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

立夏,空氣中已經可以輕易覺出熱來。節氣就像文火,經它一燉,世間萬物各得精進。最顯而易見的是草木由嫩黃轉深綠,日趨成色。停滯或是懸掛在草木之間的,除了綠葉、小果實以及風,還有漸漸豐富齊全的聲音。
小區來了一只夜鳴鳥。它何時光臨似乎沒人知道,就像小區新近搬來的住戶,覺得臉面陌生,就猜測他可能是租戶,甚至起了提防之心。它是用與眾不同的鳴叫,宣告它的到來。它埋伏在小區樓棟的某個制高點,從天黑開始鳴叫,一直持續到天亮。這是立夏以來突然出現的聲音,我斷定這是一個新來的“闖入者”。我在小區住了二十幾年,第一次遭遇這么單調枯燥又刺耳的鳥鳴,它極大地攪擾了我的作息。那時恰逢身體有恙,最容不得吵鬧。而這只夜鳴鳥,就以吵鬧讓我明白,為什么人們總愛拿“這是什么鳥”來搪塞人家。
或許它只是一個過客,像一朵白云,飄進某一段旅途,暫住一段時間。夜鳴鳥的聲音很特殊,它和其他鳥類通常的“唧啾唧啾”的歡叫不同,它的叫聲,像是帶著濃重地方方言腔調的“普通話”,它的“鳴聲”是喉嚨咳出來或者是像啄木鳥一樣用嘴啄木敲擊出來的,總之,它不是歡唱出來的。它的叫聲,像是一連串的“哆哆哆哆”,又像是“闊闊闊闊”,仔細一聽又像“郭郭郭郭”,音準難以捉摸,節奏像敲木魚,又比敲木魚的節奏更快,沒有木魚的那種空韻,倒像是房屋裝修時,鋪瓷磚師傅用塑料錘找平找實的敲擊聲,悶錘的那種。
無論如何,它的叫聲確實惹人煩。它躲在宿舍樓間的某一個高處,像扔石頭一樣,把它的叫聲,南北不管東西不分地,一塊一塊,再一塊一塊,砸下來。黑暗中,聲波范圍內的人,都被不間斷地砸中,睜眼與夜相持,心腦與無奈煎熬,真是特別揪心。鳥可沒得協商,這個節氣的夜晚,似乎屬于它。
當然,受攪擾的不止我一人,有人已忍不住開始采取措施了。比如,用大聲的吆喝去驅趕它。先是某戶人家單人喊,再是兩家合著喊,最后集體喊。但夜鳴鳥的反應不敏感,有喊就停,不喊又鳴,有種你進我退、你疲我鳴的策略。顯然,以一種喊叫制止另一種叫喊,這亞暴力的重疊,效果并不明顯。結果,本來就一種難聽的聲音,現在反而又加上并不美觀的吆喝聲,二者夾雜,就制造出第三種噪音,使得夜晚更成一團亂麻。
凌晨,困乏的人們不得不停止吆喝。但鳥叫并不停止,仿佛它取得了一場斗爭的勝利,依然故我,鳴之不休。
據說21天就能養成一種習慣,對夜鳴鳥,我們或許需要適應的時間。適應就是一種善意的和解。住慣城市的人去了安靜的鄉下,一時會不適應鄉村過度的安靜。無聲和噪音是一對,噪音也是上天的賜予。噪音是跟隨美音大音而來的,是為區分出安靜和標識寂靜而設置的。一個孤獨的人,享受寂靜的日子,卻也不拒絕熱鬧的氛圍,每一種聲音都有各自的生機活力。如今,人的耳朵這組器官,已進化出了包容的胸懷,既能聽大音希聲,也能聽惡語謊言。聽諂媚好話喜上眉梢,聽惡語謊言六月飛雪。說起來,聲音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質里包裹的用意,有多少善有多少真。但不論真假,聽多了,耳朵磨出繭來,就習以為常,這也是一種生活本領。
一個星期下來,多數人不再關注夜鳴鳥了。但還有兩類人無法容忍,一是習慣早睡早起的人,二是睡眠極淺的人。連日來,他們很上心地杠上了這只鳥,想各種不同辦法去驅趕它。喊叫恐嚇不奏效,有人就吹起“助威小喇叭”,有小孩的玩具喇叭,也有用正兒八經的小號、拉管,單吹,群吹,亂吹。對著聲源處猛地一吹,真被吹停了,而且飛走了。但過不了多久,它又回來了,它是一個勇敢的闖入者,沒有什么力量能夠終止它發聲,而且它似乎已經適應了極具沖擊力的喇叭聲。于是,又有人被逼出新招,用煙花來打擊它。先在夜色里找準聲源點,然后點燃煙花,一發一發地打擊,像是一次小小的戰役,五彩斑斕的煙花像陣地上的炮彈,落在黑夜中,把自己炸光。煙花爆炸的響聲,極具穿透力,加上炸開的色彩、硝煙和火藥味,終于把這只鳥趕跑了。這回,和解不了,畢竟火藥的爆炸,導致了不可調和的生與死。
夜晚暫時回歸了平靜。可不聞其聲,反倒讓人睡不著了。我一直在想,它到底是誰?有什么辦法能與之和解嗎?
拿起手機去搜索,這已成現代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了。從輸入“夜間鳴叫的鳥”“夜間哆哆哆哆鳴叫的鳥”“夜間活動的鳥”,到“讓人煩死的鳥鳴聲”,網頁里,搜出了許多相同的經歷和煩惱。百度提供的答案條目不多,指向比較集中,有貓頭鷹、杜鵑等,但這明擺著不對,這幾種動物的叫聲都很熟悉,或者說都已習慣、接納,就像雞鳴犬吠一樣,聽之不會難受,不起煩惱心,不會為之輾轉難眠。然后,我再輸入“夜間郭郭郭郭鳴叫的鳥”,出來了兩個詞條。一是五色鳥,鳴叫聲音單調,像敲木魚。另一種叫普通夜鷹的,會叫出機槍掃射的聲音,“噠噠噠噠”。答案出來了,從種類的地理分布看,應該是“夜鷹”。接下來,我又搜到網友上傳的“夜鷹”鳴叫的音頻,一聽便可最終定位,它就是普通夜鷹了。從百科介紹和圖片上看,夜鷹體型小,灰黑色,看起來與麻雀相似。繁殖期間常在晚上和黃昏鳴叫不息,它主要以天牛、甲蟲、夜蛾、蚊、蚋等昆蟲為食,是種益鳥。原來,它穿行在空氣清新的小區里,一邊吃害蟲,一邊還在談戀愛。這是多么自然、符合節令規律的事情,也許,是我們的無知影響了它的愛情生活。
認到了發聲體,就像找到了問題的源頭,心情舒暢了許多。我因為認識了它的習性,繼而接納了它的鳴叫。追求愛情的聲音,毫無疑問是美的。只是人與鳥之間因為審美的差異,產生了誤解。如果說“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形而上的構圖美,那么,這只普通夜鷹順時而動、執著呼喚愛情,就是形而下的生命倫理的美。大自然賦予夜鷹短暫的求偶時間,它必須抓住機遇。若是能以利他心來看待讓人煩惱的鳴叫聲,我們內心便會瞬間釋解,甚至歉疚于它。后來的夜晚,我竟然聞聲也能安然入睡。大多數的住戶也漸漸適應了。其實在另一面,被小區的人用不同方式警告、驅趕之后,夜鷹也做出改變,它時而在樓頂,時而飛躍到山林,時而到別的小區,它忽遠忽近、忽東忽西,不在同一個地點上鳴叫到天明,給人們留出了空白和安靜,給人在糾正妥協的感覺。這倒讓人體諒起它的不容易和善解人意。也許這個小區是最適合它繁衍生息的地方,它跨越圍墻,繞過門房保安,闖進來,需要與環境的緣分,更需要足夠的與人和諧相處的智慧。
過了繁殖期,夜鷹就飛走了,它把原本的立夏夜還給這里的人們。走入下一個節氣,我們都去迎接新的聲音。大自然用冷熱明暗動靜生死的交替,和解著世間的秩序,安撫著包括人在內的萬物之心。自然如此,人亦能同心。也許,我們在某個節氣之內,某個時空之內,會遇到不解人意的物和事,是否可以按捺一下自己的脾氣,為鳥的天空退讓一步,為新來的客人留下相互認識的時間。在人與萬物萬事之間、人與人之間,特別是人與小區新近的闖入者之間,做一次善意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