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然

如果說,尚未走出國門時,學子們對美國的向往還只是一種懵懂的憧憬,那么當他們遠渡重洋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內心的震撼則一言難盡。
自舊金山上岸后,留學生坐火車一路向東。4天的長途跋涉后,他們終于到達了位于美國首都華盛頓的“留美學生監督處”。每個人學習的專業、所去的學校在這里作了最后確定。當初,大廈將傾的清政府試圖實施“新政”以挽救局面,急需專業人才,同時也擔心出國學生在海外從事革命活動,于是規定庚款留學生“十分之八習農工商礦等科,以十分之二習法政、理財、師范諸學”。而實際上,這些負載著家國振興理想的學子,骨子里多蟄伏著科技救國的宏愿,與政策兩相共振的結果是,兩批庚款留學生117人中,學理工農醫者達104人。這種鮮明的學科專業特點,深刻地影響了此后中國的走向。
當時,竺可楨選擇了農學,因為他覺得農業是大多數同胞生計所系。而且,他對美國的農業十分好奇,怎么會有那么多洋面、洋棉、洋布滾滾而來呢?胡適最初在其二哥的建議下,以農礦專業回國找工作容易為由,也選擇了康奈爾大學最負盛名的農學,后來卻因對其中的作物嫁接實驗毫無興趣,一年后轉而從文,并因其出色的演講才能一度成為康奈爾大學的明星人物。但胡適卻對自己“拿不下來”的農科多少有些介懷,以致在《留學日記》中不無羨慕地說:“秉志、金邦正(農業教育家,曾任北京國立農業學校校長)和過探先的農學,皆已蜚聲留學界。”
蜚聲留學界的還有不少人,如梅貽琦,就因成績優異被選入“Sigma Xi”榮譽學會(美國獎勵優秀大學生的一種制度);在康奈爾攻讀橋梁工程的茅以升則因參加研究生考試特優,使得該校決定,對其母校唐山工業專門學校前來就讀的學生,一律免試注冊;1913年赴美的清華學生侯德榜曾以10門功課1000分的特優成績震驚了整個清華園,他也是哥倫比亞大學極少的雙學位博士生;趙元任則以同樣優異的成績在若干年后仍保持著康奈爾大學歷史上平均成績的最高紀錄。
事實上,庚款留學生在美國大多成績優異。1909年在威爾斯頓大學學習的10名中國留學生,就出現了在一年內得一等獎和二等獎各5名的盛況。1915年,麻省理工學院中國學生會書記胡博淵致函《教育雜志》,表示“數年間相繼畢業人數,已在四五十人以上,皆成績優美,與西人并駕齊驅”。
如此亮眼的成績背后,是弱國學子為富國圖強而孜孜以求的努力。當他們站在異國的土地上,深入到這個國家的肌理,真切地感知著這個國家的強大、制度的文明、社會的發達,內心的刺激一點一滴地積累。與胡適、趙元任同在康奈爾大學求學的任鴻雋耳濡目染過美國的強盛后,就曾不由地感慨道:“高樓奇云,蒸汽迷霧,鐵路蜿蜒,名城巨鎮,類如貫珠?!薄耙娢镔|文明之發達,未有不變色卻步者?!狈从^風雨飄搖的祖國,心中難免哀嘆于霄壤之落差。在此刺激之下,這群以家國為念的年輕人無不懷揣救國夢想,汲汲于學業。
學子們的發奮苦學還源于內心強烈的“改造中國舍我其誰”的使命感。20世紀10年代,兩個后來蜚聲中國學界的年輕人—— 胡適和徐志摩,都在留美日記里表達了留學生是時下中國先鋒的豪邁之言。胡適在日記中還意氣風發地引用古希臘荷馬史詩中的豪壯詩句:“如今我們已回來,你們請看分曉罷?!边@種先鋒想法不是個例,1915年赴美留學的洪江(史學家)曾在傳記中記錄下了那一代人的躊躇滿志:“中國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一群這么有自信、有抱負、充滿著愛國熱忱的青年?!?/p>
作為眼界大開的一代,他們站在世界的高點俯瞰在屈辱中匍匐前行的祖國,對這個民族的處境自然有著更清醒的認識,對她未來的發展也有更先鋒的規劃。
這種使命感很快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1914年6月的一天,同在康奈爾大學求學的任鴻雋、楊杏佛、胡明復、趙元任、秉志、周仁等晚餐后聚首閑談。一向關心政治和時局的任、楊兩人將話題引向了國際和國內形勢,大家都對國內前途感到憂慮,這時有人說,我們在國外的同學能為祖國做點什么呢?大家意見很快趨向一致:中國所缺莫過于科學。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創辦一份科學雜志?
為了湊足辦刊經費,這群窮學生開展了節食競賽。在這期間,不少學生,如趙元任,還因節食致營養不良而病倒。但這也沒有消弭他們的熱情,他們正是用這種方式,度過了創刊初期最困難的階段。
接下來的整個夏天,在康奈爾大學里,大多數的中國留學生都在夜以繼日地為《科學》撰寫、翻譯文章。1915年1月,中國歷史上第一份綜合性現代科學雜志——《科學》月刊,在上海與國人見面了。讓國人耳目一新的是,《科學》創刊號第一次采用了漢字橫排法和西式標點符號,在中國出版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隨后他們意識到,只發行期刊與“振興科學,提倡實業”的宗旨相去甚遠,于是又成立了中國科學社。中國科學社與《科學》雜志將美國最先進的科學知識傳送至國內,在“五四運動”之前率先樹起了崇尚科學的大旗,成為日后新文化運動的思想源頭之一。
與此同時,康奈爾大學的另一位干將胡適,則幾乎孤軍奮戰掀起了白話文運動。這場當時備受爭議的運動,日后在國內洶涌成潮,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座標志性的高峰。
三年時間倏忽而過,大部分學生都順利修完了本科學業。但庚款留學的期限是5年,因此在修完本科課程之后,他們幾乎都繼續攻讀了碩士或博士學位。超出年限的留學,一般只能靠拼命讀書贏得獎學金。但即便如此,也極少有學生刻意選擇費用低廉的次等大學,他們深知自己在異國的吃穿用度皆民脂民膏,如果不去讀美國最好的學校,學到更先進的知識,而以省錢斂財為首要目的,實在有愧于國家和同胞。因此約七成的庚款留學生,如竺可楨、吳宓、胡剛復等都在繼續深造時選擇了費用明顯高出一般大學的哈佛大學或麻省理工學院等名校。胡適、馬寅初、蔣夢麟、金岳霖等則來到了哥倫比亞大學。
美國炫目的工業文明讓來自落后國家的學子們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另一種文化的滲透也襲面而來。
“在綺色佳城區和康乃爾校園附近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與美國家庭發生親密的接觸。對一個外國學生來說,這是一種極其難得的機會,能領略和享受美國家庭、教育,特別是康大校園內知名的教授學者們的溫情和招待?!?/p>
多年后,胡適在憶及那段留美生活時仍飽含深情,且終其一生,胡適都對美國社會及美國文化有著天然的親近。
這與教會的影響不無關系。從第一批庚款留學生踏上美國土地開始,教會便從信仰上影響他們。初抵美國,北美基督教青年協會便出面對這些遠道而來的學子給予了熱情接待,并號召美國其他各地的基督教會和基督教家庭,也以同樣方式接待中國留學生,以期讓他們接觸美國社會中最善良的男女。
每到假期,教會針對中國留學生組織的各種圣經學習和宣講活動層出不窮。胡適在日記里記載了1911年暑假參加類似活動的“盛況”:“中國學生到會者35人,美國學生約200人。連日聽耶教會的名人演說,講《馬太福音》,并開討論會?!睍?,有個極富煽動性的演說者“Mercer”,自言其在上大學時染上種種惡習,被其父逐出家門,從此流落在外。因身無分文,無以為生,便投河尋死,被水上巡警救起。后來信了耶穌,從此改惡行善。父親眼見兒子的改變,便與他恢復了關系。父子重逢之時,抱頭痛哭。
演講者聲淚俱下,包括胡適在內的一干聽眾,莫不感動掉淚。于是,會終主持人發話:請愿意相信上帝的同學站起來,中國學生中當場就有7人起立,胡適便為其一。
在以后的日記里,類似講經聚會的記錄比比皆是。但物極必反,太多刻意的宣講,反倒讓胡適踏進基督門檻的那只腳又縮了回來:“看透了耶教會用‘感情的手段俘虜青年人的‘把戲,開始對耶教會很反感。”多年后,胡適得意地展示自己收藏的各種版本的《圣經》時,忍不住感嘆,如此大量的收藏,居然是“出于我這個未經上帝感化的異端胡適之”。
中西文化信仰碰撞的痕跡在第一批庚款留學生王琎的日記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王琎在緊張的學習之余,幾乎每隔幾天便去參加一次學校的基督教青年會組織的講座和討論,每次聽完講座回到宿舍,他都會把這些觀點和他出國前學到的傳統文化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作比較。如在提及改造世界時,他曾思考,“役道如何,宗耶學墨”,“宗耶”就是以耶穌為信仰,“學墨”,即認為中華文明中墨子思想也不能丟?;浇糖嗄陼勑睦碜饔?,王琎認為其大意與孟子“持其志,無暴其氣”相同。凡此種種,無不體現出中國留學生在中西文化碰撞中的深刻思考。王琎對基督教的態度在當時的留學生中是比較典型的。
事后考察庚款留學生的信仰歸宿,發現皈依基督者寥寥,牧師的苦口婆心和教徒們的現身說法,終究沒能讓基督在這批年輕人的思想里扎根。
基督信仰不能順利“嫁接”于中國良木之上,西方文化在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面前,已然失去了它幾百年來所向披靡的征服力。這種現象細思起來,并不難于理解,這群年輕人生于中國文化的土壤,長于國學經史的滋養,當與西方文化發生碰撞,很自然地以自己原生的傳統文化為基準去掂量,其中或許還夾雜著風口浪尖上的弱國學子的警惕。更重要的是,相對于移植西方信仰,他們對西方先進科技文化的需求顯然更為迫切。
但不管怎樣,胡適們在如此這般善意“包裝”的遠郊世外桃源中,感受到了云淡風輕的愜意,而他在波士頓的同學就不得不直面慘淡的社會。在那里,他們目睹了自己的同胞在排華風潮中,如螻蟻一般被人踐踏掙扎求生的慘狀,甚至在這種族歧視的大環境下,處于被禮遇群體的庚款留學生,也不能完全幸免于難。
1917年5月,就讀于麻省理工學院的侯德榜、張貽志與3位美國同學在任課老師帶領下去工廠實習,6人同行,美國關卡卻獨獨不放兩位中國人通行,百般交涉而無果,只能取消出行。1923年秋,有3位自費來美的廣東學生在西雅圖上岸時被關禁,在科羅拉多大學就讀的謝奮程聞訊后,以清華團體名義前往探望,卻不讓相見,多方求援,不能解決,一個月后,此3人被原船遣返。諸如此類事件,屢見不鮮。
無所不在的種族歧視,很大程度上抵消了美國政府在文化上的良苦用心。20世紀40年代,梁實秋在《羅隆基論》中如是說:“他(羅隆基)在外國讀書的時候,眼看著華僑受外人欺侮,他自身也感到受外人歧視,尤其是在種族偏見最深的美國尤然,所以他很自然地成為一個愛國主義者?!?/p>
身在異國,黃皮膚黑頭發的迥異形象,被擠壓的生存環境,很自然地強化了這群年輕學子的民族認同感。1914年《留美學生季報》發刊詞中的一句話讓人讀之感念:“吾留美同人負笈海外,國人之所期望,父老之所訓誨,故無日不以祖邦為念……”隨后,黃花崗起義、護法運動、武昌起義……一次次的家國之變,也對萬里之外的熱血游子產生了激烈的沖擊。1915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不平等的“二十一條”,意圖獨占山東,陳鶴琴(兒童教育家)聽到這一消息,與其他中國留學生每周五絕食一餐達半年之久,以表明臥薪嘗膽之志。哈佛大學哲學系王士杰、麻省理工電機系袁鐘銓、威斯康辛大學方仁裕等,甚至憤而中斷學業回國,準備參加戰斗。
1918年留美的李濟(考古學家)坦承:“一般來說,做留學生的都想學點什么,以備回國服務,極少(我不能說沒有)預備在美國居住下去?!边@段話說出了大多數庚款留學生真實的心態。
正是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一批又一批飛出國門的學子,義無反顧地回到滿目瘡痍的祖國,為動蕩的中國注入前進的力量。來去之間,是報效國家的赤子情懷。
在美國的極力推動下,庚款留美學生人數猛漲,到1939年,獲得博士學位的留美學生有2097人,而同時期留日的不足100人。
就在庚款留美一路高歌猛進時,庚款留英終于在1933年正式落地。從1933年到1947年,中國向英國選派了9屆共193名留學生。這批庚款留英生選拔起點高,留學期間紛紛取得成就。這同樣是一份長而顯赫的名單:后來成為“數學三杰”之一的許寶祿、文學大師錢鍾書、化學家盧嘉錫、物理化學家及核化學家吳征鎧、核物理學家戴傳曾、中國近代應用數學奠基人錢偉長、中國近代力學事業的奠基人郭永懷、航空教育家黃玉珊等。
相對于庚款留英學生考試選拔之嚴格,留法門檻就低了不少。從1919年3月第一批有組織的學生赴法到1920年2月,短短一年之內,竟有20批1700多人赴法勤工儉學,這在留學史上殊為罕見。周恩來、鄧小平、陳毅、聶榮臻、李立三、蔡和森、蔡暢、李富春等,都是1920年左右赴法勤工儉學的。值得一提的是,法庚款撥支零星分散,實實在在獲此資助的留學生并不多,但由于留法勤工儉學活動的大規模開展,以及北京中法大學和中法大學海外部的存在,也培養出了不少名人、偉人。“雨巷詩人”戴望舒1932年自費赴法留學,第二年注冊為里昂中法大學學生,獲得公費留學兩年的資格。同年11月下旬,研究法國文學的羅大綱也來到這里,與戴望舒成為同室好友。里昂中法大學還培養了后來的著名微生物學家閻遜初、中國細胞生物學和實驗生物學的創始人與奠基人朱洗等。而留學期間參加中共和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學子們,回國后多投身革命斗爭第一線,成為南征北戰的將帥,譬如陳毅。
除此之外,從1929年到1934年,中比(比利時)庚款委員會委托中國教育部門先后分5批,招考選派留比利時學生74名,其中有后來的生物學家、中國克隆之父童第周,大氣電學家與水聲學專家汪德昭,工程力學家錢令希,畫家吳作人,等等。
當我們將目光投向百年前的中國,似乎可以清晰感受到這個古老國家近代化車輪艱難起步時的喘息,而推動車輪起步和加速的力量背后,拖著庚款留學的長長的尾音。
在很長時間里,因為背負著洗刷不掉的“國恥”色彩,庚款興學不太被人提起,但當我們摒棄一貫的偏執和骨子里的自卑,用一種大度和開放的姿態去審視這段歷史,不得不承認它存在的重大意義。從晚清到民國,軍閥混戰,政府無力發展教育,正是庚款這筆相對穩定的資金,一定程度上保證了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持續發展,為中國培養了一大批現代學界的開路先鋒和奠基人。
百年前,張之洞曾以一篇《勸學篇》,勸導當時的青年努力學習西方科學文化,以此為基礎去創造中國新的現代文明,從而獲得與西方文明相抗衡的力量,這里面有著一種近乎釜底抽薪的決絕。歷史終究是按照張之洞們設計的劇本上演了。庚款留學從1909年開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結束,延續了近半個世紀,一批批熱血青年前仆后繼追逐夢想而去,又滿載知識歸來,他們是一群“盜火者”,用西方科技的火種,照亮了中國現代化的征程。
青年興則國家興,青年強則國家強。歷史的車輪滾滾前行,接力奮進的火炬代代相傳。歷史已向當代青年發出召喚,唯有堅定信念,以夢為馬,鼓足干勁,砥礪奮進,方能不負韶華,不辱使命。
(選自《文史博覽·文史》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