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它去

●馬 德

這個世界，沒有那么多欠與不欠。你為別人下過一場豪雨，有時候，可能連個地皮濕也換不到。甚至換來的，是你寒冷時的一場徹骨的風。這都很正常。哪有那么多正好！等著投桃報李，不如自己多養幾棵李樹，自啖而歡。等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如放下貪念，清水養心。

一嗓子喊出去，大山都未必給你回音，遑論內心宕動的一個人。不要有那么多指望，也就不會有那么多失望。

人生的每一次付出，就像潑水于地，收是收不回來的。等到后來，突然有一片綠色長到那里，不過是人生的運勢罷了。你碰到了一個好人，他有一顆好心，還死心塌地地對你好，只能說明你遇上了最好的運勢。

但運勢是偶發的。它是最合適的時空之軸，對你的一次造訪或路過。之后，它就會走，就會制造下一場相逢。對于運勢，你若眼巴巴地盯著，期盼著，只會把一顆心等到絕望等到寒涼。

還是不必等吧，一切隨它去，把你付出的好統統放下，統統忘掉。就像未曾付出，就像未曾來過，然后寶簾閑掛小銀鉤，然后做臥龍崗上那個散淡的人。

任何刻意都將是痛苦的。刻意去等一個人，刻意等一件事為你發生，都顯得癡妄。癡妄是對自己的一種刻薄與絕情。

是你的自會是你的，不是你的，等也白等。

沒有誰必須為你可靠和忠誠，時間會改變好多東西。在時間面前，你也曾改變過很多。你看清了自己，也自會看淡這個世界所有的變卦和變心。

一葉扁舟，一支櫓，一邊搖，一邊看塵世江山。看著看著你也就明白了，你最終能攥緊的，只是手里的這支櫓，其他一切人事都會隨水流去。什么美人紅塵，什么功名利祿，統統不是你的。其實，有這支櫓也就夠了，只要你想得開，逍遙由你，恬淡由你，風雨煙云，一任平生。

在俗世的生活里，誰和誰都差不多，好不到哪兒去也壞不到哪兒去。每一個肉體凡胎所體現出來的狹隘與大度、真誠與虛偽、秀美與丑陋，在廣闊的人性疆域里是平均的。也就是說，誰也沒資格對他人指手畫腳。人世間，那些喜歡站在道德高地指斥他人的人，往往很不道德。

當然了，自己高尚不上去，并不意味著別人也做不到。漢武帝時，李陵投降匈奴，當他看到一樣投降了匈奴的衛律，一定在心底寬恕和原諒著自己。直到他去勸降蘇武時，才明白這個世界上真有為了民族大義而誓死不屈的人。李陵嘆息說：“嗟乎，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他的嘆息是真摯的，那一刻，猥瑣看到了剛正，懦弱看到了勇敢，暗黑看到了天光，人格的火焰照徹了人性中所有的丑陋和卑怯。

一個相差不多的群體，彼此是平衡的，這樣的平衡極易產生幸福感。你沒有比我好在哪里，我也沒有比你差到哪里，我跟你一樣，就是這種幸福感的全部。這時候，比別人略好的部分，成了幸福感之上的榮耀感。人的虛榮，往往在這一點榮耀感里催生。當虛榮成為一個深淵，幸福感就消失了。當一個人遏制不住自己的虛榮，痛苦也就開始了。

與虛榮并生的，一定還有貪婪。貪婪是全人類的一個噩夢。貪與不貪的兩邊，是寧靜和喧囂，是堅守和淪陷。盡管活到清風朗月的人少之又少，然而，正是這些人，提升著人心的海拔和純度，成為這個塵世最后的信心和力量。

不要輕易相信那些咋咋呼呼的人，這樣的人在關鍵時候往往虎頭蛇尾，一點也不靠譜。

前一刻，他追隨著你還是同盟和死黨，后一刻，便在利益和利害面前背叛和疏離，你傻傻地跑在前頭，他早已沒了人影。

然后，所有的后果，你一個人扛。

悲哀的不是身邊突然少了這么一個人，而是從此你少了相信他人的能力。你的懷疑和驚懼，會讓你本能地躲避這個不可靠的世界，進而走向自己，回到最深的孤獨。

這樣的人往往憤青，貌似秉持公平和正義，眼里容不下沙子，你為他們吸引和感動。然而，他們的憤怒是假的，懦弱的內里會讓此前的一切瞬間偃旗息鼓甚或灰飛煙滅。這樣的人會主張革命，但革命到來之后，很快就又成了叛徒。

與其共處危艱，或許是識人的最好方式。這時候看到的人，最抵近本質。也只有通過這樣的比較才會發現，一個人的表面和本質會相差那么大，一個人壞的時候和好的時候會相差那么多。

從這個意義上講，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歲月里，都在遮掩著自己，活成另外一個模樣。也因此，這個世界從來熱鬧非凡，卻也始終虛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