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寶三

上世紀70年代,我有幸邁進北大的校門。在楊柳依依的未名湖畔,當我第一次見到中文系王力教授的一瞬間,不知是因為終于見到了這位仰慕已久的大學者,還是因為想起遠在天邊的,對我影響頗深的鄉村小學的老師王力,我流淚了,湖畔高聳的博雅塔被淚水模糊成一團云霧。
翌年秋天,我再次見到王力先生,是在學校西門附近的稻田地里。那日,文學專業馬振方老師領著同學們在稻田地里拔草,因為我有關節炎不能下水,分配我和幾個女同學在路邊把雜草堆放在一起,然后用三輪車運走。馬老師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幽默風趣,稱我們不能下水田拔草的為海上陸戰隊。這時,只見馬老師快步從地里走出來,和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很客氣地打招呼。我抬頭仔細一看,此人竟是王力先生。
近距離細細端詳,老先生不像南方人,倒像地道的東北大漢,身材高大魁梧,完全謝了頂,紅光滿面,臉上沒有一絲皺紋。他向馬老師微微笑了笑,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分手道別。馬老師告訴我,這是咱們系的老師王力先生。你看他一臉嚴肅,卻很平易近人,對學生也很隨和,從來不發脾氣。馬老師是小說家,善于觀察生活觀察人,他開玩笑道,一個人的學問,謝頂程度和胡須長短大概是衡量的標準,頭上越拔頂,或胡子越長,就越有學問,中文系的王力先生和哲學系的馮友蘭先生可為例證。大家聽了這番話,開始一怔,接著都會心地笑了。
王力先生的著作我看得不多,但他熱心培育學生的一件事我早有耳聞。上世紀60年代,蘇聯曾翻譯出版王力先生的《漢語語法綱要》,先生和三個青年助教一起,共同翻譯蘇聯漢學家寫的占全書一半的長篇序言,先生懂法文亦懂俄文,他自始至終多次改動,最后統稿交付出版社出版,將所得俄文部分翻譯稿費,讓三個助教評分,這不能不讓人贊嘆!我入校之時,這位中外聞名的教授,還戴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盡管尚未“解放”,但那炯炯的目光,依然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凜然正氣。
在校期間,我曾參加《現代漢語詞典》的修訂,一本厚厚的大樣,每天從早翻到晚,看得昏頭漲腦。在修訂過程中,我摘錄幾處自以為不妥的條目注釋,想找個機會,避開一些人的耳目,去請教王力先生。
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在32樓學生宿舍門口,系傳達室的電話鈴聲響了,看收發室的川島先生接電話后,上樓去喊一個同學聽電話,我正好碰上胖胖的他吃力地爬樓梯,便讓他回傳達室,我替他去叫人。當我走到四樓樓梯的拐角處,出乎意料的是,迎面碰上了圍著厚厚圍巾的王力先生,我顧不得去叫人了,趕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卡片,一邊請教問題,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被人看見,打小報告。王力先生聽得十分認真,逐一做了解答,我道了一聲“謝謝”,一向神情嚴峻的老先生,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容。王力先生是“文革”前的一級教授、學部委員、語言文字大師,從未因我提問的幼稚而不屑解答。
1986年先生辭世,我的心情頗為沉重,得知這個消息,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北大和先生相處的一些往事。有一些字、詞、成語、語法等未來得及向先生請教,不能不讓我抱憾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