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啟楨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昆明 650500)
《世說新語》是南朝時期的志人小說集,記錄的是東漢到晉代后期一些文人的政治生活和言行舉止。其中有對當時文人和士人一些美好品德的頌揚和稱頌,也有對黜免、儉嗇、汰侈、忿狷、讒險、尤悔、紕漏、惑溺、仇隙等士人間陰暗面的批評與諷刺,其很好地繼承了中國古代詩文作品“文以載道”的傳統。通過這些一“正”一“反”的記錄與描述,不難看出編撰此書的劉義慶作為統治集團的代表,“社會功利性”是其編撰《世說新語》所看重的,其內心充滿著對“大道之行”的向往。而從《世說新語》成書的年代來看,中國歷史上的南朝處于一個政權更迭、政治分裂、社會混亂的時代。普通的士人與文人或是選擇“談玄論道”來逃避仕途,或是選擇在渾噩的仕途中斗爭浮沉,而這都極大地影響到了權力機器的有效運轉。因此,在國家意識層面上形成一種統一的思想,通過這種思想把整個社會更好地維系起來就顯得迫在眉睫。而“德行”作為人的立身之本、社會的穩固之石被統治者所重視并大加推揚便成為了自然的選擇,而“孝”在德行中又成為統治者看重的大端。
德行類一共有47則故事,所收錄的是當時一些名士優秀品德的故事。有一心匡正天下,重視人才的陳仲舉、郭林宗;也有把弘揚儒家禮教、正定天下是非作為己任的李元膺;有為官清廉的陳太丘;也有關愛友人的荀巨伯。所贊賞的都是當時名士具有的做人的優秀德行。這些名士選擇不與當時官場同流合污,在混亂的社會中秉持著自己內心的操守,在污濁的政治泥潭中發揮著綿薄的作用。正因為如此,這些名士的美好德行才成為那個時代急需的“救藥”。早在先秦,儒家自古就把德行看成“孔門四科”之首,這是孔子的政治觀所決定的。在孔子看來統治者治理國家就應該推行“德治”,“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為政》)。當統治者實行了德治,那么人民才會擁護愛戴他們的君主。孔子對他的學生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誰敢不正?”(《顏淵》)又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子路》)因此,在孔子看來不僅僅是君王應該推行德治,任何時代,作為普普通通廣大的執政者、行政者也應該做好德行的表率作用,擁有一個好的德行。
在魏晉南北朝時代,要想做官或者做一介名士,擁有一個良好的“德行”是人們所十分看中的,但是“德行”只是一個十分模糊籠統的概念,不同的時代的人們對它有著不同的理解,不同階層的人所應具備的“德行”又有著自身不同的側重點,比如為官者應具備的德行和從商者應擁有的德行,肯定是有差異的。但在這些不同之中,“德行”當然也有著一些世人共同的體會。例如,為官清廉、珍惜朋友、關愛家人,立志遠大等等自古都都是美好德行的代名詞,但是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擁有怎樣的一種特定和重要品行才算是一個有“德行”的人呢?那就是——“孝”。《禮記》道:“孝者,畜也。順于道,不逆于倫,是之謂畜。”據此理解,天下萬“畜”本應都有孝道。例如“烏鴉反哺”“羔羊跪乳”是動物的“孝”。而人的“孝”自然也應是孝順父母。當然,后來“孝”的內涵在中國古代社會變得不再單一,對國家盡忠也變成了“孝”的一種。之所以說魏晉時人對“孝”十分的重視,是因為在《世說新語》德行類中講述關于孝故事的就有14則之多,幾乎占了全部德行類的1/3。例如,第十二則對待想殺自己的后母王祥卻用自己的孝順最后感化了她;第十七則“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1]對待喪禮,雖然和嶠、王戎采取不同生孝、死孝不同的方法,甚至死孝被一些人所批評,但這兩種對待方式其實都是孝順的表現;第二十四則辭官歸里的周翼為他的舅舅靈床前守靈三年等等。這么多與德行有關的品行,“德行類”卻單單收錄這么多關于孝的故事,占如此大的比重,則足見編撰者和魏晉時人對于“孝”的重視。另外,“孝”為何在魏晉時代備受重視也許正如《孝經》所說:“夫孝,德之本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從《孝經》的這段話來看,也許正是出于那個政權交替不斷、社會動蕩、人們信仰無所寄托的魏晉時代,“孝”所具備的特有社會功利價值,才得到當時統治者與士人的提倡和重視。這將在第三節做具體的論述。
“人物品評”是儒家或是以儒家思想治國的社會所十分推崇的,早在先秦時代,《論語》就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作為人物品評的標準。到了魏文帝曹丕時他更是將“人物品評”發揮到了極致,“人物品評”一時成為時代風氣并影響了后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德行”作為首要標準和根本自然成為品評人物時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人物品評最初是為社會選拔人才的需要而產生的,是隨著“九品中正制”的實行而成為一時風尚,更遠的淵源是源于儒家對人思想道德的評價和重視。《論語·為政》載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孔子的這些言論都在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德行”是評價一個人或選拔官吏甚至是君王為政應該重視的事情。人物品評和九品中正制既然是為社會選拔人才才產生的,那么“德行”自然也成為它們所關注的對象。
前九品詔書,善惡必書,以為褒貶,當時天下,少有所忌……(《晉書·劉毅傳》)
其始造也,鄉邑清議,不拘爵位,褒貶所加,足為勸勵,猶有鄉論余風……(《晉書·衛瓘傳》)

相對于“清”和“神”的虛無與不可捉摸,“孝”實際上成為當時人物品評一個可以實際操作和判斷的重要標準,而這比“清”“神”之類也更能為一般士人所接受。《孝經》曰:“夫孝,德之本也”,既然人物品評最初的目的是為了給社會選有德的人才,那么作為德之本的“孝”本就應該成為選拔人才和人物品評時的重要對象。如前文提到的瑯琊王氏的王祥,因為十分的孝順最后官至太傅,雖然在這后面更大程度上有家族勢力的原因,但是“孝”確實成為了當時為官者和世家大族奉行的一條行為準則,也成為了他們仕途前進路上的助推劑。《世說新語·德行》載:“吳郡陳遺,家至孝。母好食鐺底焦飯,遺作郡主簿,恒裝一囊,每煮食,輒貯錄焦飯,歸以遺母。后值孫恩賊出吳郡,袁府君即日便征,遺已聚斂得數斗焦飯,未展歸家,遂帶以從軍。戰于滬瀆,敗,軍人潰散,逃走山澤,皆多饑死,遺獨以焦飯得活。時人以為純孝之報也。”“至孝”是當時的人們對陳遺的評價,人們認為他能幸存下來,是上天對他孝順的回報。又如,“王仆射在江州,為殷、桓所逐,奔竄豫章,存亡未測。王綏在都,既憂戚在貌,居處飲食,每事有降。時人謂為試守孝子。”(《世說新語·德行》)王綏在不知父親存亡之時就已經開始做出孝順的舉動,當時的人也評價他為“試守孝子”,而最終王綏官至荊州太史。
從上述的材料可以看出來,“孝”作為德行的重要內涵確實成為了魏晉時人物品評的一條重要標準,也成為統治者在選拔人才上所看中的品質,而王祥、陳遺、王綏后來的成功確實也依賴于其奉行的“孝”。
魏晉時代社會動亂不堪,政權交替頻繁,外戚亂政時有發生,世人處于這個亂世也唯恐避之不及,不再充滿政治理想與抱負,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片黑暗混沌之中。那時“君權”變得不再那么的牢靠,因此統治者不得不思考采取何種治理國家和社會的方法,來穩固自己的統治,而最后以“孝”治天下則成為那個時代統治者最好的工具之一。
“忠、孝”自古以來本是一體而為統治者所提倡。“資于事父以事母,其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蓋士之孝也。”[3]而且在魏晉之前的兩漢甚至把對君主的“忠”看得比“孝”還更重要一些,因為這樣才符合統治者的志愿和利益。但是為何在魏晉時代“孝”卻成為統治者治理國家的工具而被提倡了呢?魯迅先生也曾有過自己的思考,魯迅曰:“(魏晉)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位,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很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4]自曹魏以來,政權的更迭、統治者的交替便都是通過武力的方式來實現的,即便是禪位背后也是以武力相逼。因此,通過巧取豪奪,背叛之前君主而得到的“君位”,統治者再要求其他人對自己要忠心耿耿似乎就變得說不過去,也站不住腳了。于是統治者只能另求他法來維護自己的統治。與忠一體的“孝”這時便成為統治者所用來治理天下的工具。當然這里的“孝”是為統治者要求臣子百姓“忠”這個最終目的而服務的。“孝”的這種工具作用在《世說新語》的編撰中就有所體現,例如,“孔仆射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孔時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服,竟日涕泗流漣,見者以為真孝子。”[5](《德行》)通過把孔安國在孝武帝死后穿著重孝服,整日淚流不止這則故事收入德行類,就可以看出編撰者希望臣子們把統治者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來孝順。不談臣子的“忠”,轉而談臣子的“孝”,而實際卻達到了比談“忠”更好的效果。
除了魏晉處于政權交替頻繁時代,君權的地位來得不怎么光彩,也不怎么穩固,統治者才避而不談“忠”只談“孝”。門閥制度的發展、世家大族的興起也是“孝”成為統治者用來治理國家的工具的原因。自西漢中后期以來,土地兼并十分嚴重,逐步形成了官僚、商人、地主三位一體的豪強地主勢力。東漢政權更是在豪強地主支持下建立起來的,士族地主在東漢開始形成,為后來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制度的確立提供了階級、經濟基礎。因此,魏晉時代的國家政權的穩固與否很大程度上得依靠世家大族的支持與否,統治者自然也不得不看這些世家大族的臉色。魏文帝曹丕采用陳群的意見建立“九品中正制”,根據門第品級來選用國家人才也正是迫于現實的無奈之舉。反過來,混亂的社會也迫使家族之間不得不緊緊團結在一起來面對復雜的社會形勢。于是能將家族聯系起來的“孝”就有了生長的根基,孝也成了世家大族所極力推崇的行為準則和家族禮法。這便有了《德行》第十四則面對一心想害自己的后母,王祥卻用自己的孝順感化了她,并使得自己的后母像親生孩子一樣疼愛她。后來王祥在自己臨終之時告誡子孫:“孝乃立身之本。”足見世家大族對孝的重視。
統治者之所以推崇“孝”,這是因為既能避開談“忠”的尷尬,又能達到談“忠”同樣甚至更好的效果。世家大族推崇孝這是因為“孝”能將整個家族緊緊聯系在一起,壯大家族的勢力。上至君王下至世家大族整個統治階級都已把“孝”當成了處理問題、治理國家的最好的辦法,因此“孝”在魏晉時代受到時人的重視也就不足為怪了。
從上可以看出,之所以中國人自古將“孝”看得很重要,不僅是受到了中國人講“孝”傳統文化的影響,還因為“孝”本身就有著自身的政治功用,得到了統治者和世家大族的重視。在品評人物時,“孝”不僅成為“德行”的一個重要內涵,更成為一個有德行的人應該擁有的重要品質。同時,在如魏晉南北朝一樣的時代或是在中國古代任何社會動亂的時代 “孝”成為了一種精神紐帶,其在維系中國人的家族關系,維持國家統治和穩定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從這個方面來思考,本文或許有利于幫助讀者更深刻地理解《世說新語》的編撰動機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