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清

《詩刊》主編臧克家是和我交往最久、關系最密切、情誼最深厚的一位老詩人。將數十年交往中一些印象較深的零星片段,擷拾歸納,連綴成篇,該是對這位可敬長者的最好憶念吧。
和臧克家開始有工作聯系是1953年我來到作家協會之時。我擔任創作委員會詩歌組干事,他是領導業務活動的干事會成員之一,以后又任干事會組長,打交道的機會就漸多。而具體的工作接觸是在1956年為作協編輯詩歌年選的時候。我做責編負責初選,他任主編負責定稿。我編年選雖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在1955年,主編是袁水拍),但經驗還是很不足。臧克家不僅從編選體例、入選標準、入選作者和篇目范圍等方面做出細致安排,還對具體編排方法、格式的統一甚至如何在發稿時對作品剪貼勾畫都一一做了詳盡的指導。當我按照他的指導把全部選定作品整理編排完畢,他還要從內容到技術上做最后審查把關,連每首詩后面所注寫作年月、刊載日期的數碼寫法是否一致都不放過。給我教訓最深的情況是:我在按作品題材分組編排時,一時疏忽,竟將一首寫臺灣的詩編到國際題材詩組中去了。幸被他及時發現,嚴肅地指出,這屬于政治性錯誤,若不糾正問題就大了。這件事對我震動很大,原來編輯工作還有這樣多學問,除了業務知識和編輯技術外,更需要有敏銳的政治頭腦和高度的責任心。從那時起,我開始懂得了編輯工作,學到了編輯應具備的嚴密細致、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此后,當我改行教書多年重續編輯生涯主編《張家口師專學報》時,就因在編輯部樹立起20世紀50年代的優良編風而取得一定成績,數次獲得河北省和全國高校學報研究會的優秀編輯獎。追根溯源,我的編輯生涯中最早和最好的啟蒙老師,當屬臧克家同志。
他對工作嚴肅認真,在生活方面也是一樣。就以遵守時間而言也是極為嚴格的,不但開會總是提前到達,與人相約也分毫不爽。一次我因編詩集的事要去訪他,電話里約好下午三點鐘,我卻因時間觀念馬虎,拖拖拉拉晚了一刻鐘。還沒走到他家胡同口,只見他正走出來焦急地探望,見到我便輕松地笑著說:“我這已經是第三趟了。”我尷尬地隨他進屋,只見一切安排就緒:茶幾上擺好糖果,茶杯里放好香噴噴的龍井茶葉,暖壺就在旁邊,只待沏入開水了——這都是他待客的慣例。對我的遲到,他雖然沒有任何埋怨的意思,但他的行動卻比任何批評都使我難堪,使我內疚更促我自省。我不知道在我爽約的那一刻鐘他是如何在徘徊等待中度過的,我卻明白我已經打亂了他嚴格的時間表,浪費了他寶貴的15分鐘。每當我想起他佇立巷口殷殷企望的身影,便警覺起來,提醒自己要做一個嚴律己、重然諾、誠待人的人。
1957年1月臧克家任主編的《詩刊》創刊后,我也成了編輯一員,自此就在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了八年多,直至1965年《詩刊》被迫停刊止。這期間更進一步感受到他那嚴謹自律的工作作風和熱誠坦直的人格魅力。
《詩刊》作為全國第一家專門的詩歌刊物,詩人和廣大詩歌愛好者的來稿都很多,如何兼容各方面詩作,依據什么原則遴選稿件,是編輯部需要思考的問題。在主編臧克家“嚴格要求,一視同仁”的辦刊思想指引下,大家形成共識:堅持質量第一,絕不盲目崇拜名人,也不輕視無名小輩。不論名氣多大(例如郭沫若),只要質量不夠,就提出意見商改或婉退。對無名群眾來稿,只要質量高,甚至編發在刊頭。而對大量有一定水平的作品和較有才華的作者,則給予熱情幫助和大力扶持。
那時慕名直接寫給臧克家的來稿來信很多,他身體不好、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都親自處理。為了不使作者失望,他一律委托編輯部代為回復。我們便按照他的叮囑,在回信中先說明代復原因并致歉,然后再誠懇地對稿子提出看法。其中若有較好的作品,再轉給他本人親自處理。臧克家這種嚴肅認真和謙虛誠樸對待作者的態度,影響并形成編輯部的一貫作風,成為詩刊社的優良傳統。
在任《詩刊》主編期間,臧克家的健康狀況很差,每日需靠藥物維持。但他堅持每周定期來編輯部具體指導工作,凡重要稿件必親自過目,凡有詩歌活動一定參加。詩刊社常會組織詩歌座談會或配合政治形勢的詩歌朗誦會等,他不僅親自主持,有時還在朗誦會上帶頭登臺朗誦自己的新作。雖然他那濃重的山東方言不大容易聽懂,但那充滿時代使命感的激情深深打動著聽眾的心。
詩人需要有激情,臧克家心中的確充滿著愛憎分明的熾熱情感。他熱愛黨領導下的新社會,也嫉惡如仇,致使他的詩永遠追隨著時代的脈搏,充溢著真情實感。在那為了迎合政治任務而出現一些干巴巴的政治口號詩的時候,他也絕不因“趕任務”而使自己的詩枯燥無華。因為每一重大政治事件都能激起他強烈的愛國情,從而透過那些貌似枯燥的主題發掘出生動的形象和詩意。就連“文革”期間遭受政治迫害下放“五七干校”勞動時,他也把這看作接近勞動人民、鍛煉自己的大好機會,拋開個人得失,全身心投入到勞動中去,從而體驗到莫大樂趣,寫成真情充沛歌頌勞動生活的詩集《憶向陽》。
臧克家熱情好客,邀請詩人和編輯部同志吃飯是常事。召開編委會時,他也要避免枯燥的會議形式,自掏腰包把大家請到飯店,邊吃邊談。以這種朋友聚會的方式既做好了工作,又聯絡了感情。記得1959年臧克家就曾把在《詩刊》發表的長詩《李大釗》所得千余元稿費悉數留在編輯部,專供組織集體活動之用。臧克家熱情謙和的作風遍及周圍所有的人,他對人不論親疏遠近、職位高低、年齡大小全都一視同仁、真誠相待。對我們這些做一般編輯以及編務工作的下屬晚輩,總是像對同輩朋友一樣親切熱情、關懷備至。他每出一本詩集,必定一一題名給每人送上一本(這習慣一直保持到《詩刊》停刊數十年之后)。他生活上和大家親密無間,當時編輯部有一慣例:每年春暖花開,都要在假日組織一次春游。臧克家便帶上小女兒和大家一起到頤和園、北海等地劃船、照相,痛痛快快地玩上半天之后,中午照例由他掏腰包請大家吃飯,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在臧克家的工作作風和人格魅力的影響下,詩刊社就像一個溫馨和諧的大家庭,同事之間充滿親和氣氛。正因如此,這個始終只有10人上下的小單位才能凝聚成一個團結精干的戰斗集體,上下一心,互相協作,以最少的人力,完成繁重的工作任務。一些同事在共同的戰斗中建起了深厚的友誼,在分開數十年后和主編臧克家及彼此之間都未斷聯系。這段工作經歷也成了永銘我心中的美好記憶。
在詩刊社工作期間,我不僅提高了編輯本領,也鍛煉了動筆能力,臧克家在這方面一直給予我關懷和激勵。自1958年編輯部集體出街頭詩墻報開始,幾乎人人動筆寫詩。以后我也和大家一起,時常結合當前形勢寫些歌頌新事物的小詩在報刊上發表。臧克家對我們的創作熱情大加贊賞,多方勉勵。20世紀60年代初,“支持古巴人民反美斗爭”宣傳活動掀起高潮,詩刊編輯部舉辦了一場以此為主題的大型詩歌朗誦會,組織詩人寫稿,請演員朗誦。臧克家得知我也寫了同樣題材的詩時,便熱情鼓勵我將它和詩人們的作品一起拿到朗誦會上由演員朗誦。自己的習作也為宣傳發揮了作用,讓我很受鼓舞。
我對一位《詩刊》編委發表在其他刊物上的一首敘事長詩有一些看法,就斗膽寫了一篇評論文章提出自己的意見。寫好后又有些忐忑,擔心自己的見解是否太幼稚,以一個無名小輩去批評名家是否太冒失?當文章送給臧克家審閱后,他很快就找我面談,不僅肯定了我的觀點,而且對我勇于提不同看法的精神倍加贊揚,并批準立即在《詩刊》發表。臧克家的鮮明支持激勵了我,堅定了我敢于直抒己見的勇氣和信心。
《詩刊》停刊后,我下放改行,又經歷了文革風雨,便長期與詩歌絕緣。直到文革結束,文藝界春天回歸,我才重拾舊藝,不時寫點隨感類的小詩見諸報端。這時我早已和“五七干校”回來的臧克家恢復了聯系。1980年的一天,我回京去看他時,恰巧那天他訂的《北京晚報》上發表了我一首小詩。他見到我立即欣喜地告知我這一消息,并連聲稱贊,還把那張報紙送給我保存。沒想到這僅僅八行的短詩,卻得到他如此重視和褒揚,使我感動,也體會到老詩人對后輩創作上的殷殷關切之情。我知道自己才駑力微,難有建樹,但老詩人那殷切的鼓勵和期望的目光,總在鞭策著我奮力前行,不敢懈怠。為此我曾寫了四句小詩以自勉:“愧無青云志,枯木難著花。為感東風意,迎春吐新芽。”
1995年4月,我在《中國攝影報》上發表了一篇回憶20世紀60年代初在詩刊工作的小文《溫馨如舊憶詩刊》,并配以包括主編臧克家及副主編徐遲、葛洛在內的全體人員合影。臧克家看到后興奮不已,立即提筆給我寫信:“今天在《中國攝影報》上讀到你憶詩刊文章,寫得真實親切,讀了之后,既高興,又有點悵然。真是往事如煙,但永留心間。你能多寫點文章,那多好啊!”這只有千余字的區區小文,竟使得老詩人如此動情,親切勉勵,真使我感愧莫名。
多年來,臧克家對我的動筆情況始終密切關注,每有點滴收獲,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給我衷心的勖勉。只可惜我筆拙又較疏懶,成績很差,想起來實在有負老人家的一片熱誠。
臧克家論工作是我的領導,論年紀他是長輩,但他從不肯接受“老領導”這個提法,也絕不以長輩自居。他總是說:“咱們是老朋友了!”并讓女兒叫我“阿姨”。我每次造訪,走時他必定依送客慣例送我到大門外,有時甚至送到巷口。一次他患感冒,我堅持不要他送,他還要站在屋門口目送我走出大門才罷休。
離開詩刊社后,我和他的交往始終未斷,友情歷久彌堅。有一件事令我終生難忘:那是在文革后期,我從下放的塞外回北京探親時,聽說隔絕已久的臧克家已從湖北“五七干校”回來了,我立即到趙堂子胡同他的居所去看他。令我驚異的是,經過一段勞動生活,老詩人竟然精神健旺,紅光滿面。他告訴我,現在出門不論多遠總是步行,這和過去體弱多病、無車難以出門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談話間他忽然要我寫下北京老家的地址,我以為他留作通信聯系之用,就隨手寫下“建內xx胡同xx號”,并沒說明具體方位。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我計劃帶兩個不常來北京的十來歲女兒去游北海。她們為了趕上看北海兒童游藝廳里的皮影戲,就提前出發了。當我收拾妥當準備隨后去找她們時,突然看見臧克家裹著一件舊大衣,風塵仆仆地跨進院門。見到我他欣喜地說:“總算找到了!我還以為‘建內是我以前住的筆管胡同那一帶呢,繞來繞去,整整走了一個小時。”見我很意外,他又鄭重地解釋:“以前一直都是你來看我,作為老朋友我也該回訪你一次啊。”唉!這叫我說什么好呢?其實從他家到我家,步行20分鐘即可到。只因我籠統地寫了“建內”二字,害得他這年近古稀的老人多花了兩倍的時間奔波尋覓,而且只是為了對一個普通晚輩區區的友情回訪!這時他發現我正要出門,便一再表示坐十幾分鐘就走。帶著歉意和局促,我趕緊把他請進父母和姐姐一家三代同住的狹窄陋室,以普通清茶接待了這位知名詩人。他卻像在自己家里會見老友一樣,親切自然地絮絮而談,不斷講述著別后情況、干校生活、故人遭遇……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半個小時。我忽然惦念起在北海公園的女兒們:皮影戲該散場了吧?她們對北海的環境還不熟悉,會不會等得焦急?我已經心不在焉了,不覺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表。糟了!老詩人警覺地發現了我這個“逐客”動作,立即以異乎尋常的敏捷跳起身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他已兩三步跨出房門,回手便把那扇玻璃門緊緊推上,深恐我去拉他。其態度之堅決、神情之真誠已不容我作任何挽留的表示,更不容我對自己的失態尋找掩飾了。我只好求個折衷的辦法:和他同行出門,他才肯松手讓我出來。我和他一起走到汽車站才分手告別。我到北海公園雖然順利地找到女兒,可是內心的歉疚和不安卻難以驅除:老詩人第一次也將是唯一的一次步行一小時來看我,我卻只讓他坐了半個小時,未及暢談便抱憾離去。我真后悔,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看表呢?然而,我知道我的歉疚是無法向他表示的,因為他從來只警惕著自己是否有失禮于人之處,卻從來不計較別人有無對不住自己的地方,何況他根本就不會在意這些小事。他從來只將熱情奉獻給他人,卻從未想過索取回報。《詩刊》停刊多年來,他仍然保持原來的習慣:每有作品出版,都要給《詩刊》故人寄上一本。除在扉頁題字外,還要一一親手包扎和書寫地址,即使疲憊不堪,也不肯讓家人代勞。每當收到他的贈書,透過那熟悉的字體我總感受得到老詩人那真情的溫暖,勾起種種難言的思緒。
在臧克家80歲和90歲誕辰來臨之際,文藝界都曾為他舉辦作品研討會以茲祝賀,屆時他總不忘邀請我們《詩刊》故人參加。難忘的是1994年10月那次中國作協和詩刊社為他九旬誕辰舉辦的“臧克家作品研究會”。會議期間,他因身體欠佳,僅在開幕和閉幕之時趕來和大家短暫會面和發言。開幕式上因人多無緣和他相晤,閉幕會上他簡短發言之后留在休息室準備和大家合影,我才抓住機會前去見他。他一見到我立即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驚喜地說:“啊,你來了!”隨即和我及另一詩刊社老編輯吳家瑾合影留念,但因時間匆促,未及多談。會后夫人鄭曼不僅寄來了我們的合影,還增加了一張由他兒子抓拍的我和他握手的照片,留下了那可貴的一瞬,令我興奮不已。
那些年凡我對他有所求,他都不顧年老體弱,竭誠給以滿足。如:20世紀80年代初,我曾與人合作計劃編一本有地方特色以長城為題材的詩集,但還缺少名家詩作打頭,便去信請求他提供一首,他很快便寫好寄來給予支持(后詩集因故未能出版)。又如:我曾為一友人編的書稿請求他代寫點推薦文字。這個要求很有點勉為其難,他卻毫不推辭,認真閱讀樣書后寫出負責的介紹。尤為令人動情的是,他曾兩次為我主編的學報題詞。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我已由下放的張家口地區涿鹿縣中學調到張家口師專任教,1985年又受命創辦本校《張家口師專學報》。為取得名人效應,我去信請他為學報創刊號題詞,他欣然寫下“大力組織好文章,一步一步把學報辦好”的勉勵語,還為學報題寫了刊名,使我喜出望外。我退休以后,仍被返聘繼續擔任學報常務副主編,學報也確實如老詩人的祝愿:越辦越好。直至1995年底創刊10周年之際,已取得相當成績的學報打算出一期紀念專號,這時如果能得到老詩人的再次題詞祝賀就更有意義了。然而考慮到他已屆九旬,身體很差,早已難滿足各方面請他題字的要求了。于是我試探性地寫信婉轉地表示了這個愿望,并說我打算近期去看望他,如果到時能拿到題辭最好。我返京后,先打去電話,鄭曼熱情地邀我即去。我到達時,他雖已因接待過一些訪客而疲憊不堪,仍堅持出來熱情迎我。不等我開言,即遞過一個信封,里面就是精心寫好的題詞“辛勤培育已十載,學報宏文起波瀾”,給了我十分的驚喜。這不僅是對我個人工作的支持,更是對我們這地處偏遠塞外的小小學術期刊巨大的關懷和勖勉啊!
從那以后,我雖然唯恐影響他的病體而不敢再去看望他,但通信始終未斷。雖然每次回信都是由鄭曼代筆,也使我時時了解到老詩人的健康狀況,為他一次次戰勝兇險的病魔而感欣慰。1997年10月他92歲壽辰之際,我改變年年寄送賀卡的慣例,寄去一張近照,并說明以照片代替一般化的賀卡應該更有意義。誰知這張照片和信竟使老詩人又一次深深動情。當時正值他體力和精神尚好,立即提筆為我寫了一張條幅:“凌霄羽毛原無力,落地金石自有聲”,題款為“拙句書贈婉清老友正腕”。筆力仍遒勁飽滿(這是他最喜愛且常為人題贈的兩句詩,我卻從未敢向他索取過。因為1979年他曾主動題贈我一首詩,早已被我裝裱懸掛墻上了)。鄭曼還在信中解釋說:“這幅字墨跡不夠濃,有點淡,但他已無力再寫了。”還說她和臧老接信時的心情:“萬分欣慰和感謝,真是老友情深。”“克家同志說:自50年代中期和你相識以來,40多年如一日,總是那么真摯、親切,從不隨時代思潮而變異,這才是真正的友誼!”這深情的話語和那張可貴的條幅其實正是老詩人數十年如一日的真情。他對我也是時時牽掛,1998年1月,張家口地區張北縣發生6級以上地震,他立即讓鄭曼寫信詢問情況,得到我一切平安的回復才放下心來。
最使我激情難忘的一次通信是:1998年6月,我偶然從報紙上一篇文章中得知,臧克家因脊骨摔折而住院治療,令我大為震驚。我立即寫信去詢問詳情,并鼓勵和希冀老詩人以他一貫樂觀而頑強的精神戰勝傷病,重新站立起來。回信很快來了,我緊張地打開,意外發現除了鄭曼的信外,還有克家老人的親筆信,而且附有一張他由鄭曼攙扶站立的照片。啊,我的企盼不是奢望,老詩人真的康復而且站立起來了!望著他那清癯但還顯精神的面容,讀著他那有些顫抖和歪斜的字跡,我激動異常。信中深情地寫著:“得信極喜,親切之至。……你工作忙,關懷我的病況,真是依依故人情啊!”其實為了讓我放心,他的親筆信和照片才是最深重的故人情呢。
進入新世紀以來,雖然知道老詩人近年經常臥床或住院,還總想找機會再和他見見面。2002年9月中秋節前我回到北京,和鄭曼電話聯系得知:克家同志剛出院不久,病情穩定,精神尚好,可以來看他。我立即邀請了詩刊社故友——當年編輯部副主任聞山和作品組長尹一之同去他的新家紅霞公寓去看望。他得知我們到來,立即興奮地從病床上起來,在女兒臧小平的攙扶下來到客廳。雖然鼻子上還插著輸液的胃管,但精神和氣色不像是病人。多年不見,他仔細打量著我們說:“都還沒有白頭發!”他說自己的思維和記憶力還可以,就是聽力相當差了。和我們交談時,小平坐在他旁邊“耳傳”。他不斷關切地詢問我們各人近況,一邊說一邊不住指著茶幾上的小月餅和水果叫我們吃,看到我們把月餅拿起來才罷休。鄭曼介紹說,他現在消化能力差,只能吃點稀飯蛋糕之類,主要靠輸入營養液和藥物維持;而且腰也不好,坐不了太久。他原本計劃和我們坐半個小時,但一談就快一個小時了。他已經有點支撐不住,還要小平取相機和我們共同和分別合影留念。臨別時依依不舍地用力和我們三人輪流握手,一遍不滿足,一而再、再而三地握了三遍才肯回房休息。
以后聽說他再也沒離開過病榻,和我們的那次見面是他最后一次會見友人,也是我們和他的最后一次會晤。雖然病情沉重,他還是頑強地和病魔繼續搏斗了近一年半,才于2004年2月元宵節那天走完了第99個年頭的生命歷程,駕鶴西去。在文藝界他本是身體最差者之一(數十年來就是個“藥罐子”),卻又是最長壽者之一。究其原因除了長期堅持散步鍛煉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他那堅強樂觀的性格、真誠坦蕩的為人處世態度和一顆永遠不老的詩心。他有一首詩就是永不服老的心情寫照:“自沐朝暉意蓊蘢,休憑白發便呼翁。狂來欲碎玻璃鏡,還我青春火樣紅。”
我慶幸和他建起的五十年如一日的友誼,也慶幸和他有過最后一次會晤,僅以一首小詩留下這最后憶念:“前歲秋登門,扶病起迎賓。殷勤勸茶果,關切問寒溫。臨別三握手,真誼永銘心。一晤成長憶,思之淚滿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