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凱利

我宿舍里的燈要一分鐘之后才能完全點亮。宿舍只能裝下我、我的睡袋、兩臺筆記本電腦、一些衣服、洗漱用品、愛人艾米蔻和我女兒的照片以及一些平裝書。我在國際空間站上的乘員宿舍,這是我睡覺的地方,也是我的私人空間,是我離家后住了一年的新家。
我在睡袋里刷牙,刷完后用吸管從袋子里吸一小口水,把牙膏吞下去,這是因為沒有什么好辦法能讓我把牙膏吐在太空中。
每天,我待的時間最長的艙段是美國的“命運號”實驗艙,我們通常把它稱為“實驗室”。這是一個最先進的科學實驗室,墻壁、地板和天花板上都裝滿了設備。由于沒有重力,機艙里的每一個表面都是可以利用的存儲空間。“命運號”實驗艙里有科學實驗設備、電腦、電纜、照相機、各種小工具、辦公用品、冰箱,還有到處都是的垃圾。
實驗室看起來很亂,強迫癥患者可能很難適應這里的生活和工作,但我會把常用的東西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在失重情況下,由于沒有重力,很多東西我會抓不住,因此物品經常亂丟。
太陽每隔90分鐘就會升起又落下,所以我們無法用陽光來判斷時間。如果沒有手表讓我知道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工作日程又安排得很緊張的話,我的生活就會完全失控。
那些沒有在空間站生活過的人往往很難理解我們有多么想念大自然。這里的一切都是無菌的,死氣沉沉,所幸我們還有窗戶,可以看到地球的美景。我很難描述那種俯視地球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以一種大多數人不熟悉的親密方式了解地球,觀察它的海岸線、地形、山脈和河流。
我最喜歡的地球景觀之一是巴哈馬群島,它是一個巨大的群島,從淺色到深色,對比鮮明。深藍色的海洋與更明亮的藍綠色混在一起,陽光從沙灘和珊瑚礁上反射出去,像金子一般。每當新宇航員第一次來空間站,我都會帶他們去穹頂艙(一個完全由窗戶組成的艙段,可以俯瞰地球)看巴哈馬群島。那景象總是提醒我,要停下來,欣賞我有幸看到的地球美景。
穿上宇航服離開空間站,進行一次太空行走,需要一個小時的準備時間,至少需要三個人在空間站里全神貫注地配合,地面上還要有數十個人協同工作。太空行走是我們在軌道上從事的最危險的工作。
我吸了一小時的純氧,以減少血液中的氮含量,這樣才不會患上減壓癥。龜美也是這次太空行走的艙內工作人員,負責幫助我穿戴宇航服,管理呼吸氧氣的程序,控制氣閘艙及其系統。宇航員是不可能在沒有別人的幫助下穿脫宇航服的。
我的宇航服包括一個維持氧氣流動的生命維持系統,呼出的二氧化碳會被清除掉,并讓冷水流過覆蓋身體的管道,這樣身上才不至于過熱。雖然是在失重的環境中,但這套衣服仍然有質量。它又僵硬又笨重,很難移動。
我鉆到宇航服褲子里,龜美也幫我把上半身塞進去。我的肩膀幾乎就要脫臼了,胳膊肘彎曲,我把胳膊伸進袖子里,把頭伸進了頸環。龜美也把我的液體冷卻服連在一起,然后把褲子密封好,每一件衣服之間的連接都至關重要。
最后一步是戴上頭盔。我的面罩上安裝了菲涅爾透鏡來矯正我的視力,所以我不用戴眼鏡或隱形眼鏡。因為眼鏡可能會滑落,尤其是當我用力或出汗時,而且戴著頭盔時,我也沒有辦法調整眼鏡。隱形眼鏡是種選擇,但他們不同意我戴。
地球的色彩和輝煌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令人吃驚。我已經無數次從航天器的窗口看到地球,但是,從宇宙飛船內部透過多層防彈玻璃看到的地球,與在飛船外面看到的地球相比,就像從車窗里看到的山峰與攀登時的山峰之間的區別一樣。
我的臉幾乎被薄薄的塑料頭盔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的視野似乎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我看到了令人驚嘆的藍色、云朵的紋理、地球上各種各樣的景觀,還有地平線上閃閃發光的大氣層,這層纖弱的薄片使地球上的所有生命成為可能。在宇宙中,除了黑色的真空外,別無其他。
我正在種植一種開花植物——百日菊。我們預計這會變得更加困難,因為這些植物更加精致,更不容易養好。這個順序是故意這樣設置的——我們將利用從更簡單、要求更少的物種中學到的經驗,來培育更挑剔的物種。
種植百日菊被證明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困難。它們經常看起來長得不太好,我懷疑,空間站和地面之間的溝通滯后是罪魁禍首。我拍下這些植物的照片,然后發給地球上的科學家,他們在看了遍并互相咨詢之后,給我發送指令,告訴我該做什么——通常是“澆水”或“不給它們澆水”。但是通信的滯后,意味著當我得到指示時,事情已經在向一個方向或另一個方向走得太遠了。
這是我們正在進行的一項實驗,以進一步增進我們對長時間太空飛行的知識。如果一名宇航員要去火星,他們會想要新鮮的食物,而且,他們不會像我們在空間站那樣獲得物資補給。如果我們可以種植生菜,也許我們可以種植百日菊。如果我們可以種植百日菊,也許我們可以種植西紅柿,而西紅柿將為前往火星的旅行者提供真正有價值的營養。
通常,當我在太空中接受采訪和記者活動時,我會被問到想念地球的哪些方面。在任何情況下,我總能找到一些有意義的答案:我提到了下雨,和家人在一起,在家里放松。這些都是真實的。但是,今天,我時時刻刻都意識到,我忽略了那些我沒有想到的各種隨機事物。
我想念烹飪。我懷念切開新鮮食物的感覺。我想念人們。我懷念房間。我懷念一整天在對抗地心引力后休息的感覺。我懷念那些沙沙作響的紙張。我想念我背上突然刮來的寒風,太陽照在我臉上的溫暖。我懷念一天中不同時間云彩的顏色,以及地球上日出和日落的變化。
我明白了沒有什么能像水一樣,讓人感覺如此美妙。當飛機降落在休斯敦的那個晚上,我終于可以回家了,我做了一件一直說要做的事情——我穿著飛行服,走進前門,走出后門,跳進了游泳池。一年來,第一次將身體浸入水中的感覺,是無法描述的。我再也不會認為,水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了。
陸燕婷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我在太空的一年》
/鐵凝
假若人生如一條長街,我就不愿意錯過街上每一處細小的風景。
有一次在郵局寄書,碰見從前的一個同學。多年不見了,她說咱們倆到街上走走好不好?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訴我,她曾經遭遇過一次不幸:
她的兒子患白喉死了,死時還不到四歲。沒有了孩子的維系,又使本來就不愛她的丈夫很快離開了她。她想到了死。她乘火車跑到一個靠海的城市,在這城市的一個郵局里,她坐下來給父母寫訣別信。這時有一位拿著郵包的老人走過來對她說:“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紉上這針。”她抬起頭來,眼前的老人白發蒼蒼,他那蒼老的手上,顫顫巍巍地捏著一枚小針。
同學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想死和寫訣別的信。她說,就因為那老人稱她“姑娘”,生活需要她,而眼前最具體的需要便是需要她幫助這老人紉上針。
她紉了針,并且替老人縫好郵包。她離開郵局離開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開始了新的生活,還找到了新的愛情。她說她終生感激郵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幫助了他,實在是老人幫助了她,幫助她把即將斷掉的生命續接了起來,如同針與線的連接才完整了綻裂的郵包。
她還說從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她總是想起老人那句話:“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紉上這針。”
我曾經在公共汽車上與人爭吵,為了座位為了擁擠的碰撞。但是永遠也記不住那些彼此憤怒著的臉,記住的卻是夾在車窗縫里的一束小黃花。那花朵是如此的嬌小,每一朵才指甲蓋一般大。是誰把它們采來,從哪里采來,又為什么要插在這公共汽車的窗縫里呢?怨氣沖天的乘客實在難以看見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當你發現了它們,才意識到胸中的怒氣是多么的沒有必要,才恍然悟出,這破舊不堪的汽車上,只因有了這微小的花束,它行駛過的街道便足可稱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如一條長街,我不愿意錯過街上每一處細小的風景。假若人生是長街的一個短夢,我愿意把這短夢做得生機盎然。
申樂摘自微信公眾號“當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