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世間無用之事,有著無以言表的美。
比如花箋。
深秋,與友人在京都清水寺附近的小街流連,見一家小店賣信箋。窄窄的宣紙,手掌般大小,潔白的紙面上落著細小的櫻花花瓣,三三兩兩,沉靜如夢。另幾張宣紙上點染著幾片紅楓,仿佛隨風翩翩落下,讓人一瞬間感到秋意襲來。花箋上大面積空白處正好用來寫字。花箋尺素,詩意幽幽。如果給遠方的朋友寫信,紅箋小字,說不盡的情思,落在美好的紙上,分外有古意。
這種花箋原來叫懷柄紙,是古代文人和友人通信的便箋。
如今,寫在紙上的情書漸漸消失了,仿佛古老的愛情也隨之消失了。
秋意漸濃,夜雨敲窗,這樣的夜晚適合讀古人的手帖。
王羲之《執手帖》中寫道:“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惠告,臨書悵然。”書法家在手帖中說,我很想念你,不能執手相看,只有各自珍重。
他在《初月帖》中寫道:“雖遠為慰。過囑,卿佳不?吾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憂悴,力不具。羲之報。”意思是說,我們相距這么遠,收到信,覺得內心安慰。你太過牽掛我了,你好嗎?我有太多憂患,過得不好。行旅途中,因憂愁而心力交瘁。不寫了,羲之。
兩份手帖都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信箋,逸筆草草,情真意濃,余味悠長。一句“卿佳不”—“你好嗎”,深厚的情意穿透千年的光陰。
可惜的是,如今的人們再也寫不出墨筆絕美、情深義重、短小清雅的箋了。
曾經有位學生去拜訪朱光潛先生。秋深了,見院中積著一層厚厚的落葉,學生找了一把掃帚,要為老師清掃落葉。朱先生阻止他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那么厚的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秋風卷起的聲音。這個記憶,比讀許多秋天的詩更生動、深刻。”
朱光潛先生是多么有情趣的人啊!
記起《紅樓夢》中,有一回,寶玉和黛玉同眾人游園。寶玉見荷塘中有殘破的荷葉,說:“這些破荷葉真可恨,怎還不叫人拔去?”黛玉不樂意了,說她喜歡李義山的一句詩“留得枯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讓拔去。寶玉聽了,連說果然是好句,“以后就別叫人拔去了”。
朱光潛先生舍不得清掃的落葉,林黛玉舍不得拔掉的枯荷葉,原來都有蕭瑟之美。
落葉與殘荷,原來都是世上無用之物。留得殘荷與落葉,不過是為了聽秋風秋雨聲。
夏日,和兒子一起去北京的齊白石故居,看見白石老人的畫《蛙聲十里出山泉》。原來這是老舍先生給白石老人出的一道難題,讓他用詩人查慎行的詩句作畫。畫上,山間一條清流潺潺而來,溪流中游動著一群大小不一的蝌蚪。我問兒子:“白石老人畫得好不好?”他說:“不僅畫得好,還有意思。”“好在哪里呢?”他說:“好在畫外有畫,畫外有聲,意趣在畫外。”看來,他看懂了這幅畫。
在電腦屏幕前,細聽葉嘉瑩先生講古詩詞。前幾年,一直迷戀她的“迦陵說詩”系列。90歲的葉先生站在臺上,穿一條紫色的長裙,圍著灰色的絲巾,偌大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她講起古詩詞,激情飽滿,令人蕩氣回腸。舉手投足,儒雅端莊,氣度非凡。我仰頭靜靜凝望著葉先生,她是世間稱得上“先生”的女性。她的氣質,是浸染了古典詩詞沉淀出來的優雅與大美。
有學生問她:“您講的詩詞很好,但是,對我們實際的生活有什么幫助呢?”
葉先生說:“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詩人所有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說得多好!讀古典詩詞似乎是無用的,但是,它讓我們的心靈不死。白發的先生,一生都是詩詞的女兒,始終懷抱著一顆赤子之心。她將畢生的財產全部捐贈給國家的教育事業。她說:“我這個蓮花總要凋謝,可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
自古文人喜歡做的事,大多是無用的。比如看櫻、聽雨、寫信、觀帖、賞畫、吟詩、讀書、品茗。白云怡情,山水靜心,他們樂在其中,忘乎所以。這些世間無用的事,卻能讓人活得有滋有味。
無用之事與文學、藝術、愛情相若,卻似夢境一般美好。在浮躁的塵世間,它們宛如靜夜的月光,撫慰每一顆荒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