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室外的陽光比平時要嫵媚一些,讓人覺得它們有種要透進來的迫切。
這時候,人們還在過年,而我家卻沒有菜吃了。按照往年,正月初一超市還在營業,完全不必要在年前購置更多的蔬菜,需要的時候,再出去購買便是。而今年的春節,一直到正月初三,街道上還難得見到人。臨街的店面全部關閉著,一些年前貼好的春聯,在含有沙塵的大風撞擊下撕裂、脫落,樣子怪異。平日在大街上成群結隊的流浪狗也不知去向。
但上蒼總懷悲憫,她封上一道門,也會在別處留下一道縫。
超市里彌漫著酒精消毒液的氣味,不過十多個人,都戴了口罩,互相躲著。他們先后到消毒液的貨柜前,拿了不少消毒液、洗手液,放到了購物車里。偶爾有人朝我看上一眼,我懷疑他是位熟人,因為戴著口罩,大家都不好相認,也不相認。許多貨柜上的商品都是年前擺放上去的,尤其是蔬菜,現在沒有誰去嫌棄新鮮不新鮮了。
口罩里面像澆了水一樣濕漉漉的。我逃也似地往家里走去。我知道,這段時間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最好老老實實宅著。我應該做到了吧,是的,并且還重復著幾件令人頭疼的事。這些事異常蕪雜,即便是疫情結束,它們似乎不會有結果。
在手機上看各類消息,忙著為微信圈里的鏈接和圖片點贊,給手機不斷充電,忽然也喜歡上了看電視,特別是長達五六十集的電視劇。
無休止地吵架。內容有以前的、現在的、將來的,翻來覆去,日復一日。我大半生沒有安頓好自己,也不能安頓好家人,以前生活基礎薄弱,現在更缺少規劃。一事無成的我,明白多年的努力沒有一絲收成且沒有任何意義。在近些年的奔波中,妻子和我一樣老去,孩子突然長大,所有的美好,只存在于我虛無的幻想和蒼白的辯解中。
面對窘迫,也更明白,我的能力和可利用的資源比貴金屬還要稀缺。
這種情形下,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也讓我有了一些陌生感。許多物品順手一放,而在需要時卻又找不見了。這主要來自物品的破舊和零亂。二十多年前添置的家具幾乎沒有更新過一件,一些家具搖搖欲墜,比如書柜,一旦拉開就會有倒塌的可能,比如衣柜,連接的構件都失去了應有的彈力,沙發的填充物從破了皮的地方擠了出來,老式電視機的畫幅上躥下跳,電腦經常黑屏。竟然,一家人就這樣過了許多年。
心亂如麻的我多次強烈萌生走出去在某個地方待上幾個小時的念頭,但不可以,仿佛病毒在遠處盯著。因此,不管內心多么糾結,我還得聽話。從正月初二開始,所在社區已經開展防疫工作了。
首先是廣播聲。它在循環播放各種防疫通告和防疫知識,出門戴口罩,回家勤洗手,沒事少出門,堅決不聚集;不走親訪友,有外來人員須報告和登記。起初,我不確定這聲音從何而來,掛在電桿上的廣播匣子已經消失十多年了吧。但去超市路上聽到廣播,也才知道電線桿子上還多出了一個小方盒子。聲音就是從這里發出來的。
正月初四,大概是上午十點左右,又聽見許多人在院子里說話。我趴在窗臺上看了幾眼,社區管理人員和門衛閉上了大門,貼了防疫辦法、通告,然后擺了桌椅,禁止本院和其他地方居民隨便出入,形勢緊張。對了,正月初三那天進入超市時,我就很配合地測量過體溫、登記過個人信息。回來的路上,見一家藥店的門開著,隔著門問店員有沒有口罩,她說臘月二十三四就脫銷了。
小城的疫情防控持續推進。院子里的管理員兩次敲打我家的房門,問家里都有哪些成員,有沒有外來人員?有一次還通知我們要拿戶口簿到門衛去登記。正月十六,又到門衛那里領回了蓋有紅色印章的住戶出入證。院子里來過幾次消毒車,工作人員背著噴霧器在樓道噴灑,84消毒液的氣味從封閉不嚴的門里鉆了進來,房間里都能聞到。盡管這氣味有些難聞,但還是覺得,這是春季該有的氣息。
專家說,疫情結束的日子尚有些遙遠,大家的心便像在瑟瑟瑟發抖的冬天里期盼風和日麗的春天一樣。正月二十三,是我老家認為春節真正結束的日子,奇怪的是,我家真的沒幾斤面粉了,洋芋、食用油也沒有了。我小跑步到了西城區菜市場。
市場的人不多,許多店鋪還沒有做好開張的準備,我用六十元買下了四十斤洋芋,四十元買下了一捆大蔥,便宜得像占了便宜似的。聯系了一袋面粉,送貨車不能進入院子,就扔在門外的臺階上,我費了些力氣才挪到了肩膀上,爬上四樓已經氣喘吁吁,腿腳發軟。進入家門,本打算輕輕把面粉從肩膀上放下來,沒承想狠狠地頓在了地板上,面粉便從編織袋的細小縫隙里擠了出來,像霧似地彌漫。又老去一歲,不服不行。
有了吃的,好像擁有了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內心再次踏實了許多。
坐下來,又翻看微信,看到最多的應該是一些關于小城的圖片:年前,街道打扮得五彩繽紛,雖然俗氣卻也是春節應有的氛圍。人們在燈光中、彩樹下拍照,做著各種陶醉、矯情姿勢;正月里,至少在正月初六前,這些色彩雖然還繼續存在著,不過,它們也承受著它們不會知道、不可理解的孤獨。大約進入正月初七也就是收假上班的日子,這些美麗而俗氣的色彩似乎已然成為一種資源浪費,便被關掉了。夜晚昏暗的路燈,又成為人們生活中習慣的景象。
很多次,我忍不住要去陽臺上看看外面,讓目光散步。也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待在家里。南樓,時常有人把頭從窗口伸出來,黑夜的燈從屋內升騰而起時,那人的頭便一片模糊。北樓,幾位老人除了打理栽種在盆里等待開花的植物,順便會打開窗戶吊下一只瓶子等待送奶人灌滿牛奶,有時會搬一把椅子坐下,盯著窗外不知道看什么。大家都知道親戚朋友不會來串門,兒女、孫子們也不會光顧。一次,安靜的院子里突然吵了起來,原來,在“人動車不動”的要求下,有人因為要駕車出去,和管理員發生了沖突。這時,我看到北邊的窗戶上一下子伸出了許多腦袋。
竟然有這么多人自我隔離在家,而且,大家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過熱鬧了!
是啊,該到看熱鬧的時節了。這個時候,我會想起來自大自然的訊息。
街道,這幾年不斷在拓寬、美化,這給了外地綠植遷移小城的許多機會,也給小城人民增添了對小城的新鮮感。原來高大、松散的柳樹、楊樹,盡管沒有完全被淘汰,但都集中到了地勢較高并且寬闊的公園、廣場,街道上更多的被低矮的松柏、杏葉李、連翹、木槿、櫻花等樹種占據。去年的這個時候,一些蓄了花苞的樹種,葉子的顏色發生了人人都能看到的變化,就像病懨懨的患者遇到了良醫,起死回生的春風使他們的臉色活泛起來。低處的、避風的地方,尤其是公園里,小草發芽,小花探頭,羞澀得不懂人間世事。
果然,小城劃入疫情低風險區后,悶了一個多月的人們有了急迫上街的理由。從微信圖片里看到,街道上的樹木和景觀綠化帶開始探頭發芽,配置的圖片文字大同小異,“欠春天一個擁抱”“在春天里等著你”等。不乏有人也萌發了往年春天的習慣,爬上附近的山坡尋找想要的期許——苦菜芽、苜蓿芽,大自然的美味,我的最愛。
最初從圖片上看到的苜蓿芽,裝在塑料袋里,胖大、干凈、翠綠。我便懷疑,這東西極有可能來自溫棚,缺少了山野的氣象。于是,我想念起六盤山下的老家來——迫近春風,不經意間,苜蓿芽就真的躥出了地面,喧囂聲在裹有黃土的春風里奔跑,這時節,山野里的桃花也應該開放,紗一樣漫山遍野彌漫。
而我的心思并沒有放到一口野菜上。正月間,省外陸陸續續復工復產的消息不斷從網絡擠進現實生活,身邊的朋友、親戚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勞務輸出專車,去了廣州、成都、新疆、銀川,這說明國內疫情形勢好轉,恢復經濟和抗疫一樣重要。
農歷二月初,市內復工的消息也從各個平臺中傳來,這讓我興奮,也更心急如焚。2012年下崗失業至今八年間,我一直東奔西跑,為了養家糊口不計任何得失。眼下,居家五十多天,差不多坐吃山空,我不能不關注所在的公司幾時復工——網上得知,一些小公司經不住時間的拖磨,更經不住管控的要求,都關停或解散了。
我很擔心自己再次失業。
騙子似乎永遠沒有停下行使角色的腳步。這個時段里,網傳有人因購買防護所需的口罩、消毒液而上當,就連復產招工也會人發布虛假信息,引誘需要工作者花費錢財。我不能閑待在家里,想利用還未復工的時間去掙點零花錢添補生活所需。這點小心思,害得我差點也陷入本地人編造的騙局中。
我決定出趟門,到公司瞧瞧情況。
一個人占著兩個人的座位,班車內照樣是消毒水的氣味。一路上沒有人聊天說話,一百多公里路程,三分之二的人睡著了,有人還打著呼嚕,有人還在夢中咳嗽。我沒有睡,一直睜著眼睛看著窗外,高速路上的車輛不多,收費站暢通無阻,數十天前設立的多個防疫檢查點撤銷了。一半多路程中,公路兩邊的景致沒有想象中的活泛,一直過完三個隧道,我才看清了崆峒山的顏色,除了松柏,成片成片的山桃樹精神了起來,如果季節不負桃樹,應該在農歷三月三前后就開始綻放了,盡管不會是滿樹繁花,但一呼百應的效果十分神奇,過不了幾天,崆峒山的桃花就會灑滿溝壑。
我突然很在意春天的花。事實上,這次出門極像是散心。
年前放假時,通知說正月初六上班,換洗的衣服基本沒有帶回,而擺放在桌上的兩盆花估計已經干涸死了。也不知道附近廣場的花兒開放了沒有。
測量體溫、登記信息,能聞到大樓內彌漫的酒精氣味。拐彎抹角進入房間,剛看到的景象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開門的一瞬,我看到桌上空蕩蕩的,似乎壓根兒就不存在所謂的兩盆花。走到桌子旁邊,終于看到它們跌落在桌子下面、電腦主機一側,所幸它們巴掌大的葉子還是綠色的。我像提一把干柴一樣把它們提起來,這才明白它們是因根部失水而頭重腳輕,才倒在了地上。搶救!我手忙腳亂地把它們放回花盆,連同花盆兒坐到一只大盆里,差不多注入了半桶水,才停下手,著手整理室內其他東西。
這兩盆花是三年前從百里之外的一個地方帶回來的,其他同行者帶回的,都沒有挺過這個冬天。我覺得幸運,因此,心里也對這兩盆花賦予了不同的寓意。第二天上午,第一縷陽光透進房間時,我看到這兩盆花扛過了危險期,竟然從奄奄一息中緩了過來,蜷起來的葉子有了舒展的跡象,苦苦支撐的莖稈漸漸挺直。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起來。
沒有探聽到復工的確切消息。回家等出租車的間隙,就那么一個回頭,看到廣場上的櫻花、迷莢染紅了枝條。昨天怎么沒有發現呢?
種種跡象帶給我許多意外的驚喜,我想我必須得重新開始。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