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亞
二十世紀初,由于中國內陸經濟發展不均衡,直到改革開放期間照相館才真正普及。對于經濟發展較快的上海、北京等地,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就已經有照相館的出現了。但因價格不菲,照相對普通人家來說絕非小事。1877 年5 月17 日《申報》曾刊出一則廣告,其內容為“照人像連照費及像十二張,取銀三元”,足以看出價格之高,因此,那個時候能夠對拍照這件事進行消費的人也會對此相當重視。
當照相這門手藝傳入河南省平頂山地區時,“奢侈”這一特征依舊沒被削弱,家庭收入水平居高的人才可以消費。筆者在余溝村進行家庭老照片調研采訪,得到主人關于照片的時間及背后故事等信息,發現部分家庭照片最早出現在七十年代左右,而且當時拍攝照片的人是村里經濟水平較高的人。此外在拍照之前,本地居民通常會穿戴整齊、整理儀容,充斥著參加“重大儀式”的緊張感,這種緊張的“儀式感”在無形之中被嵌入到圖像里。拍照后居民會為這些照片專門置辦相框,懸掛于客廳中最顯眼的位置——客廳的后墻(如圖1-1),而后墻這個位置在農村一般都會懸掛領袖像、信奉的宗教師祖像以及宗族譜系圖等重要物品,由此可見人們對這些照片的重視程度。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后,照相館在河南省平頂山市剛剛興起,并且其產權性質屬于國有。在整個平頂山市六礦礦區,只有余溝村有一家國營照相館,具有消費能力的人會在這家照相館進行拍攝,所以在筆者搜尋的黑白照片人物照背景基本一致。作為國家主導的攝影單位,國營照相館自身擁有技術優勢和資源優勢,會給當地居民提供可靠的拍攝條件,同時保證了影像質量。由于被拍攝者對攝影設備的陌生,攝影師擁有絕對的主導權,進而去指導被拍攝者的表情擺姿?!笆裁戳餍?,什么就是好看的”“那個時候流行這么穿”,這是筆者在采訪照片主人時經常聽的話,七十年代流行身著中山裝,背誦毛主席語錄,因此這也成為當時國營照相館的標配姿勢。拍照之前要背誦出毛主席語錄里的一段話,攝影師也會指導被攝者,擺出當下最流行的姿勢,然后面帶微笑將《毛主席語錄》舉到胸前,最終一張明顯被擺布過的具有模式化的標準家庭照片被呈現出來(如圖2-1)。經過服化道的設置和攝影師的擺布,圖像的“儀式感”體現得淋漓盡致。
改革開放之后,這家國營照相館改為私營性質,經營者為了不使商業利益有所虧損,便將名字直接改為消費者口中廣為流傳的“國營照相館”。居民生活水平逐漸提高,政治氛圍也寬松起來,人們對照相的需求漸漸增多。與此同時,其他私營照相館也相繼開業,攝影與普通家庭的距離不斷拉近。因多年積攢的口碑和過硬的技術支撐,這家以私營模式經營的“國營照相館”仍是該地區人們最青睞的“照片生產工廠”。此外,新興的幾家照相館也都以“國營照相館”為藍本,拍攝類似風格的照片。當時照相館的業務范圍細分程度不高,遠超現在的專業影樓,包括承包證件照、結婚照、家庭合影、個人寫真、嬰幼兒百天照及周歲照等,甚至還可以預約上門拍照。在這些拍攝項目中,攝影師憑借專業技能優勢可以將他的主觀能動性盡情釋放,被攝者也會竭力配合(如圖2-2)。相同的拍攝者、相同的擺布手法、類似的背景,以及看起來體面不失穩重的微笑,均如流水線作業一般,不同的只有被拍攝者,致使最終照片也透露著相似的時代氣息。這種模式化的拍攝方式也是圖像帶有儀式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布景式攝影是當時照相館拍攝家庭合影、百天照、生日留念照等人物照最常用的拍照模式。由于照相館場地有限,攝影師會在室內準備帶有豐富圖案的背布作為拍攝背景,這不僅起到裝飾作用,還能滿足人們置身于“他鄉美景”中的虛榮想象。早期六礦的國營照相館只有兩張背景布供人挑選,一是城市的樓房建筑,二是非常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亭臺樓閣。蘇珊·桑塔格說過“攝影就是對拍攝對象的占有”,在置身于這樣的虛擬背景中,人們沒有不適,相反這正是他們向往的生活。

圖1-1 馬進財家置于客廳后墻的相框,照片攝于1973-2003 年

圖2-1 茍妮兒(左一)與其朋友合影,攝于1973 年

圖2-2 馬國富(二排左一)與其老師同學合影,攝于1977 年
改革開放后,布景式攝影作為照相館經營的主要拍攝模式,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背景布的種類也開始逐漸增多,風格也趨于多樣化。西方抽象繪畫、現代化建筑、中式園林、真實風景等多種類型背景布都出現在照相館中(如圖2-3)。后來,照相館在布景的基礎上開始增加一些道具作為照片的前景,比如鮮花水果模型以及西式風格家具等,以此來豐富畫面,創造出更加真實的“幻覺”。雖然背景布種類和道具設施都變得多樣化,但是人們僵硬的肢體語言,呆板的表情使這些照片依然逃不掉模式化的魔咒,圖像的“儀式感”也依然存在。

圖2-3 馬煥菲個人寫真,攝于2001 年
保羅·瓦萊利(Paolo Valer)于1939 年所作的報告《攝影百年祭》中談到“攝影為我們建立了真正意義上社會生活的圖片記錄”,攝影所能帶給普通民眾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對曾經生活中的事件進行記錄,即“留念”。翻看收錄來的照片可以發現,“何時何地因何事留念”等字樣出現于許多照片左上角或背面,能夠讓普通民眾對攝影產生消費念頭的事件多為孩子周歲、生日、同學聚會、家庭聚會、婚禮和重大節日等,加深了普通民眾在照相中的“儀式感”。例如國內的其他案例,收藏家仝冰雪收藏了葉景呂(1881-1968)六十二年的肖像集。葉景呂年少時就職于英國倫敦的中國駐英使館,并于20 歲(1907)在英國倫敦拍攝了人生第一張肖像照。在這之后,他每年都會拍一張肖像照留念,直到1968 年離世,整整六十二張照片,這是文獻資料中記載的早年個人對影像留念非常重視的個例。
另外在余溝村家庭影像中,農村家庭一般會在孩子百天或周歲,將之與長輩進行合影留念(如圖3-1),成為“習俗”或者不可或缺的“儀式”。作為主角,孩子會單獨和不同長輩進行合影,這些照片也成為了家庭相冊中的重要組成。群體聚會是家庭相冊中的又一重要組成,包含家庭聚會、全家福、同事聚會等。在群體聚散時刻,合影是最常見的留念方式。因此,每個人都想把最好的自己展示在鏡頭前,自然也就將自己從日常狀態中抽離出來,盡力展現出理想的自己。作為“散”前的重要“儀式”,合影中每個個體的“儀式感”促成了圖像的“儀式感”。

圖3-1 劉曉曼兩周歲與奶奶合照,攝于2000 年
家庭攝影作為一種家庭活動和社會行為,最重要的功能便是記錄曾經的生活。在調研過程中采訪到的每一個人面對照片中的自己,每個人述說照片背后的故事時如數家珍。筆者粗淺地認為圖像“儀式感”主要來源于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不菲的價格讓攝影變得珍貴與稀缺,從而帶來了“儀式感”;其次是照相館的模式化經營使“儀式感”躍然紙上;最后則是這些消費攝影的主體對于美好自己的向往和展示,加重了影像的“儀式感”。
照片中的“儀式感”只是家庭影集中的特點之一。筆者在調研過程中還存在很多不足,與此同時也深知家庭攝影還存在許多值得研究的內容,例如,當家用照相機、各種便攜照相設備增多普及后,人們出現審美疲勞,開始厭惡呆板形式化的照片風格,轉而去追求更加自然真實的照片,圖像的“儀式感”是否會逐漸消解,從而向日常化轉變等問題,還需后續考察研究。
注釋
① 張偉:《滬瀆舊影》,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年7 月第1 版,第3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