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紀事

女真

留？鳥

爸爸、媽媽不回來過年，我不高興。說話不算話。上次走的時候他們說過年回來。我說要坐火車去看他們。爺爺說：咱不搭理他們，他們是候鳥，飛來飛去的；咱倆是留鳥，在家里這不挺好嗎？咱不愁吃不愁穿——你爸媽在外面給咱倆掙吃的呢。別鬧，爺爺帶你去看喜鵲！花喜鵲還有麻雀都是留鳥，天天嘰嘰喳喳的，無憂無慮，多好。

看花喜鵲要去公園，麻雀我家小區里就有。看過花喜鵲，爺爺帶我去超市買吃的。我們買了香蕉、蘋果、橘子、面包、餅干、酸奶、巧克力豆、旺旺雪餅，裝滿兩個大袋子，爺爺拎著，上樓氣喘吁吁。我手里捏著糖葫蘆，邊走邊吃。爺爺說：這些東西夠我們吃一陣子，等吃完咱們再買。

但爺爺說話也不算數。酸奶吃沒了，爺爺卻說不能再去超市。他說外面病毒流行，不安全，家里有什么咱們就吃什么，克服一下。等形勢好轉，爺爺再下樓去買。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爺爺說外面不安全，我就不讓爺爺下樓。

沒有酸奶，爺爺給我沖蜂蜜水喝。蜂蜜還是爸媽上次回來給爺爺買的。爺爺心臟不好，爸媽每次回來都給他買好吃的，很多好吃的最后都被我消滅了。蜂蜜水比白水好喝些，有一點點甜。

爸爸媽媽后來又打電話，說想辦法回來陪我們。爺爺說：你們回來做啥？車不通，太麻煩了。萬一不能及時回去，工作丟掉怎么辦？好不容易站住腳。不要回了，我和伢子很好，我們吃喝都不缺的。

其實我們沒有青菜吃了。冰箱里有儲藏的肉，爺爺把肉都煮熟了。爺爺說明天他必須下樓去買青菜和水果，再補充一些肉和蛋。爺爺說他下樓時讓我一個人在家里，絕對不要跑出去找他。他會買好多吃的東西回來。我說好，我聽話。

早晨爺爺沒喊我起床吃飯。他躺著不動。我摸他口鼻，已經沒有氣了。我想了想看過的電視，他可能就是人們說的死掉了。我應該怎么辦呢？我想了想，我要聽爺爺的話，不能出去，因為外面有病毒。爺爺說過，病毒很兇、很狡猾，我們肉眼看不見，千萬要小心，不小心可能命就沒了。我得給爸爸媽媽打電話，我要他們回來救我。我找爺爺的手機。爺爺的手機總是藏起來，他不讓我知道手機藏哪里，他說我拿到手機總是偷偷給爸媽打，電話費很貴的。我猜他可能是把手機藏到衣柜里了。我找了條毛巾，把爺爺的臉蓋上，這樣我翻東西時他看不到我淘氣。打開衣柜，翻衣服、褲子的口袋，都沒有找到手機。把家里所有柜子的門都打開，我慢慢找，這樣如果我爸爸媽媽打電話過來，我會聽到鈴聲，那我就知道手機藏在哪里了。

手機一直不響。我等。餓了我吃爺爺煮好的肉，還有剩下的餅干、雪餅、蘋果。我自己會調蜂蜜水。我趴到窗臺向外面看。也許院子里有我認識的爺爺奶奶在走路，那樣我就會打開窗戶，告訴他們我爺爺的事情。可是院子里沒有人走路。只有落在草坪上的一群麻雀在找食吃。爺爺說麻雀也是留鳥，麻雀不往遠處飛。院子里有人走路我應該打開窗戶喊嗎？病毒會不會從窗戶進來？如果我們住在一樓就好了，那樣我喊出來很快就有人聽到。我們住在八樓，還安了鐵護欄。開了窗子我不會掉下去，下面的人恐怕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今天早上，我終于找到了手機。爺爺太狡猾，他把手機塞進床邊棉拖鞋的最里面，這我怎么能想到？我拿出手機給爸爸撥電話，發現手機已經沒電了。怪不得沒聽到鈴聲。我得給手機充電。爺爺平時不讓我做這個，他怕我觸電。那我就小心一點。

我沒找到充電線。我到處找。爺爺把線也藏起來了。

我又餓了。我不能開門出去，病毒會進來的。但我可以開窗戶吧？爺爺沒說病毒會從窗戶進來。我爬上窗臺，打開一扇窗戶，沖著樓下使勁喊。我把嗓子喊啞了。

有人敲門。我大聲問：請問找誰？

外面有阿姨的聲音，還有叔叔的聲音。他們說：社區的，來看看。你們家爺爺為什么不接手機？你爸爸媽媽打電話了，讓我們來看一看怎么回事。

我告訴他們：我爺爺死了。

他們說：孩子你能把門打開嗎？

我想了想，問他們：你們先說出來我爸爸媽媽的名字，還有我爺爺和我叫什么名字。

爺爺說過，不要給陌生人開門。

他們把我和爺爺的名字都說對了，把我爸爸媽媽的名字都說對了，應該不是陌生人，所以我把門打開了。

海洋里有什么

上午我看書煩了，想打開電視。媽媽說：你剛看完書，眼睛挺乏了，看電視還不是繼續累眼睛？咱倆玩個游戲吧！

媽媽陪我玩，太好啦！我問她：什么游戲？

媽媽說：咱倆玩“海洋里有什么”。我先說“海洋里有什么”，然后你接著說一樣海洋里的生物，我接龍再說，誰接不上來或者說錯了，要懲罰。跳繩50個怎么樣？

我有點胖，跳繩是我弱項，但這個游戲好玩！我有一本快翻爛了的跟海洋有關的書，我爸、我媽幾次帶我去海洋館，我五歲那年冬天我們一家三口還曾經去三亞度假。我喜歡海浪拍打腳丫，也喜歡在沙灘玩堆城堡。那么，開始玩吧！我說了“海洋里有什么”，我媽馬上說了“美人魚”，然后我接了“大白鯨”，海洋里面的東西可真多呀，我們倆說了半個多小時，連翻車魚都說到了。后來我媽媽說：口渴，歇會兒吧，有空再玩。

下午休息時，我們把“海洋里有什么”換成了“森林里有什么”。森林里面的動物也很多，有老虎、獅子、狗熊、大象、狼……當我實在想不起別的，說出“蝙蝠”之后，媽媽馬上接了“穿山甲”。這兩個最近總能聽到名字的動物，實在不怎么吉祥。我沉默了一會兒不說話，我媽笑說：兒子你輸了，跳繩吧。我跳了50個，這一段游戲就結束了。我媽說，她該準備晚飯了。媽媽說我們一定要把飯吃好。好好吃飯，保證營養，身體才能對細菌、病毒有抵抗力。

晚飯以后，我和媽媽又玩了一會兒“超市里有什么”。以前我們每個周末去一次超市，我爸推車，我和媽媽負責往車里裝東西。最近只有我媽媽一個人去超市，我說去幫她提東西，她說超市里面也不安全，還是她一個人去吧，再說我跟她出去一次又要浪費一個口罩。超市里面的東西我當然能說出很多，很多我愛吃的，比如牛排、巧克力、冰激凌平時都是我往車里裝的，但現在吃不到牛排和巧克力了，媽媽說沒有貨。就連我喜歡的牛肉也不是天天有，要看運氣。有時候有貨，排隊時間太長，她等不及。

今天晚上，我和媽媽玩的最后一個游戲是“醫院里有什么”。我提議了，媽媽剛開始不同意。我再三堅持，她就又同意了。醫院里有醫生，有護士，還有病人。醫院里還有藥、紗布、吊瓶、止血鉗。醫院里還有病毒，有手術刀，有麻醉師。我爸爸就是麻醉師。自從年三十晚上吃過團圓飯，他就沒再回家。我以為他是和我媽媽鬧別扭，兩個人是不是要離婚。我爸我媽有時候吵架。我同桌李洋洋的爸爸就跟她媽媽離婚了。爸爸為什么不回家？我媽媽說他下班以后住酒店，他不敢回家，怕身上帶病毒傳染給我們。我媽媽說這次的病毒特別厲害，醫院里病人很多，爸爸很忙，也很小心，我們要理解他。他是為我們好。

可是我想爸爸了。雖然他每天晚上都跟我們視頻報平安，我還是想他。我喜歡他早晨起來進我房間，一邊用胡子扎我，一邊說一年級的小豆包起床了，上學快遲到了。我不能給他打電話。我從小就知道白天不能跟我爸視頻，連電話都不能打，他要上手術臺，我們不能分他的心，有事情等他晚上回來講。我爸說他白天沒有時間跟我們視頻，必須得晚上下班回酒店以后。那他今天為什么還不打過來呢？這么晚，我已經困了，到平時上床睡覺的時間了。

我注意力不集中，沒有接上媽媽的龍，媽媽說我又輸了，罰我起來跳繩。我跟她耍賴。我說我不跳。晚上我懶得跳繩。再讓我跳繩我就哭啦。我媽媽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今天太晚了，不跳繩也行，早點睡覺。我說要等爸爸視頻，我想告訴他今天的游戲特別有意思，我想跟爸爸玩一會兒，但是我沒有手機，媽媽你手機借給我一個晚上吧。

我媽媽說她手機不能借給我，萬一單位臨時有事打電話給她呢。我媽媽說她明天值班，我得一個人在家。

今天晚上我要求跟媽媽一個房間。我不害怕一個人睡覺，我三歲就自己單獨住了，我只是不想錯過爸爸的電話或者視頻。我努力不讓自己閉上眼睛。我叮囑我的耳朵：萬一我睡著了，你可千萬要醒著呀。

晚上，我真的跟爸爸玩了游戲。我爸爸太厲害了，他什么都能接上。當我再次輸給他時，我醒了。

原來是一個夢。

細思極恐

那天早晨，睜開眼睛，老公在我耳邊說的第一句話是：老婆，細思極恐啊！

我一臉懵懂：你做噩夢了？

老公說：失眠了。要不是看你睡得香，真想把你撥拉醒，說說話。我一直在想啊，你說我年前住院那個病，是不是那啥——現在正流行的這個……

我怔了一下，笑出聲：不帶這么嚇唬自己的，你那個不就是普通肺炎嗎？不是已經出院了？你要是真染了那個病毒，我天天在醫院侍候你能不染上？人家醫院的大夫、護士能不染上？出院前拍的片子能反映不出來？你可得了，別嚇唬自己。再說你也沒去過湖北、武漢，也沒接觸過那邊的人，人家武漢是一月份才開始大面積流行，你說咱這地方，全省統共才一百二十多例，還大部分是輸入的，你比人家都早？

老公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昨晚睡不著嗎？我們集團一個外教，圣誕節回倫敦以后就沒回來，昨天集團通報他來了郵件，請假，說是染病了，正住院治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走之前，我那段時間可是幾次跟他近距離接觸啊，怎么就不會？

我反駁他：集團沒說他什么時候染病吧？剛通報，很可能是剛得上，所以你想多了。

那萬一他那時候是在潛伏期呢？萬一他去過武漢呢？或者他女朋友去過武漢？真是我想多了？但愿如此！

那天早晨的對話到此結束。我老公元旦之前因肺炎住院，出院以后沒多久武漢那邊病毒流行，外教生病的消息讓他睡不踏實，也正常。他這是后怕呀。其實我也后怕，真要是那個病，我天天去醫院護理他，連口罩也沒戴，跑不掉的。但既然他現在正常出院，體溫已經跟平時一樣，后怕的事情想一想也就行了，沒必要睡不著覺吧。這次的教訓是，以后如果去醫院看病或者去看病號，我們把口罩戴上，養成回家認真洗手的習慣，不就行了？

我以為這事到此結束，沒想到，從第二天開始，我們的生活竟開始慢慢向著一個危險的方向滑行。先是兒子從澳洲視頻過來，建議爸爸去醫院做一下抗體測試。我猜一定是老公在跟兒子聊天的時候也說了自己的擔憂，所以兒子才會給他建議。兒子說：老爸，如果你有了抗體，說明染過病毒。如果沒抗體，那你就是杞人憂天嘍。然后是老公要求晚餐恢復喝二兩白酒。以前他經常出去聚會喝酒，因為得了痛風，漸漸把酒戒掉，我在家里也監督他，不讓他喝酒。現在他說在網上看到了資料，還是一個醫生說的，每天喝一點白酒可以有效抵抗病毒。喝酒也就罷了，最重要的變化是，他竟然從主臥室搬到兒子的臥室去住。他說自己可能真染過病毒，或者可能是攜帶者，本著對老婆負責的態度，應該主動隔離。

以前我曾經建議過，讓他從我臥室搬出去，因為他的呼嚕聲太大，影響我休息。但在他的抗議聲中，我只說過一次這個話題，就再不提了。這次他主動提出來要搬出去住，第一時間我高興，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他當天晚上搬出去，那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實。

我睡不著覺，起來上廁所、喝水。走到兒子房間門口，聽到房間里有講話的聲音。我感到不對頭。半夜三更的，他怎么會跟人說話呢？他在跟什么人打電話嗎？這是什么情況？說夢話嗎？我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么。也許是我弄出了聲音，說話的聲音很快停止，響起他的呼嚕聲。那呼嚕聲響得有點假。他如果假裝打呼嚕，我還真沒辦法求證。

從此，我本來還算湊合的睡眠，徹底完蛋了。我晚上經常睡不著，半夜起來，悄悄走到兒子房門口，試圖聽出他在給什么人打電話。我們結婚之前，他談過幾個女朋友。我聽說的。那些女朋友里面有人跟他繼續保持聯系嗎？他說那個外教的女朋友有可能去過武漢，會不會是一種暗示，實際上是他的某個尚有聯系的女朋友去過武漢？回想一下，他住院期間，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有幾次他甚至不讓我陪、攆我回家休息。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別的女人去看過他？

他那天早晨跟我說了一個挺嚴重的詞：細思極恐。我覺得那個詞他不會輕易用的。

昨天我實在忍不住，跟一個女友叨叨了好一會兒。女友眼睛瞪得很大。我以為她是要幫我譴責我老公，但她說的是：我看你們倆好像都病了。心理有病。你們要不要去看看心理醫生？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