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1895年8月2日,一位30來歲的中年人興沖沖地走出了紫禁城。當天上午,他蒙受光緒皇帝召見,暢言練兵自強事宜?;实蹖ζ渲鲝埳顬橘澷p,命他將設想條陳上奏。20日后,此人遞上了洋洋灑灑長達13000多字的《遵奉面諭謹擬條陳事件繕折》,從十二個方面具體論述了甲午戰(zhàn)后清廷軍事改革的諸多事項。綜合而言,其主張大致涵括:
一、眼下湘淮軍“承平日久,暮氣浸深,今之勇營,亦猶昔之綠兵也”,“為今之計,必經(jīng)亟設新練軍營,另立規(guī)制,參用西法,庶可鞏邊陲?!?/p>
二、關于練兵方略,建議聘請德國軍官為教練,同時“簡派明練時務之知兵大員予以督練之任”,而不將大權(quán)交由外人,避免軍權(quán)旁落。
三、“兵之有律,猶綱之有綱,決無紀律不明而能制勝者也?!币虼塑娂o必須嚴格。
四、鑒于“舊制將勇,薪餉較少,故弊端叢生,雖峻法不能止之”的現(xiàn)狀,故必須優(yōu)給薪餉,且設立專門機構(gòu)加以落實。
五、從來千軍易集,一將難求。清廷“現(xiàn)有諸統(tǒng)帥,大都起身卒伍,素不解書,年壯時欣羨名利,承人指示,恃血氣之勇,偶得顯宦,甚至有未曾經(jīng)戰(zhàn)以附保鉆營并得身膺間帥者。迨逸久年高,精力既衰,即昔時血氣之勇已早消磨,所與者惟利欲熏心油滑耳。”培養(yǎng)新式將領迫在眉睫,且必須經(jīng)由正規(guī)軍事學堂或國外留學來塑造。
六、仿照西方募兵制,對應募兵丁限以一定的條件,“如身長須若干尺,力量需若干大,每時行走需若干里,自二十歲至二十五歲為止”,杜絕街市游手好閑之輩和油滑的游兵散勇。
七、思想教育也是練兵的重要內(nèi)容,應大加重視,“宜每日下晚操畢,集將棄另一處,明國衛(wèi)民親上死長之義”,以期激揚忠君愛國之士氣。
八、武器裝備往往是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重要因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練兵器械必求其精?!辈⒁哟髮ο冗M科技的引入,如德律風、照遠燈、千里鏡等,力求裝備整體現(xiàn)代化。
手捧此條陳,慈禧、光緒二位最高領導心中甚喜,對這個中年人印象極好,于是派其到督辦軍務處差委,參與清末軍改。
通觀此文,對于清末軍改的設計,堪稱全面、周到、新穎,其中大多數(shù)主張都在日后開展中予以實施,評價其發(fā)清末練兵之先聲,似不過分。這位萬言書的作者,就是北洋六鎮(zhèn)之父:袁世凱。當然,恐怕誰也沒料到,兩宮的這次任命,不單單改變了清末的軍事格局,甚至致使日后的政治版圖重組。
袁世凱得以參與練兵大計,可不僅僅是討了太后、皇帝歡心這般簡單。仔細梳理,可謂得天時、地利與人和于一體,得其所愿,更如他人所愿。
所謂天時,便是甲午后的軍事殘局。
彼時朝野諸人筆下的巨大“槽點”,即湘淮兵勇不可恃,他們“萬不可用也,宿將久經(jīng)凋謝,繼起者非親戚,即其子弟,均未經(jīng)戰(zhàn)陣之人。皆以賄成,扣餉早懷積怨,況功名已成,習氣已成,驕奢居人先,戰(zhàn)斗居人后”,“一時內(nèi)外交章,爭獻練兵之策”。
于此大背景下,清廷改制督辦軍務處,先負責裁撤湘淮兵勇、編練新軍,后徐圖國防建設、軍工企業(yè)乃至交通配套等相關規(guī)劃、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按照學者馬忠文先生的考察,“督辦處一定程度上分割了原屬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部分職能,扮演了統(tǒng)籌新政的特殊角色。”
而總其成者,正是此際得寵的大臣榮祿。榮祿掌控軍務,其實隱然秉承皇族扭轉(zhuǎn)平定太平天國以來漢族督撫把持軍政、重新收攏軍權(quán)的意圖。這勢必會引發(fā)央地關系、政治局勢的微妙變化。
然而,數(shù)來數(shù)去,能夠擔當替朝廷練兵之輩,滿蒙宗親中卻始終不得人選,所以清廷到頭來還是要依仗漢人來創(chuàng)建新軍,前有胡燏棻,后便是袁世凱。
談到地利,可分兩頭講起,一是袁世凱之閱歷,二是袁世凱之處境。
對于軍事,袁氏并不陌生,且自小“尤好讀兵書,乃晝習詞章,夜究兵書”,具有一定的天賦。
駐扎朝鮮期間,袁世凱在大大小小多次政治風波中錘煉了個人的實戰(zhàn)與應變能力,王伯恭在其《蜷廬隨筆》中寫道:“其為朝鮮練兵,則以戰(zhàn)事之后,朝鮮人仍以刀架對敵,慰亭諷國王以講求武備。于是王以五百人屬其督練。慰亭欣然受命,延一王姓,新自德國歸國為之教習,終日在大院中排班進退……教練甫半月,慰亭請國王及吳帥閱練,居然可觀。國王大悅。吳帥賞戰(zhàn)衣人各一襲,于是慰亭有能軍名,國王且咨合肥,請其才可獨當一面云。”這種獨當一面與臨陣對敵的豐富經(jīng)歷,恐怕是國內(nèi)很多高級將領都未必具備的。
然而,昔年在朝鮮風光無限的袁世凱,終因甲午戰(zhàn)事失去了馳騁的平臺。所以他潛回國內(nèi),四處奔走,謀求新的機會。
袁世凱的交際能力令人嘆服,其很快便與康有為、譚嗣同等維新派人士熟絡起來,另外接通天線。比如時任督辦軍務大臣的翁同龢,初見小袁,頗感其“開展而欠誠實”。頂不住袁世凱三天兩頭串門匯報,翁師傅很快就改變了觀點,認為他“家世將才、嫻習兵略”,“此人不滑,可任也”。
于是長袖善舞的袁項城在官場的名氣飆升,人和已成。此時正是榮祿、李鴻藻諸位大佬為練兵人選躊躇發(fā)愁之際,各路神仙紛紛致函密保袁世凱。
先是湘軍魁首劉坤一舉薦小袁,“查北洋前敵營務處浙江溫處道袁世凱名家之子,于軍務及時務均肯留心講求,前在朝鮮多年,聲績懋著,早在朝廷洞鑒之中。臣抵關津后,與該道時常接晤,見其膽識優(yōu)長,性情忠篤,辦事皆有條理,為各方面中出色人員……際此時局艱難,知兵文臣甚少,如袁世凱者,伏愿皇上擢以不次,俾展所長?!?/p>
接著湖廣總督張之洞給出了更高的褒獎:本任浙江溫處道袁世凱,該員志氣英銳,任事果敢,于兵事最為相宜。雖其任氣稍近于亢,辦事稍偏于猛,然較之世俗因循怯懦之流,固遠勝之。今日武備方亟,儲才為先,文員知兵者尤少,若使該員專意練兵事,他日有所成就,必能裨益局。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1895年12月16日袁世凱抵達小站,正式接練新軍,時年36歲。
一個好漢三個幫,我的小站我的兵,自津門練兵始,袁氏左右,項城周圍,不斷聚集了大量各色人才,為其日后于清末民初叱咤風云奠定了骨干力量。那么探究其小站班底構(gòu)成與用人之道,便可從一個側(cè)面管窺北洋六鎮(zhèn)崛起之原因。
小站班底由文武兩部分干部組成,以武為主,以文為輔。
文職干部主要有:徐世昌、田文烈、阮忠樞、吳仲賢、尹銘綬、路孝允等。
武職人員主要有: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曹錕、陸建章、李純、段芝貴、陳光遠、王占元、何宗蓮、張懷芝、楊善德、田中玉、鮑貴卿、雷震春、姜桂題、劉永慶、趙國賢、吳長純、張勛等。
如此陣容的構(gòu)成,絕非一朝一夕所致,更非一招一術(shù)而就,而是多策并舉,軟硬兼施。
其吸納人才方式,分為四類。
第一類,援引昔日老鄉(xiāng)、同學、朋友及部下,組成幕府性質(zhì)的智囊團。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慣,血緣和地緣是最為可靠的關系,袁世凱用人自然不會例外。
老鄉(xiāng)關系中著名者非徐世昌莫屬。二人相識于早年,一見如故,袁世凱還曾慷慨解囊資助徐世昌赴京趕考。之后徐氏丁憂閑居,受袁之邀輔佐軍務。徐之到來,袁世凱如虎添翼。
二人性格與氣質(zhì)迥然不同,袁剛烈,處事果斷,講求實際,銳意進取,不懼風險;徐則“學問豐姿俊偉,性質(zhì)溫和,詢詢?nèi)缛逭?,最合達官風格”。不過其貌似謹厚,內(nèi)多機變,極適合袁用人眼光。因此兩人一剛一柔,剛?cè)嵯酀?,有很大的互補性。
在袁身邊,徐世昌起到了謀士和粘合劑的作用,他帶領同仁編寫了《新建陸軍兵略錄存》,使得練兵活動更加規(guī)范化、制度化,同時在協(xié)調(diào)小站軍官內(nèi)部關系上,徐也有不可替代的影響。
故而袁世凱在后來向朝廷舉薦徐老哥時寫道:“翰林院編修徐世昌,公正篤誠,才識明練。前在臣軍辦理營務,遇事能持大體,不避勞怨,調(diào)和將士,撫馭得宜,全軍翕然悅服?!贝朔且缑乐~。
利用在朝鮮的十二年光陰,袁氏積累了自己的心腹力量,他們構(gòu)成了小站的最初基石。比如劉永慶,此人既是袁世凱的老鄉(xiāng)、少年同學,后來他協(xié)助袁氏料理朝鮮事務,成為得力助手,直到甲午戰(zhàn)前隨袁歸國,劉始終是其駐朝期間最親近的心腹。
正是依托此平臺,劉平步青云,幾年內(nèi)歷任武衛(wèi)右軍稽查全軍參謀營務處、直隸軍政司兵備處總辦、練兵處軍政司正使并授予鑲白旗漢軍副都統(tǒng)銜等職務。1905年他更是榮升江北提督并賞加兵部侍郎銜,兼管地方民政,成為小站班底中第一位出任地方大吏的人物。
第二類,接納舊式淮系將領,充實小站實戰(zhàn)派團隊。
小站練兵雖然屬于一次近代化意義上的新式軍事改革,但其所面臨的一大短板是缺乏具備豐富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軍官。無老派將帥,軍中不足以立威,無實戰(zhàn)人物,練兵流于紙上空談。
正鑒于此,恰如王伯恭所述,“項城初不知兵,一旦居督練之名,雖廣用教習,終慮軍心不服,于是訪求賦閑之老將,聘為全軍翼長,庶可以震懾軍隊?!?/p>
其所延攬的淮軍故舊,比如因旅順潰敗被免職的姜桂題,“正無處投效,聞小站新軍成立,徑謁軍門。項城見而大喜,遂以翼長畀之?!痹瑢ζ浜苁蔷粗?,多次稱贊姜“勇謀兼優(yōu),曉暢戎機,中日之役,以新進之勇,當日人銳進之師”。
再如張勛,早年參加過中法戰(zhàn)爭、中日戰(zhàn)爭,屢立戰(zhàn)功,也是由于甲午一役的挫折陷于落魄賦閑之中,其投靠小站,令袁格外欣喜,委以中軍官之重任。此后張勛成為追隨袁世凱一生的一員虎將。
第三類,招引天津武備學堂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構(gòu)成小站班底的樞紐力量。
所謂新軍,“新”就新在軍官要接受新思想,具備新本領,了解新局勢,勝任新戰(zhàn)爭,而當年李鴻章創(chuàng)辦的天津武備學堂,為袁氏提供了現(xiàn)成的人員儲備。
該學堂自1885年成立以來,其實一直處于較為尷尬的境遇,“但有新教育而無新編制軍隊,故學生卒業(yè)后僅分派在淮軍各軍中為教習,教練新操,指揮軍隊之權(quán),仍操諸舊將帥之手?!惫市≌镜某霈F(xiàn),激活了學堂的諸多學生,像段祺瑞、王士珍、馮國璋、曹錕等都是畢業(yè)于該地,悉數(shù)被袁世凱收入彀中。
段祺瑞是第一位加盟小站的,負責訓練新建陸軍炮兵,他與德國教官一道,培育出中國第一支炮兵部隊,自己亦成為中國第一個炮兵司令。由此可見袁世凱給予段足夠的施展空間,無怪乎袁世凱之親信張一麟說,“世凱治兵小站,教練之事,專任之祺瑞?!?/p>
王士珍當年赴小站求職時,經(jīng)歷頗有趣,據(jù)掌故載,“公(王士珍)方丁內(nèi)艱,攝敝衣冠,口吶無華,袁公未之奇也。”就當袁世凱欲下逐客令之際,王士珍開始評述各國兵制之優(yōu)劣,一時間令袁佩服不已,立即予以重任。
王之角色,更多類似于參謀,“軍中事無洪纖,不咨公(王士珍)者,袁輒不畫諾。小知大受,檄一出,上下悚然,服其當。群目袁公以當代奇才,實則帷幄發(fā)縱,由公本謀者為多?!?/p>
至于被李鴻章譽為“武校文生”的馮國璋,彼時在日本以隨員身份執(zhí)行公務,袁世凱求賢若渴,徑直用奏折形式以朝廷命令征調(diào)馮氏歸國加入小站。馮國璋后來回憶自己“以候補知縣投效新建陸軍,我大總統(tǒng)一見,謬加賞識,即奉派為督操營務處,由此追隨歷二十載”。
正是這一撥接受過西式軍事教育的年輕人們,襄助袁世凱在小站從零開始。新建陸軍氣象果然與眾不同,1900年,德國駐膠州總督到濟南觀操,看到馮國璋、王士珍、段祺瑞三人指揮新軍操練精嫻,對袁世凱說:“此三人者,北洋三杰也。”自此,“北洋三杰”威名遠播。
第四類,通過設立隨營學堂,為小站持續(xù)發(fā)展培育后備人才。
袁世凱深知練兵不僅為了救濟一時,更需謀劃長遠,選材甚急,儲才亦是關鍵。所以小站練兵初期,他便設立了隨營學堂,并強調(diào)“設立學堂為練兵第一要義”,畢竟“千軍易集,一將難求,本軍添設學堂,專為造就將才起見”。學生的基本條件“必須質(zhì)敏體健,相貌魁梧,性情忠實,兼能粗通文字”。學制兩年,所學課程為“兵法、槍炮、算學、測繪、地理及戰(zhàn)陣攻守各法”。
經(jīng)過系統(tǒng)學習,這批學生便成為預備軍官,遇缺即補。民國年間曾炫耀一時的靳云鵬、賈耀德、傅良佐、吳廣新等人,都是畢業(yè)于該學堂,構(gòu)成了北洋的新生力量。
不難看出,小站班底的人員構(gòu)成,以袁世凱在朝鮮駐扎時的舊部為基礎,吸納部分淮系老將以彌補新軍經(jīng)驗不足,不斷招聘天津武備學堂新式學生作為核心力量,同時自辦學堂培育未來人才。毫無疑問,創(chuàng)設初期,這是一支新舊雜糅的軍隊,然而隨著編練工作的推進,新人陸續(xù)脫穎而出,新軍整體上無論是知識結(jié)構(gòu)、還是精神面貌都日新月異、為之一變了。
當然,對這支軍隊付出極大心血的袁世凱,并沒有僅僅將自己的任務看作替朝廷練兵,他其實處心積慮要把這支隊伍打造成“袁家軍”。難怪時人評價袁氏“先用假仁假義淪浹此輩肌髓,然后又繼以嚴厲的峻法,使之懷德而畏威,軍隊墜其術(shù)中,其腦海內(nèi)不知所謂君主,所謂國家,但只有練兵大臣袁世凱肖影而已”。
當年清廷啟動軍改,關鍵初衷即于各地督撫之外單獨編練一支聽命于中央的鐵軍,亦收號令地方之效。孰料卻為袁世凱日后崛起鋪平了道路,這或是歷史的悖論。
有了軍隊,袁世凱所覬覦的,便不再是小站一軍、津門一地了。
美國學者拉爾夫·爾·鮑威爾曾指出,“義和團叛亂和德國人對山東的侵略,使袁世凱獲得了增加他的軍隊實力的責任和機會。這一力量的增長,又成為北洋集團起握大權(quán)的重要一步?!闭\哉斯言,小站新軍能夠從單純的軍事力量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膨脹為一股左右清末政局的軍政集團,與袁世凱的仕途軌跡密切相關。
戊戌政變后,榮祿打算將各地新軍連為一體,于是奏請設置武衛(wèi)軍,袁世凱一支被編為武衛(wèi)右軍,原來資助編練新軍的經(jīng)費也挪作他用。這勢必大大影響袁氏擴張自身的意圖。
然而德國對山東的侵略和義和團的出現(xiàn),使得局面峰回路轉(zhuǎn),袁世凱外派巡撫山東,北洋軍事集團邁入發(fā)展中極為重要的兩年。
此期間,武衛(wèi)右軍避開了正面對陣八國聯(lián)軍的鋒芒,正如史學家李劍農(nóng)先生所言,“假使袁果提兵北上,一定是義民的大敵;聯(lián)軍到了,恐怕也不認得他吧。他是打義民呢,還是打聯(lián)軍。他和新建陸軍的末路,一定是和聶士成與武毅軍一樣。所以他帶兵出撫山東,與這次屯兵不進,又是幸運照臨他的一點?!?/p>
之后,他曾建了武衛(wèi)右軍先鋒隊,后擴充為第五鎮(zhèn);他又乘勢接管了本屬張之洞的江南自強軍,這支隊伍實際是第六鎮(zhèn)的前身。
1905年,北洋六鎮(zhèn)宣告正式成軍,而反觀此時南方還沒有一個完整的鎮(zhèn),只有張之洞的第八鎮(zhèn)才初具規(guī)模,北洋在新軍中的地位處于絕對碾壓態(tài)勢。袁世凱編練北洋六鎮(zhèn),奠定了他在新式陸軍中的領袖地位,是彼時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
更讓人慨嘆的一組數(shù)據(jù)是,至清廷覆亡,清政府總共才編練了十四個鎮(zhèn)、十八個混成協(xié)和一支禁衛(wèi)軍,新軍總數(shù)約為14萬人,北洋六鎮(zhèn)就約有7.5萬人,其始終是新軍的主體,其編制之完整,武器裝備之先進,紀律之嚴明,皆是翹楚一方,無可比擬的。就連張之洞也承認,“如兵備一層,我老實言之,北洋似較鄂為優(yōu)?!?/p>
此時的袁世凱,也是風光無兩。除任職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外,他還身兼中央的八項要差,即參與政務大臣、會辦練兵事務大臣、督辦郵政大臣、督辦山海關內(nèi)外鐵路大臣、督辦天津至鎮(zhèn)江鐵路大臣、督辦商務并會辦商約大臣、督辦京漢鐵路大臣、辦理京旗練兵大臣。
憑借這等顯要的位置,袁世凱不斷將小站班底心腹部下紛紛舉薦到中央、地方關鍵崗位上,如徐世昌被安插在練兵處,趙秉鈞執(zhí)掌巡警部與民政部,陳璧染指郵傳部,唐紹儀坐鎮(zhèn)外務部。朝堂之上,半數(shù)袁氏嫡系。地方亦是如此,天津、山東、直隸、河南以致東三省皆為北洋地盤。
乘清末新政與機構(gòu)改革之東風,袁世凱將自己的朋友、部下、幕友等推薦到中央的重要部門和地方,加緊擴張自己的勢力,一個以軍事實力為基礎,同時深度滲透中央、地方政治的北洋集團隱然崛起,且成為當時各種政治勢力中實力最大的集團。當時報刊認為“北洋一系,項城為首,而群策群力,如沛泗之蕭曹,宛洛之馮鄧,各受股肱心膂之寄,先后三十余年”,殆非虛言也!
也正因北洋集團在極短時間內(nèi)迅速的擴張與膨脹,實際上不僅破壞了甲午之后清政府編練中央新軍的計劃,還引發(fā)各方政治力量的整體逆轉(zhuǎn),如同養(yǎng)虎為患,甚至時刻有被反噬之虞。于是如何讓袁世凱失去北洋六鎮(zhèn),便成為清廷首腦們的一大心病。1906年,借官職改革之機,清廷免去袁世凱所有兼職,專任軍機大臣與外務部尚書。
看似“齊天大圣”離開了花果山,然而猴子猴孫們依然聽命于美猴王。是故發(fā)生在1906年秋天的彰德秋操,便額外承擔了剝脫老袁軍權(quán)、為清廷奪取軍改果實的使命。只是,究系輕松摘桃,還是冒險火中取栗?這恐怕非當政者所能預料也。
(選自《國家人文歷史》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