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彪悍人生

◎文/林坤

很多事情是從我媽那邊聽來的，關于外婆。

外婆出生于上個世紀20年代初，家里是根正苗紅的貧農，兄弟姐妹本來8人，由于家里太窮，最后剩下的只有4個孩子，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外婆是老大。窮人的孩子早熟，讀了幾年私塾后，便早早出來混社會了，我媽說。

我不知道外婆那顆不安分的心是什么時候開始膨脹起來的，那個年代，我們國家正轟轟烈烈地處于抗日戰爭中，混社會的她，居然參戰了！當時家里極力反對，為了拴住那顆不羈的心，便給她安排了婚事，對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甚至還有些傻，外婆哪會看得起這號人？婚后一直不讓我那所謂的外公上床，后來外公也發了狠，想霸王硬上弓，結果被她一腳踹下床，外婆也趁機逃了出去，再也不回來。她逃婚了，劇情堪比電視劇。

據說外婆逃婚時帶上了嫁妝，其實也沒有多少，僅有兩只銀鐲子及一些首飾，就這樣一路向北，來到城里。

城里人海茫茫，一個小女孩無依無靠，何以為生？不過對于外婆來說這都不叫事，在街上混了兩天后，很快她就找了個繡花的老師傅當起了學徒，還包吃住，在她的信念里，任何時候都得先填飽肚子。在我認字那會兒，她就經常這樣說，說一個人有手有腳從來就不存在逆境。記得有一年在外求學，過年逢春運，火車一票難求，我是硬生生輾轉三個城市，露宿兩個晚上買到車票，回來后連爹媽都吃驚，這里面與外婆的潛移默化有關系吧，嗯，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包括我后來迷上的窮游，獨自一人游海南，獨自一人玩武漢。

大約過了半年光景，外婆還是管不住自己，或許是覺得繡花太娘，配不上自己的彪悍，又可能是覺得自己讀過兩年私塾，應該從事腦力工作，盡管現在吃住無憂，但非理想所在。反正此后，她變賣了自己的嫁妝，去城里學校深造去了。那時候讀書人十分受人尊敬，且待遇不錯。兩年畢業后，外婆去了鄉鎮的公立學校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也算是找到自己的職業所在，也是這個時候，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感情歸宿，成了家，據說我外公是一個在上海讀過大學的才子，也只有他，是外婆親口承認過的伴侶。

在往下敘述之前，我先插播兩件小時候記憶深刻的事，一是外婆會繡花，這個在我小時候真是足以炫耀很久的事，記得那時，外婆以幼教的名義，將搗蛋的我踢到幼兒園，給我買了個帆布包，上面就繡了我的名字，從而引來不少羨慕的目光，只可惜那個帆布包在此后數次洪水中丟失了，是的，我的童年經歷了數次洪水。還有一個是外婆寫字十分用力，有個成語形容很貼切，力透紙背。外婆終身楷書，像印刷體一樣，這個風格與父親輕靈的行書不同，兩位寫字都很漂亮，但都沒有傳給后輩。

學校在那個時候絕對是風氣之先，革命思潮在知識分子里面是相當流行的，我那半路出家的外婆也一樣深受影響。在學校期間，外婆就入了黨。我媽對這些舊事沒有多少印象，一是外婆少說，另一個我媽也不太關心。只是知道，外婆好像參加了游擊隊，送過幾次情報之類。有一次，外婆在鄉下的老家住過一陣，接到任務要送份情報給縣城的機關，外婆就與同村同志一起結伴起行，在半途被外婆母親得知，連忙一路追趕，可能是追得太緊，外婆只得讓同伴一人送情報，自己回來了。其后的事有點意想不到，那個同伴不知什么原因被敵人發現，當場在城里被擊斃。盡管革命工作很危險，但外婆后來也想不到這些經歷會給她帶來莫大的幫助，甚至改變命運。

如果沒有那些年的運動，生活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我媽經常說。結了婚的外婆在鄉鎮安穩地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起來，但這不是童話，什么從此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跟那個時代并不符。50年代中期的那場運動，讓外婆丟掉了自己的工作，外公也在運動中結束自己的生命。據說，外公是在半路出事的，家人沒有找到他的遺體。那一年我媽11歲，我姨8歲。我看過外公唯一一張半身相片，英氣凜然。或許是因為傷害太深，我媽對這件事總不愿意提起，我永遠不會再知道真相了。

隨后的故事有點傷感，在鄉親的接濟下外婆獨自帶孩子度日，相當清貧，據說一度到了無米下鍋，母女抱頭痛哭的地步。時間終究會抹殺心氣，也可能是十幾年的安穩生活讓外婆已悄悄改變，想當年以她的不羈脾性，哪能想到她也會對生活喪失信心？不過外婆終歸是外婆，在歷經一段無依無靠的生活后，在鄉親的撮合下，外婆與第三個外公走在了一起，同樣，她對這個男人也是不太認可，只不過這次她向現實低頭了。我大概猜得出她當時的心態——找個男人，照顧子女。外婆對這位外公的無感表現在婚后不久便搬入縣城居住，外公留在鄉下，而我童年對外公的認識則是：一位遠房親戚，一位木工做得很好的老爺爺。由于分居的緣故，外婆很少讓外公出現在她的圈子里，這個很讓外公介懷，且應該不止一次抱怨過，甚至有一次還和我爸說過，外婆心氣高，只看得起讀書人，他這個伴侶從來不放心上。我記得有一次，鄰居第一次見外公，便問這是誰，外婆說鄉下的親戚。這件事，外公一直記著，后來說了好幾年。

因為舅公，也就是外婆的弟弟早也參加革命，解放后進了公安局，境況好很多，那些年，不少接濟外婆，包括母親的調職，外婆的平反，全家進城等，都是他一手操作。在這樣的背景下，連照顧子女的生存條件都解決后，外婆更是看不起外公了。我是現在才覺悟出來，第三任外公過得也挺委屈的，一直以來他就是個備胎。我承認我無法理解這些事情，如果不愛，那為什么會成家？我眼中的愛情是家庭始源，既然愛一個人，結婚成家也就是自然的事，卻從來不曾想過為了生存而組建一個家，我想這種事也不可能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生。

往后的事情就平淡了，第二任外公的事情在舅公的幫助下得到平反，我媽頂了外公的職，在公立師范有了正式編制。外婆依舊對外公不咸不淡。我出世后，外婆3歲教我習字，4歲踢我進幼兒園，不知是不是用力過猛，8歲我就成了全校第一個戴眼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