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立千年 長歌未央

劉可非

在河北博物院“戰國雄風 古中山國”展廳中，陳列著一件青銅重器——中山王鐵足銅鼎。

中山，是中國北方游牧民族白狄族鮮虞部在今河北境內建立的諸侯國。從公元前506年中山之名在典籍中出現，到公元前296年被趙滅國，中山至少經歷了210年的風雨。它不僅能在春秋“十二諸侯”、戰國七雄等中原強國的夾縫中生存，而且在公元前323年與戰國七雄中的韓、魏、燕、趙結盟，共同稱王，史稱“五國相王”。中山多次與“萬乘之國”相抗爭，一度成為國力僅次于戰國七雄的“千乘之國”，這是戰國史上的一個奇跡。這位中山王是中山最強盛時期的國君，他的墓葬位于今河北省平山縣三汲鄉。上世紀70年代，考古工作者勘探并搶救性發掘了中山王的墓葬，墓中出土了一套九件銅升鼎，這件中山王鐵足銅鼎是九鼎中的首鼎。

鼎是我國古代一種重要的食器和禮器。早在原始社會就出現了陶鼎，是炊煮時使用的烹飪器。后來出現了銅鼎，并在商周時期演變成象征貴族等級身份的禮器。鼎的用途也逐漸增多了，有烹飪用的鑊鼎、陳設牲肉用的升鼎、盛放湯羹和調味醬的羞鼎等。在《周禮》中，對不同等級的人使用升鼎的數量做出嚴格的規定：天子使用九鼎，諸侯王用七鼎，卿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還特別說明普通的百姓和奴隸不可以用鼎。中山國君作為諸侯，在中山王的墓葬中卻出土有九鼎，一個方面說明當時“禮崩樂壞”，諸侯僭越禮制現象的存在，另一個方面也暗示了當時中山國國力的強盛。

大鼎高51.5厘米，重60公斤，鐵腿銅身，由此得名鐵足銅鼎。銅和鐵是兩種熔點不同的金屬，青銅是一種紅銅中加入錫或鉛的合金，紅銅原本的熔點是1084.5℃，如果加上一定比例的鉛和錫，熔點會降為810℃左右;而純鐵的熔點較高，大約為1535℃，一般含有雜質的冶煉鐵熔點會低一些，但是也要比青銅的熔點高很多，所以要想使兩者合鑄在一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中能夠看出中山工匠冶鑄工藝的高超。

大鼎出土時，在內部發現了一些咖啡色結晶狀的肉羹，經鑒定含有豬或近緣動物、馬或近緣動物的微量成分。《周禮》對升鼎內所盛放的食物也是有規定的：九鼎之中會分別盛放牛、羊、豕、魚、臘、腸胃、膚、鮮魚、鮮臘等，馬肉并不在其中。為何這件最重要的鼎里要盛放馬肉呢？原來中山人并非中原人，而是西北地區的游牧民族——白狄族鮮虞部。他們進入中原，在接納、吸收中原文化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些自己的民族習性，所以用鮮虞特產馬肉代替原本最重要的牛肉來祭祀，這真實地體現出游牧文明與中原文明在融合中又有所保留，這種歷史進程的寫照在今天顯得尤為珍貴。不僅如此，大鼎底部接近足部的位置以下，有火燒過的煙熏痕跡，煙跡的上部邊緣整齊，說明用鼎時放在了灶口上。這也是和中原禮制不同的一點，因為按照禮書記載升鼎僅僅用來盛放肉食，并不在火上烹飪食物。

別看它外觀制作得敦厚、大氣，其細部卻制作得非常精巧、細致。仔細觀察大鼎的腹部，裝飾的并不是花紋，而是古代的一種文字——銘文。在青銅器上鑄銘文的風氣，從商代后期開始流行，到周代達到高峰。

這件鐵足銅鼎的外壁共刻有銘文77行，共計469個字，是目前發現的銘文最長的戰國時期青銅器，中國第一批被國家文物局列入禁止出國（境）展覽的文物僅有64件，它就是其中之一。那這么多的銘文，又記錄了哪些史實呢？

原來，這位王是一位非常厲害的中山國國君，他在文公和武公開創基業、桓公與成公苦心經營后，勵精圖治，將中山國國力推向鼎盛，并于公元前323年，與“戰國七雄”中的韓、魏、燕、趙共同稱王，史稱“五國相王”。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不簡單的國君，卻經歷了一段坎坷的童年，鼎上銘文寫著：“昔者，吾先考成王，早棄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姆是從。”成王較早便去世了，當時這位中山王還是一名幼童，他在繼承王位時年齡不超過10歲，年紀小還不懂事，在師長的指導下，承擔起治國的重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赒，克順克卑，亡不率從”，有相邦司馬赒的教導與輔佐，他一步步長大，國力也日漸強盛。此時，燕國發生了“子之之亂”，銘文中提到“寡人聞之，與其溺于人也，寧溺于淵”，并批評那燕國的國君噲，說他與自己一樣，承繼了祖業，貴為人宗，卻被相國子之所迷惑，搞什么禪讓之道，此“上逆于天，下不順于人”也，最終身死人手，還差點亡其邦家，為天下笑。

反觀自身，幸得忠臣良將，輔弼佐佑，而自己也夙夜興旰，無有常息，進賢措能，靡有懈怠。他深知，“古之圣王務在得賢，其次得民。蓋辭禮敬則賢人至，寵愛深則賢人親，作斂中則庶民附”。只有仁德才能使百姓歸心，只有正義值得我們去伸張。于是他把這些都刻在吉金重器之上，就是要他的后世子子孫孫，時常觀摩體味，逆行生禍，而順之得福。

銘文特別提到中山伐燕時，“今吾老赒，親率三軍之眾，以征不義之邦”，相邦司馬赒謙恭忠信，親自率領軍隊征伐燕國，“奮桴振鐸，辟啟封疆，方數百里，列城數十，克敵大邦”，擴大疆土數百里，占領數十座的城池。

擁有如此大“業績”的中山王，并沒有因此而驕傲，他將對后人的諸多警示刻在了鼎上，特別強調要吸取燕國“子之之亂”的教訓，并在結尾處特別強調“昔者，吳人并越，越人修教備信，五年覆吳”，以吳國戰勝越國、越國又覆滅吳國的歷史教訓，告誡繼位之君，“毋大而泰，毋富而驕，毋眾而囂”，不要因為國力強大就肆意妄為，不要因為富有就驕傲自大，不要因為人多勢眾就可以仗勢欺人，這樣才能確保國家的長治久安。

這件鐵足大鼎上面的銘文構成了一篇有思想、有遠見的文章，而且文字結構勻稱、流暢，文章氣勢綿貫、有力，一些排比句的運用更添文采之華美。確實，中山立國前期是“夾著尾巴”在眾強環伺中生存延續的。可惜的是，強大起來的中山人沒有按照銘文上的告誡那樣做，而是舉國上下沉溺于享樂之中，國漸窮、兵漸弱。中山走向衰落，是因為自身內政、外交一系列舉措的失當。中山國君過于重視“巖穴之士”，導致逐漸忽視了農業生產，廢弛了軍備建設，造成“戰士怠于行陣”“農夫惰于田”的現象，兵力日益衰弱，國家逐漸貧窮;與此同時，中原其他諸侯國都在提倡耕戰，進行社會變革，此消而彼長，中山亡國成了定勢。

此外，中山政治腐敗，大臣勾心斗角，后宮爭權奪寵，無心對外。就是在對外關系上，中山也由開始的“制衡”之策，變為主動介入大國紛爭，為了得到更多利益，中山往往依附一個大國去進攻另一強國，并不斷改變依附對象，終于四面樹敵，失去盟友，使自身陷于孤立。中山內外交困，而鄰國趙武靈王正在推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之后，開始攻打中山。燕國也趁機進攻，公元前296年，中山被趙國所滅。此時，距離中山王“作鼎于銘”僅僅十八年，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趙武靈王的軍事改革“胡服騎射”，學習的恰是中山游牧之俗，可悲，可嘆啊！

中山源于游牧，遷徙中原，立足生長，壯大融合，勵精圖治，志得意滿，忘記初心，盛極而衰。這一部波瀾壯闊的中山史，也是戰國歷史、中華歷史的一面鏡子，它成敗興亡的歷史教訓，特別值得后人深思借鑒，初心不可忘啊！

中山王鐵足銅鼎作為國家一級文物，以及河北博物院的“十大珍寶”之一，與中山王墓出土的銅方壺和銅圓壺并稱“中山三器”，展現了中山國的昔日輝煌，揭開了罩在這個“神秘王國”上的朦朧面紗。其樸實厚重，氣勢磅礴，銘文剛勁洗練，鑄造工藝精良，原本是為中山王歌功頌德的，現在看來卻處處歌頌著兩千多年前“工匠精神”的偉大。 ? ? ? ? ? ? ? ? ? ? ? ? ? ? ? ? ? ? ? （作者工作于河北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