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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華政策方面,美國人喜歡在政策形成之前先吹風,做不做不一定。而日本人則更喜歡內閣討論后直接付諸實施,新聞界往往后知后覺。
今年3月,白宮經濟顧問庫德洛釋放了“全額”資助美企撤離中國,但并未提供緊急預算支持,而明年國會預算給予全面支持的可能性也近乎于零。日本則不然。
日本政府打算支持撤離的時候,2020財年(2020.4.1-2021.3.31)預算早就經議會通過了,但日本內閣于4月8日宣布在“補充預算”中劃撥2200億日元(約合158億人民幣)協助日企撤離中國。
到今年7月中旬,日本政府低調宣布,有87家企業得到搬家補貼730億日元。這些企業涵蓋汽車零部件、化肥、醫藥和紙制品生產商,其中57家回到本土,30家轉移至東南亞。
隨后應該還有第二、第三批撤離名單公布,這筆預算將于2020財年內花掉。明年的后續費用,估計將在正式預算案中編列。
從2015年起,日企撤離中國就不斷成為話題,但受到日本政府公開的財政支持,還是頭一遭。不過,日本政府很小心,避免此事成為中日關系中的焦點。
自2012年起,日本政府對于“過于”依賴中國供應鏈就表示警惕。這一年日本對中國投資達到120億美元,為最高峰,2013年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滑落,此后再未回到高點,自2013年-2019年,直接投資都在30億-50億美元之間。政治因素當然起到標識“節點”的作用,而經濟因素則決定長期趨勢。
日本對華投資一向以工業生產投資為主,商業投資始終沒有大的起色(服務業不足三成),日本商務模式對中國缺乏影響力。日企在中國投資也有兩個意圖:利用中國基礎設施、招商優惠政策和龐大的勞動力,建立生產基地;融入中國日趨完善的產業鏈。
日本汽車業對華投資,充分闡釋了“融入”理念。除了鈴木和大發,以及一直沒有進來的富士重工,日本幾乎所有車企都對中國市場進行了長期投資,并占據了重要市場地位。

今年上半年,日系和德系產品擴大了各自市場份額,德系25.7%,日系24.4%,兩者之和為50.1%,市場份額剛好過半。單看6月份,日系(26.3%)甚至超越了德系(25.8%)。特殊形勢下,強化了馬太效應。
而跟隨主機廠來到中國的,還有他們的子公司和供應商。豐田在華設立了9家全資企業和15家合資企業,其中6家汽車工廠和4家發動機工廠為合資企業。截至2019年底,中國有539家日資汽車零配件制造商,占據中國外資/合資汽車零部件商的25.8%,出口則只占據12.3%。顯然,本地需求占據了日資企業的主流。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日資主機商,自主車企也是日資供應商的重要客戶。
市場在中國的日資企業,不會謀求撤離。據日本政府設立的“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調查的數據,截至2019年底,日企打算在華擴大業務的有43.2%,維持現狀的為50.6%,打算縮小業務的5.4%,計劃撤回本土/轉移至第三國的則占據0.9%。
這次疫情的作用,其實正在放慢貿易戰以來產業鏈遷出中國的速度,而非加快。原因之一是中國在復工中展現的管理能力,進一步驗證了相對其它新興市場的環境優勢,而東南亞和印度正受困于供應鏈中斷所造成的生產停擺。
決定留下來的日企有個共同特點:本地采購率高,據說接近70%。這一數據在過去10年來不斷提高。這與日資企業在中國生產基地的定位有關,純內銷型企業占比為30.2%,而出口比例為100%的純出口型企業占比僅為3.3%。在華日企的出口額,占據銷售額的平均比例為32.5%,仍然是內銷為主。
山東的日企多為出口導向型(55%銷售額用于出口),日資汽車企業(含零部件)相對集中的湖北、重慶等區域,出口額僅為15%。
高占比的本地采購、高占比的本地銷售局面,這部分日企受國際貿易局勢的影響較少,它們是相對穩定的。中國市場的2200萬輛乘用車的需求,將日企釘在中國。
由此,決定日企是否搬遷,決定因素是客戶動向,而非搬遷費。同理,生產基地在中國,而客戶在美國、日本的日資企業,更容易搬走。這是幾年來一直發生的事情。

那么,決定撤離的企業具備哪些特征?
首批87家在華日企,大多生產原材料和中間件,以資源和勞動密集型企業為主。譬如生產光學和電子存儲器的HOYA(生產賓得相機),遷往越南和老撾;而生產稀土磁鐵的信越化工遷往越南,越南的稀土礦正在被開發,但其稀土冶煉技術部分依賴中國,日企正試圖改變這一點。稀土已經成為汽車生產商最看重的上游資源之一,其在新能源車(電動和氫動力)上得到重要應用。
在疫情中間,日本發現,口罩這類簡單醫療物資也依賴中國,這是難以接受的。于是,“中國+1”策略(維持中國生產,增加海外備份生產基地),由民間認識,逐漸變成政府決策。
在中美貿易爭端愈演愈烈的情況下,以中國為基地、目標市場主要是美國的日企,希望避免池魚之殃,采取降低風險的措施。他們判斷的依據,則是中美地緣關系的惡化,趨于長期化。
而中國華中華南地區,以勞務費為代表的生產成本逐年上升,一些日企沒有如中國希望的那樣,向中國西部轉移生產,而是轉移至東南亞,高附加值的產業,盡量撤回本土。人力成本為主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如果不以中國市場為目標,萌生去意的時候,日本政府奉上搬遷費,才會促使搬遷決定盡早實施。
從根本上而言,企業到哪里投資,無論日本還是美國,政府都無法左右。經濟因素是決定性的。

當然,除人力成本外,社會治理、投資環境、供應鏈完整、物流基礎設施健全、人工素質,都是供應鏈要素。我們并沒有觀察到,中國供應鏈失去競爭力、產業空心化的進程。
不過,如果生產成本一再上漲,早晚將到達臨界點。中國正試圖遏制這一進程,在外部貿易環境惡化、內部消費乏力的時候,中國市場的吸引力并不如以往那么光鮮。如果企業在中國不再賺錢,做出搬家決定,可能更容易些。在決定撤離之前,企業必須做出預測,目前的局面能否得到明顯、持續地改善。
20年來,中國加入到國際分工體系,形成完善產業鏈并沿著價值鏈攀升,是歷史趨勢。一些產業遷出,是產業鏈動態調整的過程。長期而言,產業鏈的每一個環節都在不斷變動,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
和數萬家在華日企比起來,幾十家拿到補貼離開,是很小的比例。這是一個新的長期趨勢開端,還是產業鏈優化的過程,需要更長期的觀察,才能得出更具說服力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