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彩霞

“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靜霞”。在重慶中央大學讀書時,盛靜霞的詩詞造詣深得老師稱贊。雖然她一直謙虛低調,從不敢與沈祖棻相提并論,但她內心里,也一直憧憬能像沈祖棻一樣,有一段“李趙”式的愛情。
1940年,盛靜霞大學畢業留校任教,她清麗出塵,才情過人,一時之間,傾慕者眾。關心她的師長紛紛幫她牽線,可是,不搞文學的,她不要;志向是“做官”的,讓她“仿佛受了奇恥大辱”。老師錢子厚心有不甘:“你到底要找怎樣的人,把條件告訴我,我到天涯海角替你找去!”
“一要能寫詩詞,能和我唱和;二要未結過婚的;三是江浙人。”盛靜霞開出了三個條件,得一“文章知己”是她最大的心愿。
很快,錢子厚從湖南寄來一封信,說找到了最佳人選,是同在藍田國立師范學院任教的蔣禮鴻。信中介紹說,蔣禮鴻不僅擅詩詞,還精通文字訓詁、古書校釋,未來可期。信里附了兩張照片,一張是集體照,在一群老先生們中間,坐著一位白衫少年,“末座少年即蔣禮鴻也”;再看另一張半身照,五官端正,豐神俊朗,盛靜霞立刻答應先通信。
不久,蔣禮鴻的第一封信到了,字跡娟秀瀟灑,還附了婉轉清麗的詩詞,盛靜霞非常滿意。鴻雁傳書幾次后,為了增進了解,她將他介紹到中央大學國文系任助教。
抗戰打得正酣,兩個月后,蔣禮鴻穿過封鎖線,歷經千辛萬苦,從湖南經貴州終于到達重慶沙坪壩。一個風塵仆仆的“光頭小和尚”就這樣出現在盛靜霞面前,“面黃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長衫,著土布鞋”,與她想象中的江南才子大相徑庭。這也就罷了,他木訥迂腐,不善言談,常常問三句才答一句;同行在校園,他永遠走在她身后三尺,且不發一言;即使辦公室只有他們兩人,他也只知道看書復看書,看困了,就自顧自在桌子上睡覺,全然不顧她還在身邊。
有多期待,盛靜霞就有多失望。她出身殷實之家,安逸中長大的她性格開朗,愛說愛笑,渴望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她不在乎他的貧寒出身,可是這個“呆貓”與她格格不入,和他相處,實在親密不起來。他們的關系,成為大家的笑談,同事們欣賞他的學問,卻都認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次次不歡而散,盛靜霞非??鄲?,當她再次為他的沉默不語生氣時,他囁嚅著說:“我不會說話,幾千里跑來,只有一顆心?!?/p>

世紀四年代的靜霞夫婦
然而,他的一顆心,她絲毫感受不到熱情。朋友建議,不如先拉開距離,或許能想到對方的好處。于是,她申請去白沙大學先修班執教。臨行前,她與他懇切交談,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語的脾氣,并約了來年再相見。
她走了,他追悔莫及。送她上船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江邊泥濘的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一向愛書如命的他,甚至連一直不離手的書包丟了都不知道?;貞浝?,角角落落都是她,想到她為他打洗臉水,帶他吃飯、看電影,溫暖就像泉水一樣涌出來。熾熱的激情被點燃,所有的思念,他都寫進詩詞,“書欲寄,淚先流,不成一字只成愁。冰霜過后春應在,忍把夭桃斫斷休……若容款曲心甘奉,直為相思病亦禁”。讀到他寄來的長信,他的深情讓她大為感動,唱和逐漸多了起來。
在信中,他們也一起探討學問。她擅詩詞,但對古文不求甚解,教學中遇到不懂的,就去信向他請教。每次,他都極其認真地將那些深奧的古文一一注釋,她在講臺上不斷贏得好評,對他這塊“渾金璞玉”,也越來越刮目相看。
幾個月后,他翩然而至,頭發剪了分頭,一身青色長衫整齊挺括,與之前判若兩人。更欣慰的是,他主動談起別后見聞,誠懇和單純打開了她的心門。漫游在山村野寺,他們談詩詞小說,即興唱和,“徘徊在紅豆樹下,徜徉于月下花前,不啻人間仙侶”。
那時,他正在編撰《商君書錐指》,她負責幫他抄書稿。酷暑中,兩人各據書桌一角揮汗如雨,一天完工后,胳膊一抬,桌上四條汗跡。白天看書、抄稿,晚上散步,足音與落葉合奏,一同譜寫愛的樂章。
一個在柏溪,一個在白沙,除了偶爾涉江一見,他們幾乎每天寫信。國家動蕩,遠離親人,戰火中,他們視彼此為唯一的依靠。有一次,郵船觸礁沉沒,一連四天沒有收到他的信,恰好那段時間,江面漲水,翻船時有發生,她“疑慮萬狀,晝夜唯以淚洗面而已”。直到幾天后他平安出現,頓感悲喜交加?!敖洿舜驌簦f念俱灰”,她借詩明志:“利鎖名疆苦自欺,從今與汝永相期。牛衣貯得奇溫在,死死生生無別離!”
“討飯也要在一塊兒”。1945年7月,他們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才子佳人引得師友稱羨,賀詞中,“青鳥不傳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萊”成為最美點綴。他們的名字被巧妙地鑲嵌其中,“青”即弢青,是她的字;“云”指云從,是他的字。沒有什么行頭,床是拼起來的,家具是借的,唯一的新婚用品是同事送的暖水瓶。一方紅綢上,兩人各寫了一首《瑤臺第一層》,從此,“連理枝頭儂與汝,人天總是雙”。
抗戰勝利后,中央大學遷回南京,兩人雙雙去任教。戰亂中共同完成的《商君書錐指》出版后,被稱“體現了一個青年學者的光芒”。學術也得到認可,可是不通人事仍是他的短板,1947年夏天,一紙解聘書擺在他的面前。
他被中央大學“棄如敝屣”,她毅然離開深愛的母校,跟隨他來到杭州之江大學任教,他教古代漢語,她教古典文學。在這人間天堂,她用小家庭的溫暖撫慰著他受傷的心。兒女出生后又平添許多歡樂,其樂融融中,他的不平心緒漸漸平復。
學術切磋也是日常。在授課中,她發現,一些民間詞曲很是費解,于是請他幫忙一起研究。那些詞曲出自敦煌文獻,敦煌學頓時引起他的興趣,鉆研之下,一發不可收。1959年,《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出版后一鳴驚人,引起敦煌學界重視,被譽為研究教煌的必備之書。
學術道路上,他們孜孜以求,“只有心領神會之樂,從無齟齬、勃溪之苦”。時光消逝,愛卻歷久彌堅。扇子上,兩個人的名字總是并排在一起;夕陽下,攜手散步的身影成為校園里一道美麗的風景。“人天總是雙”,這個諾言,他們信守終身。
他一生嗜書,已經與古籍凝為一體,平生所學,他想發揚光大。不顧多病之體,年過古稀后仍堅持去上課,半節課下來,背后的衣服一直濕到了腰部?!叭f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幾度死臨頭”,這曾是她戲贈他的一聯,所幸履險如夷。1995年,她又一次收到他的病危通知單,這次,她沒有留住他,她的《寫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匆匆作別。
“無情有意來相伴,似慰幽人莫斷腸?!彼ナ篮?,她寫了多首詩文懷念。用殘余的精力,她繼續他的未竟之業,相繼主持出版了《蔣禮鴻集》,注釋了他倆一生詩詞唱和的《懷任齋詩詞·頻伽室語業》合集。歲月跋涉中,她總能感受到,他在天堂俯身凝望。
心愿已了,2006年,她去云階月地的世界與他相聚?!懊麋R臺前肩并處,笑看恰一雙”。愛,依舊芬芳馥郁,絢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