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偉如
[摘要]《資本論》開篇第一段整體上所呈現的因果邏輯,可以稱為《資本論》的“第一邏輯”,它像是《資本論》的“細胞形式”,是其內容和形式的一個“縮影”。“第一邏輯”表明,商品生產的普遍化,即勞動力和財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化,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具有直接的本質的關系,但這一關系在敘述形式上表現出一種基于主詞“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向其謂詞“商品”內在展開的邏輯關系。馬克思正是基于這類關系確立敘述上的因果形式,而非基于對直觀經驗事實、心理學上的“注意”或“吸引”。因此,不能把《資本論》的起點理解為商品這一事物,必須確切地理解為這一歷史事實,即在資產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單個商品表現為財富的元素形式。
[關鍵詞]《資本論》 “第一邏輯” 敘述形式歷史事實
[中圖分類號]A8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20)04—0037—09
“《資本論》的邏輯”是內容的邏輯和形式的邏輯的緊密結合。內容的邏輯關乎經由商品漸次上升至貨幣、資本,經由資本的生產過程漸次上升至流通過程、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等問題的結構性原因及其與歷史的統一,形式的邏輯則關乎對相應內容加以敘述說明的語句結構、主謂關系及其與研究過程的統一,然而,以往的研究對《資本論》內容的邏輯的關注遠遠多于其形式的邏輯,敘述形式被看成是無關緊要的或研究特定論題之外的東西。這就造成了對《資本論》的不理解,甚至是誤解。這又特別表現在對《資本論》起點的理解上,引發了單純圍繞商品本身,而沒有進入特定歷史事實的諸多爭論。為此,有必要從內容的邏輯和形式的邏輯的緊密結合上,對《資本論》的起點進行更為深入的再研究。
一、《資本論》的“第一邏輯”是《資本論》起始段整體上呈現的邏輯
《資本論》開篇第一段這樣寫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
自始至終,這段話都從平凡無奇和精致深邃兩個對立的方面吸引著研究者的注意。例如,自沃爾夫看來,“《資本論》第1卷是19世紀最偉大的革命著作.是一本最高級別的造反教科書,然而,它卻是以一種令人驚奇的平凡而普通的方案開頭的”。即便精細入微的研究,也主要是圍繞這段話局部的具體內容,而不是整體上的敘述形式進行的。例如,弗朗西斯·惠恩指出:“從一開始馬克思就提醒他的讀者注意,他們將要進入一個奇幻世界,其中的所有事物都不像它看起來的那個樣子。”惠恩關注的是動詞“表現為”所意指的現象和本質的對立,它揭示了和《共產黨宣言》起始句相似的內容。對此,廣松涉有著同樣的好奇:“‘表現是否相對于‘本質的‘現象?還有,這是相對于誰的現象?”并且聯系《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起始段,好奇“元素”“原素”的具體含義。
至于那些為內容所吸引,急不可耐轉向商品本身所展開的龐大的研究,如商品是資本主義商品還是簡單商品,則更是忽略了這段話整體上的敘述形式。這不僅僅因為商品本身和一些關鍵詞的分析把他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還在于他們把這段話的敘述形式,看成一種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或研究商品起點之外的東西。他們沒有看到,以“因此”一詞為界,這段話的內容被分割成原因和結果兩部分,故而在整體上構成了一個因果句式,表達了明確的因果關系。
《資本論》起始段所展現的因果邏輯,絕對不是無關緊要的問題,它深刻地影響了人們對《資本論》的基本認知,最為直接地表現在翻譯和編譯上。例如,在一些《資本論》的英文譯本中,與“因此……就”不同的是,那里用“因此……必須”連接原因和結果;郭大力、王亞南譯本,作為第一個《資本論》中文全譯本也是如此。一些編譯本中則直接去掉了表達因果關系的連接詞,粗魯地將內容改寫成“研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應當首先從商品分析開始”。
對于這一因果邏輯的不重視,還引發了許多疑問。例如,面對階級、分工、勞動、貨幣等如此眾多的選擇,商品為什么能脫穎而出成為《資本論》的起點?對這一選擇,《資本論》尤其是其開篇部分為什么缺乏足夠的解釋,馬克思為什么沒有深入地討論過商品起點的合理性?隨著商品起點產生、為之服務的“概念結構”從何而來,馬克思為什么以不同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和日常經驗的獨特方式使用它們?為此,大衛·哈維一方面稱“商品是馬克思的一個先驗的起點”,馬克思只是將商品作為研究起點,僅此而已,因而給人以先驗之感,甚至顯得有些獨斷、神秘和不容置疑,讀者對此起初會有些不知所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表現出對馬克思所自認的“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實際上的承認。差相仿佛,見田石介聲稱,《資本論》從分析商品的表象而非概念開始,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商品則是已經給定的前提,并據此強調《資本論》體系的展開絕對不是先驗演繹的結果。廣松涉則認為,把商品視作《資本論》開始的絕對條件,有做進一步思考的余地,《資本論》以外的文本顯示出,除了以“一般生產”為起點以外,似乎還存在第三種可能。這種在主體性活動和客體性存在之間的抉擇,至少可能會促使人們懷疑,馬克思在哲學上產生了驚人的動搖。
我們的研究表明,馬克思為什么既能夠置身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傳統中——正如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一書的題目所直接昭示的——研究社會財富,也能夠獨樹一幟直接進入到對商品的分析,開始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已由這一嚴格的因果關系得到了最為必要和簡潔的說明。這也意味著,為什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研究,或者說為了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就“可以”從分析商品開始。對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的開頭已經盡可能地做出了說明。
必須承認,對《資本論》起始段內容的高度聚焦,使以往的研究收獲了豐富有益的成果,同樣也造成了令人惋惜的遺漏,沒能傾注足夠的注意力,去辯證認識這段話的形式和內容、局部和整體的關系,沒能徹底揭示《資本論》起點的秘密。時至今日,對其敘述形式的不重視不斷生產著對其內容的不理解.對其內容的不理解以對其敘述形式不重視的方式不斷表現出來。我們的研究將圍繞這一遺漏展開,嘗試挖掘《資本論》開篇第一段所展現的敘述形式及其意義。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把《資本論》起始段整體上呈現的因果邏輯稱為《資本論》的“第一邏輯”。
二、《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文本學依據
《資本論》的“第一邏輯”有一個重要的文本學依據。經考證發現,自《資本論》德文第一版以來的各個版本,包括馬克思親自校訂過的法文版,《資本論》起始段的文字都沒有過任何改動。可是如果對比一下《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文本,馬上就會發現,二者在內容上雖然很是相似,但整體上的敘述形式卻明顯不同。那里是這樣開篇的:“最初一看,資產階級的財富表現為一個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則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原素存在。但是,每個商品表現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兩個方面。”
第一,可以直接看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起始段沒有表達因果關系的連接詞,實質上也沒有表現出,甚至暗含著任何要表達因果關系的意思。既然《資本論》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起始段在內容上十分相近,為什么表達前后關系的連接詞會有如此重大的不同呢?至少有理由做出懷疑,《資本論》起始段兩句話的內容之間是否真的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因果關系?
第二,如果考慮“但是”的轉折連接補充作用,那么必須首先回答的一個問題是“資產階級的財富表現為一個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則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原素存在”與“每個商品表現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兩個方面”之間的內在關聯是什么?或者說,為什么它們之間如此缺乏直接的話語統一性?
第三,當把“但是”和“最初一看”聯系起來理解,就會得出如下推論:如果“但是”后面的內容是正確的,那么是不是說“最初一看”后面的內容本質上是錯誤的,這豈不正好和“最初一看”這一表述本身所給出的暗示相一致?因為顯然可以這樣理解: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一樣,它們都內含一種單純經驗直觀的傾向,簡單停留在現象界,“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對商品的規定才使其真正進入本質的層面。
第四,我們知道,在《資本論》的起始段中,馬克思有意識地引用了《政治經濟學批判》起始段“龐大的商品堆積”這一表述——應該好奇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描述性的短語呢?既然是有意識地引用,而且畢竟是“萬事開頭難”的第一段,所以馬克思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兩種開篇方式之間的不同。更何況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馬克思特別指出,相較于《政治經濟學批判》,《資本論》的敘述方式有了改進。因此,真正負責任的研究必須正視這一敘述形式的變化,發現并回答上述疑問,探尋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和商品之間的內在關聯,亦即主謂詞關系。
三、《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理論內容: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規定
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始于對物的“豐盛”的分析,可以看作對“龐大的商品堆積”的一種摹寫。在這部分引語的結尾,鮑德里亞引用了馬克思描寫商品堆積的一段話。需要特別提醒的是,這段話出自《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二章的“流通手段”一節。不管基于怎樣的目的,當我們在觀念中已經確定從某一對象開始,完全可以采用文學上平鋪直敘的手法,將這種經驗事實、感性直觀——如“龐大的商品堆積”、繁榮的流通景象——加以描述,然后自然而然過渡到對該對象的分析。這也是所有科學通常采用的手法。好比德波似乎不過是把“龐大的商品堆積”替換為“龐大的景觀堆積”,就直接開始了對“景觀”的說明。《政治經濟學批判》起始段的“最初一看”以及在《資本論》中仍舊得以保留的“表現”,就可以看作馬克思對采用這種直觀的經驗策略最好的暗示。
《資本論》作為幾經打磨,不肯輕易發表的精美藝術品,馬克思對它充滿期待,不能讓它歸入俗流。《資本論》需要一個像《共產黨宣言》那樣極富張力的開頭,以逼迫人們進行更深入的思考,然而,與具有鼓動性的宣傳式話語不同的是,《資本論》一開始就必須顯示出經濟科學的嚴謹力量和充實的理論內容,以取代文學化的描述和宗派氣息的號令,這正是《資本論》的“第一邏輯”所顯示的。
最初一看,《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原因項展現的僅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與“商品”的關系,但實際上揭示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規定,即資本與勞動力商品的關系。所謂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即資本主義社會,是指資本統治生產過程,生產過程從屬于資本的社會。馬克思對它最簡潔直接的界定是這個社會“以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為基礎,而且這種關系是起決定作用的、占支配地位的生產方式”。
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無非就是:工人把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給資本家,作為交換,資本家付給工人工資。這種關系在一個社會確立其支配地位,即勞動力普遍商品化,實際上才意味著商品生產的普遍化。只有從工人能自由地把自己的勞動力變成商品加以出賣那時起,“商品生產才普遍化,才成為典型的生產形式;只有從這時起,每一個產品才一開始就是為賣而生產,而生產出來的一切財富都要經過流通。只有當雇傭勞動成為商品生產的基礎時,商品生產才強加于整個社會”。按照現代比較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就是強調市場在社會經濟生活中起決定作用。艾倫·伍德就曾簡明扼要地把資本主義描述為這樣一種制度:“一切的產品及服務都是為市場而生產并從市場中獲得。其他社會也曾有過市場,但只有在資本主義,基本的生活條件得依靠市場才能獲得。”
勞動力普遍商品化是商品生產普遍化的本質規定,而不能單純從抽象的總體化商品出發做簡單的量的還原和比較,把它和歷史上短暫出現過的商品流通的空前盛況等同起來。對此,盧卡奇正確地指出:“商品形式占統治地位,并且滲透到人們一切日常生活方式中的社會,同商品形式僅僅是暫時現象的社會之間的區別,本質上是一種質的區別。”因此,在通常意義上,用商品生產的普遍化來標識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征,從而把它和前資本主義社會區別開來的做法,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只是“不錯”的,“表現為”一詞的確切含義就在于此。困難不在于把資本主義理解為商品形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這由它所“表現”出的“龐大的商品堆積”所強加給人的直觀就可以完成:困難在于將此抽象的總體化商品上升到一種具體商品——勞動力——對它質的規定性。因此,勞動力成為商品是“從資本邏輯的現象界到本質界的重要一環”。
對于上述內容,《資本論》第1卷在第一次揭示資本產生過程的第四章中做了如下說明:“有了商品流通和貨幣流通,決不是就具備了資本存在的歷史條件。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所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因此,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這一小節的標題正是“勞動力的買和賣”。因為無償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剩余價值,是資本之所以增殖進而成為資本的秘密。馬克思為此還特地加了注釋做了補充說明:“資本主義時代的特點是,對工人本身來說,勞動力是歸他所有的一種商品的形式,他的勞動因而具有雇傭勞動的形式。另一方面,正是從這時起,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才普遍化。”
這也解釋了馬克思為什么在這本“無產階級的圣經”中會特別引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龐大的商品堆積”這一描述。有理由確信馬克思一開始就在強調讀者們注意,“龐大的商品堆積”一方面是實體化商品,即物的堆積,但更是人的堆積,是“龐大的工人階級的堆積”,是一個個“等著去面包房送死”,排著隊給“吸血鬼”賣血,“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等著資本家來鞣的無產階級。
事實上,馬克思所意指的財富的“元素形式”“原素存在”,即商品生產普遍化時才建立起的商品和財富的關系形式——一切財富都要轉化為商品,生產商品就是生產財富,生產財富必須生產商品——在這里也得到了充分說明。馬克思指出:“只有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上,商品才在事實上成為財富的一般元素形式。”換言之,只有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上,商品才事實上成為勞動產品最普遍、最一般的形態,這是雇傭關系未確立統治地位以前的社會所不具備的。其實,這一觀點早在斯圖亞特那里就已經得到了詳細證明。在對加尼耳的說明中,馬克思更為清楚地指出:“商品是資產階級財富的元素,也就是說,為了生產財富,勞動必須生產商品,必須出賣它自己或自己的產品。”馬克思在一些地方稱貨幣為財富的一般形式,資本則是財富一般形式的代表。說商品是財富的“元素形式”,可能就是為了和財富的貨幣形式和資本形式相區別。因為資本主義生產勞動是生產商品的勞動,一切勞動總是首先表現在生產商品上,而不是資本上,甚至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規定。
馬克思特別強調財富和商品的這種關系,是因為它同樣關乎勞動價值論問題,又緣起于古典政治經濟學對于這一問題存在錯誤的理解。財富在貨幣主義和后來的重商主義、重工主義的體系中,表現為金燦燦的貨幣形式,雖然特殊的商業勞動和工業勞動得到突出;在重農學派那里,表現為以使用價值為根本特征的物質實體,農業勞動因此被拔高。亞當·斯密指出價值是構成資本主義社會財富的實質,并將其歸之于“勞動”。馬克思對此評價道,斯密“拋開了創造財富的活動的一切規定性,——干脆就是勞動,既不是工業勞動,又不是商業勞動,也不是農業勞動,而既是這種勞動,又是那種勞動”。不管是具體的專業勞動,還是抽象的勞動都沒有看到,真正創造資本主義社會財富的是商品化的勞動力,然而,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商品的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區分上不但是混亂的,而且缺乏一貫性。自馬克思看來,把商品和財富等價起來,就不能把財富和單獨的使用價值或價值等同起來,“財富不等于使用價值,只有商品,只有作為交換價值承擔者、作為貨幣的使用價值,才是財富”。使用價值只是財富的物質承擔者。可見,對財富的規定,同時也必然是對商品的規定,都表現在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統一上。《政治經濟學批判》首段用“但是”轉折而直奔主題,突出的正是財富和商品絕對不是單純的使用價值。這里同樣體現出,《資本論》由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能夠進入對商品及其二因素的分析的內在原因和邏輯關系,而不能只歸結于其中提供的感性直觀——“龐大的商品堆積”——這條表面線索。
綜上所述,商品生產的普遍化,勞動力的商品化,社會財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化,是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是資本主義社會質的規定性。這三個方面是內在統一的整體,是同義反復。因為這種三位一體的關系,商品一開始就折射出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特殊歷史性質。因此可以說,只有資本主義社會是“商品社會”,“在人類歷史的這個階段,任何問題都要最終追溯到商品問題,離開對商品結構之謎的解答,就不可能找到任何解答”。
四、《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敘述形式:主詞與謂詞的關系及其與研究過程的統一
簡單說來,《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理論內容事實上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可以被界定為一個商品生產普遍化,即勞動力和財富元素形式得以商品化的社會。那么“第一邏輯”的敘述形式,豈不是表現出一種基于主詞“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向其謂詞“商品”內在展開的邏輯關系,所謂的“龐大的商品堆積”“元素形式”不是內在地包含在“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這一概念之中了嗎?從謂詞已經包含在主詞之中,主詞的意義并沒有因為謂詞的說明得到任何實質性增加這一角度出發,不能不說它是分析判斷,因而帶有先驗的色彩。這似乎正好驗證了馬克思自己所給的提示: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資本論》的結構“好像是”“先驗的”。
馬克思在提示我們這種先驗性時,其實也給出了解答,問題的關鍵在于研究過程向敘述過程的辯證轉化。不管是敘述的起點還是終點,敘述的語句結構、主謂關系,總是研究過程見之于敘述過程的結果。辯證敘述只有“明了自己的界限時才是正確的”,明了這個界限在于抓住研究。一般說來,科學地敘述只有在研究工作基本完成以后才能進行,即只有當現實的運動得到理解之后才能開始。通過充分占有材料,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表現形式——商品生產普遍化、勞動力和財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化——發現這些形式具有的內在統一性,馬克思最終形成了對資本主義社會近乎完整而徹底的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的細胞形式被發現。這時候才有可能進行“適當地敘述”。也就是說,正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單個商品表現為財富的元素形式,這一歷史事實作為研究結果,而不是研究起點,存在于馬克思的思維之中了,所以商品才能成為實際的敘述起點,進而敘述才能取得嚴格的因果形式,才能取得從資本主義社會及其財富這一主詞邏輯地進入到其謂詞商品的分析形式。
為此,立足于自己的“方法的唯物主義基礎”,馬克思始終堅持以“國民經濟事實”為出發點,把商品看作“最簡單的經濟的具體物”,致力于“分析一定的經濟結構”,開展了漫長而辛苦的研究過程。這一研究過程反映在敘述中,概言之,就是一個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完備概念緩慢形成的過程。在19世紀50年代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占主導地位的概念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這一概念根植于政治上的敏銳性,直接源自于《共產黨宣言》以來的歷史分期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對封建社會的否定上,是一個缺乏規定性的、一般語意中的指示代詞,還不是一個從自身開始肯定而獲得規定的積極概念。雖然具有抽象指稱的意義,但還不是一個具有嚴格規范含義的術語。另外,就當時普遍的文化氛圍而言,“資產階級生產方式”大體上不過是用來表征,工人日漸貧窮、貧富差距不斷增大、資本家肆無忌憚謀取暴力的現代經濟制度下的社會景象,根本無法指稱馬克思后來所要表達的獨特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借用黑格爾的話說,“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還只是一個“界說”,“當對象在認識過程中首先被帶到特定的一般概念形式內,從而這對象的類和它的普遍的規定性得到明白的表述時,于是我們便有了界說”。黑格爾緊接著批判道:“但這界說里所表述的普遍規定性仍然只是一個標志,這就是說,對于對象只說出其外在標志,而所得到的只是主觀的認識。”雖然這一批評因為對經驗論固有的偏見而言過其實,但還是正確指出了將對象初步概念化的過程中,思維僅是一種抽象作用或只有形式同一性的意義。
決定“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這一概念的是,馬克思當時的研究還沒能使他明確勞動力商品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關系。經過數年的努力,馬克思最終成功蛻去了“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這層皮,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在《資本論》中看到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概念在19世紀60年代初《資本論》的手稿已經占據了主導地位,與之相對應的,揭示資本秘密的勞動力商品的概念也才開始清晰起來,這正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所不具備的。也正是在這個時期,馬克思決定他的著作“將以《資本論》為標題單獨出版,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只作為副標題”。這種變更當然不只是敘述上的細枝末節,不只是單純的形式而是關乎內容,術語上的變革不過是馬克思在認識上實現革命的表現。重田澄男指出:“問題不僅僅是用來表達對現代社會相關因素的觀念的術語是什么。馬克思非常精確地闡述和確認了它的內容(同雇傭勞動相關的經濟基礎,現代社會以生產的形式出現的資本主義關系,同商品和貨幣關系有鮮明區別),根據有關這一內容的觀念,馬克思確定了新的術語。”不破哲三說:“對書名作了這樣的變更,不但是形式的問題,而應該看作它反映了馬克思的經濟學說的發展和深化。實際上,在對這一社會的認識上,馬克思開始使用‘資本主義這個新的概念表達由資本支配一切的經濟制度的這一特征,是1861—1863年草稿以后的事,而《資本論》這個書名的使用和這件事在時間上是完全一致的。”
對于囿于日常意識的讀者來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術語并不能表達出比“資產階級生產方式”更多的內容,反而可能更少。在《資本論》的敘述領域中,相對于其他人,馬克思好像處在萊布尼茨式的“上帝視角”。在那里,“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個主詞是一個非常完備的概念,一切有關資本主義社會的判斷,事實上都是分析的。馬克思知道他所運用的主詞所包含的一切謂詞,科學地展開只是基于主詞和謂詞之間的邏輯關系。馬克思之所以好像處在“上帝視角”,也不過是前期的研究過程表現在后期的敘述過程中時使讀者產生的“錯覺”。雖然它是具有“社會效力的”“客觀的思維形式”,但是一旦無視研究向敘述的辯證轉化所引發的變化,它的合理性就會立刻消失。
總之,經過研究,對象作為完備的概念一經獲得,作者完全有理由借助此概念進行邏輯展開,以最合理的形式安排敘述,但對于讀者而言,必須始終把研究過程作為前提浮現在敘述面前,求助于經驗和實證加以理解。即便是做無前提探究的黑格爾也不得不承認,認識過程最初始于經驗研究,并正確指出:“就概念的本性看來,分析方法是在先的。蓋因首先須將給予的具體經驗材料提高成一般的抽象概念的形式,而這些抽象概念又首須在綜合方法里先行提出來作為界說。”實在無法設想怎樣天才的腦袋,一開始就能對“資本主義社會”做出內涵如此豐富和邏輯如此嚴密的判斷,從而把研究的方向不偏不倚一下子引向對商品的分析,好像自始至終就知道它就是資本主義謎題的解答。
五、結語
《資本論》的起始段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表達了嚴格的因果關系,構成了《資本論》的“第一邏輯”。它像是《資本論》的“細胞形式”,是其內容和形式的一個縮影。《資本論》的“第一邏輯”還展現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獨特辯證敘述形式的另一個側面,表現為一種基于主詞“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向其謂詞“商品”內在展開的邏輯關系。那是因為商品生產的普遍化、勞動力和財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化構成同義反復,它們三者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具有直接的本質的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規定。因此,馬克思的研究才會從商品開始。馬克思正是基于這類關系確立敘述上的因果形式,而非基于對直觀經驗事實——“龐大的商品堆積”——的心理學上的“注意”或“吸引”。所以,《資本論》真正的起點不是商品這個事物,進而不是商品的表象,更不是商品的概念,而是一歷史事實。馬克思寫道:“更確切些說,我們是從這一事實出發的:在資產階級生產的條件下,商品是財富的這種一般的、基本的形式。”
對《資本論》的“第一邏輯”的分析還表明,理解《資本論》必須把它的內容和敘述形式緊密聯系起來,對敘述形式的不理解會造成對內容的誤解。正如一些學者所指出的:“《資本論》的邏輯固然是有內容的邏輯,但同時也是有形式的邏輯;只有揭示它的形式,才能真正明白它的內容。”大到語句結構,小到主詞與謂詞的關系,都是形式的邏輯應該關照到的。像《資本論》中的一些比喻一樣,《資本論》中的一些語句結構,必須在嚴格意義上加以理解。而馬克思給予主詞以特定謂詞所呈現出的判斷命題,絕不是獨斷論和先驗的,它們有著辯證唯物主義的堅實基礎,是立足經濟事實開展的漫長艱辛的研究向敘述過程辯證轉化的結果。那些以概念形式出現的,不管是“最簡單的經濟的具體物”,還是具有復雜系統的抽象總體,都必須完整地理解為特定的歷史事實,理解為具有特定社會生產形式規定性的東西,在《資本論》中,它們總是與資本主義生產條件相聯系。例如,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生產資料總是表現為資本。而對歷史事實的分析不過表現為對概念的分析,因而絕不是認識加工與現實對象無關的“它自己的原料”。所以,即便在表述上,也應該盡量避免說馬克思是從某某范疇、某某概念開始或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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