,沒有任何地方提到離職賠償的問題。
他決定反擊,花了3年多的時間、2.5萬美元律師費,才把官司打了下來,個中過程極為艱難。
美國勞工部給他的回應是,不會對Softech進行調查,從技術上講,該公司從未雇傭過Muthuperiasamy,這超出了他們的管轄范圍。

印度IT業空前發展的時期,也是IT人才以空前數量和速度外流的時期
Muthuperiasamy未曾在美國接受教育,不了解整個系統如何運作。他陷入了絕境,甚至可能遭到遣返,即將重歸于貧窮。
同樣的遭遇還發生在程序員Gautam Pachal身上。2010年7月,Softech在印度招聘了他,成為他的簽證擔保人。但Pachal稱,Softech以違反美國移民法為由,未向他支付報酬。在2014年3月的一份法庭文件中,Pachal稱Softech存在欺詐行為,該公司編造一份假的工資單,向勞工部隱瞞,騙取屬于他的權益。
在法律文書中,Pachal說道:“他們還威脅要把我送回印度。”
Pachal和Softech雙雙撤訴,賠錢了事。這也是大多數人面臨的困境,他們不僅拿不到工資,還得賠償巨款。他們要么敗訴,要么只能花錢和解。
Softech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三年里,他們在佐治亞州的某個縣,就提交了32張訴狀,要求他們代理的勞工賠錢。
但Muthuperiasamy憑著自己的勇氣,把官司熬了下來,最后法院判定所謂離職賠償不具法律效應。他成了極少數的勝訴者之一。
對于Muthuperiasamy和Pachal這樣的印度年輕人來說,在一個階級、種姓和性別嚴重不平等的社會里,花錢去海外買一份工作,可能是唯一突破社會困局的方法。
本質上,這是工作簽證的灰色地帶。長期以來,美國各界呼吁國會調整H-1B簽證的規則,并希望勞工部門更積極地介入,以防止更多人被困于獵身公司。
但特朗普上臺后,不僅沒有改善,反而一步步加大了其中的限制:先是在2017年4月簽署針對H-1B簽證的 “買美國貨、雇美國人”行政令,并逐步提高簽證申請門檻。
保護主義一點點加深印籍勞工的危機。直到今年6月22日,特朗普簽署了總統行政令,宣布在2020年年底之前暫停發放多類非移民工作簽證。
這個消息一時間震蕩全美,硅谷傳來一片噓聲。毫無疑問,對占總申請數67%的印籍勞工來說,他們的處境將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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