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英
戈公振曾說:“新聞學是無條件一切國民的必修課”,其發生機制在于“若使現在每一個國民,都能知道報紙從什么需要而來,報紙有何種力量,報紙受何種影響。那么,他才可以對報紙有理解和正確的態度……”[1]這樣的新聞素養有助于培養公民的理性、獨立和批判精神。
80 年后的今天,處于媒介化生存狀態的每一個人對媒介素養的呼吁有了更迫切的時代需求,那就是快速發展的技術革新催生的科學素養。我們認為,科學素養應該成為新聞傳播學專業的必修課,是媒體人真正的“基本學科”[2],只有媒體人內化了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才有了營造理性、開放的輿論生態的基礎,新聞作為公民必修課的社會平臺才能發揮積極作用。
傳播學與技術的親緣性排在人文社會科學之首,相比歷史、文學、哲學、政治、經濟等學科而言,新聞傳播學的學生需要接觸到更多的技術,掌握并能應用最新的技術知識。從大眾傳播1.0 時代的媒體機構平臺(報紙、廣播、電視、PC 端)到全民參與2.0 時代的自媒體交流平臺(微博、微信),再到VR、AR、人工智能、物聯網,技術的發展速度飛快,技術革新造成的技術淘汰、技術歧視、技術分化等問題始終伴隨著新聞傳播產業發展進程,也是影響新聞傳播學專業教育變革的顯著變量,持續的技術學習貫穿著新聞人的職業生涯。
面對技術沖擊,本學科的應激反應基本上都是緊跟風向開設相關技術課程。以同樣進行了2+2 培養方案改革的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為例,電子信息科學與技術作為一個專業方向,開設了以下四門技術課程作為專業必修課——概率、數理統計與隨機過程,數據采集和處理系統,信息論基礎,多媒體技術。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2+2 本科培養方案也開設了學科門類綜合技能課(如數據統計與分析、數字媒體技術、網頁設計與制作、數字產品設計、數據傳播實務),另外還針對網絡與新媒體方向開設了多媒體技術原理、網絡數據庫、新媒體產品設計與管理等專業主干課。
其他延續常規課程的院校也通過刪減過時的技術課程(如報紙類)同時增加相應的技術課程(如新媒體類)應對技術革新。而慕課上還有很多數據新聞、算法與數據結構、智能媒體傳播、人工智能與傳播等圍繞著新新技術而設置的開放課程供學生跨校學習。
根據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對科學素養的定義,科學素養的內涵包括3 方面:科技知識、科學方法、科學思想[3]。更常見的表述是:科學知識、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圖1)。三段進階表明了從現象到本質的提升,科學思維指方法和程序,科學精神指獨立和理性,兩者無疑是科學素養的核心構成。實際上“錢學森之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部分可以從“科學精神”這一層面得到解釋。

圖1 科學素養的內涵
但是定義雖然有了,卻并不說明“科學素養”已經被我們正確認知和具備。
先看認知狀態,一般公眾對“科學”的認知較為混亂,既有將科學素養窄化成科學知識,也有將科學等同于正確,還有將科學等同于科技,或者將科學等同于有用,再就是將科學等同于自然科學[4]。即使專業機構也存在一定程度的認知模糊,以中國科學技術協會(China Association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命名來看,其實是將科學與技術并列,沒有真正體現出科學與技術兩個概念之間的種屬關系。而關于科學素養的養成,則更不樂觀。根據《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綱要(2006-2010-2020)》的總結,“大多數公民對基本科學知識了解程度較低,在科學精神、科學思想和科學方法等方面更為欠缺”[5]。雖然我國一些地方也建設了科學中心等展覽館,意圖普及科學,但卻因為設計理念的問題科學博物館被辦成了“游樂場”,更多強調動手,而沒有將歷史背景、人文走向很好的融入展出[4],因此對于科學素養的真正養成作用有限。
以上即是我們面臨的全民科學素養的基本狀況,剛入學的新聞傳播學專業學生基本可以劃入這一公約數之內,雖然我們開設了上述諸多技術課程,但也只是表明新聞傳播學專業積極應對技術革新的努力,至于科學知識之外的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則還未涉及。
對新聞傳播學而言,我們需要比一般公眾更準確的“科學”認知,在了解、掌握科學技術之外,更要注重科學思維的訓練和科學精神的涵養,這就需要有勇氣首先進行自我批判。我們認為,從傳播學的建制來看,以技術為綱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的學科前反思性存在[4]。
傳播學是20 世紀40 年代美國式學科建制化的產物,施拉姆選中的四位奠基人都服務于政治和軍事的實用性目的;“Communication”一詞最基本的含義是“Transmit”(傳遞),隱喻著早期的信息溝通是通過物理位移而實現的,傳播的傳遞觀比儀式觀影響更為隱蔽和深遠;拉斯韋爾的5W 模式和美國的效果研究帶有明顯機械物理學的色彩;刺激新聞傳播產業發展的技術動力(印刷術-無線通訊技術-電子掃描技術-萬維網技術)被轉換成報紙-廣播-電視-網絡這樣的技術產物被學科認知,新聞傳播學教育即以此為名來分解傳播發展史脈絡,也因此確定專業方向。
這些關鍵事實表征了新聞傳播學的科學技術源流,正是它們型塑了學科的實用色彩,也潛在影響了學人偏重科學技術的思維習慣。如果僅僅在這樣的技術路徑依賴下被動跟隨技術革新的技能訓練要求,那么我們獲得的可能只是科學技術知識,還難以做到跳脫封閉進路去涵養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6]。
但是,這還只是問題的表面,更深層的問題是:究竟是怎樣的思維定勢導致我們對以技術為綱的知識缺陷失卻警覺和批判,最終放任其成為一種“前反思性存在”?進而導致對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的追求被我們非自覺地從意識層面剔除了?
恰當的解答可能是回溯歷史,回到產生了“科學”的西方,追根溯源科學素養之生成,并尋跡我們窄化科學素養、形成思維定勢的關鍵時刻。
換言之,我們通過科學史的學習,尋覓最初的“自由”“求真”的希臘精神如何孕育了科學并代表了科學精神;古老的博物學傳統怎樣影響著人們的自然觀和世界觀;中世紀政教分離的磨合如何深化了形式邏輯并提升了科學方法與程序之于知識生成的重要性;歐洲大陸又是在怎樣的歷史機緣中在知識論傳統之外催生了工匠傳統,激發了科學的巨大技術潛能;地理大發現之后的中國經歷了怎樣的帝國內部政權更替,以致于在200 多年以后的中西文化交流中丟棄了徐光啟1607 年翻譯的前半本《幾何原本》,轉而擁抱了槍炮和戰船?
科學史告訴我們,正是在此過程中種下了我們偏重科學技術而忽視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涵養的根由,而后在特殊歷史階段某種“增強歷史”的敘事框架影響下,以上偏重和忽視成為非自覺的存在,沒有被清晰意識為知識缺陷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番科學史的追尋有助于糾偏新聞傳播學專業對于科學的窄化認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自覺的狀態下主動追求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的養成,雖然仍需要較長時間才可能接近目標,但畢竟已經開始了,這就為新聞有資格作為一門公民必修課奠定了學理基礎。
當然,對方法、程序、形式邏輯之重要性展開研究的課程不止科學史,哲學門類下的二級學科——科學技術哲學——在更系統的意義上即是為此目的而設置的。于光遠曾在1958 年提出要開展自然辯證法(當時的副題是自然科學中的哲學問題,現在一般稱科學技術哲學)研究,指出“科學理論的發展往往是廢除或修正舊的科學概念,建立新的科學概念。不只是形成概念,而且要經過分析、綜合、推理,從經驗事實中,找出規律來”[7]。這其實正是古希臘知識論傳統的內核,即注重方法、程序之于知識生成的先在性,是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的基礎。
但是要通過科學技術哲學來達成新聞傳播學專業學生的科學素養并不容易,而相比之下,科學史則有顯而易見的優點。
首先,科學史較易引發學生興趣。
興趣能激發學習熱情,傳統的新聞傳播學課程設置中,通常在一年級開設名記者研究課程,即是以歷史上有血有肉的新聞人如黃遠生、邵飄萍、林白水等引發學生興趣,播種新聞理想的。以“科學(Science)”(希臘文是Episteme,拉丁文是Scientia)的本意而言,即是“知識”,是與“意見”相對的確定性的知識。歷史上的自然哲學家(后來的科學家)對確定性知識的追尋構成了一部鮮活的科學史,我們以科學家的故事串起課程講授并啟發思考,這比抽象思辨的科學技術哲學更能激發學習熱情。
其次,科學史更易于聚焦問題。
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分野是近代科學發展的歷史產物,在實驗傳統興起之前,我們現在稱呼的“科學家”更愿意稱自己為“自然哲學家”,標示著他們對確定性知識的追求[6],世紀以前最偉大的自然哲學家也是最偉大的科學家(如牛頓),[8]研究科學史和研究哲學史都得回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因此吳國盛直接說科學和哲學在西方歷史上“原來就是一家人”[4]。而作為集中描述科學發展早期形態的科學史,就表現出能以相對簡潔的線索精準“抓住包含于人類文明之中的某些永恒不變的基本問題和精神要素”的優勢[8],因此,以科學史涵養科學精神既有利于學科之間、文明之間的對話,也有助于避免陷入當下的社會思潮被牽扯精力,甚至導致論題失焦。
再次,以科學史的素材引發對于科學精神的思考更符合一般認知規律。
剛入門的新聞傳播學專業學生沒有受過嚴格的思維訓練,其認知遵循著由感性到理性、由具體到抽象的一般認知規律,科學史上的史料素材恰好可以作為遵循這一認知規律的敲門磚——通過鮮活的史實讓學生思考科學研究如何在具體的歷史語境、科學實踐中堅持自由、求真的科學精神,理解制度和人作為觀念的產物又如何反過來影響生成觀念的科學活動。
如思考畢達哥拉斯主義奠定的數理傳統對培養理性、獨立的公民具有的深遠影響;由古希臘占星學的研究宏旨與實際應用來領會怎樣將理論視為歷史產物進行科學評價;從中世紀教士與科學家合一的身份(如哥白尼)以及經院哲學的誕生及發展,領會“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這一政教分離的權宜對科學知識的傳承、改造以及對純粹科學精神的影響;辨析開普勒“太陽崇拜”的動因及其行星運動三大定律的研究結果所揭示的“正確的內容”和“科學的程序”之間的關聯和區別;從伽利略《兩種新科學的對話》的完成思考他當年的沉默究竟是對科學精神的背棄還是另外一種堅持;梳理印度人的數學貢獻(如發明阿拉伯數字、提出“零”這一字符以及負數的演算價值)經由阿拉伯人傳入歐洲從而奠定了代數學的基礎,進而思考多樣文明交融之于世界文明形成的重要性;從牛頓與萊布尼茨關于微積分首創權的糾紛思考科學家個人品性對于科學發展的非決定性影響;從英國皇家學會與巴黎科學研究院發展軌跡的對比看出制度化的科學研究對科學發展的推動作用及其負面影響等等。
如此的科學史梳理正如一幅畫軸,讓我們看到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就如經緯線一般,潛在界定了附著其上的科學知識的內在品質和影響扇面。我們認為這樣的主題思考對于培養學生的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是務實且有操作性的。
今天,世界融為一體,新聞是現代人的生存方式,獲取信息、傳播信息的渠道和方式開放且多元,技術的發展讓我們不需要物理位移就能實現全世界的“云交流”。這是所有媒體人工作的時代語境,也給媒體人提出了高要求,即對中西文化內涵及其差別的認知與理解。一般文化史可以圖畫西方文化之“然”,而科學史則因為能夠提供更根本的關于西方科學立人的源流梳理,故而能探究西方文化之“所以然”,更有助于建立中西方有效溝通的認知平臺。
以科學史家的觀點,中國與西方之間的諸多不同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人文”的不同,即彼此對人性的設定和教化的方式有根本差異,具體而言,中國的人性設定是“仁愛”,西方是“自由”,中國最重要的學術是倫理學,古希臘是知識論[9]。古希臘以科學立人,提出了自由七藝——幾何、算數(數論)、音樂、天文、邏輯、文法、修辭——作為立人之本;與此相對,我國是以禮樂化人,周朝貴族子弟必須掌握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被視為教化的根本。兩者部分重合又各有側重,但完善人性的追求卻是相同的。吳國盛因此直言科學就是西方的人文[4]。
這樣一來,從根源上理解以古希臘為源頭的繁衍下來的西方文明的獨特教化方式,更好實現全世界暢通的“云交流”,就成為了新聞傳播學專業學生的必修課。由此我們確定兩個基本維度:一是虛心開放,二是自知而明。
所謂虛心開放,即指心態的積極和姿態的低位。作為完整包括了科學知識、科學思維、科學精神內涵的專有名詞,“科學”的源頭的確在西方。愛因斯坦曾指出西方科學建基于兩種思維方式之上,一是古希臘人創立的以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為代表的演繹科學,二是文藝復興時期出現的以培根為起點的實驗精神[4]。柏拉圖學園門口掛的牌子寫明“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即表明他們對于數理、邏輯之于“人”及其作為交流前提的強調和重視。這與我們不講究窮根究底、不鼓勵“懷疑一切”[10]有極大不同。
所謂自知而明,即指胸懷的開闊和精神的自足。對于中西方教化之差異,吳國盛也客觀指明,這是存在論意義上的文化之根源的分野[4],并不能作為文化優劣的標準。類似的觀點也見于日本學者木田元關于專有名詞“哲學”的根源性考察。木田元[11]曾指出西方的“哲學”是不自然的思維方式的產物。在他看來,哲學是“對所有存在物體究竟如何存在進行的思考”,同時“還要設定一個超自然的原理,以其為參照對所有存在事物進行研究的特殊的思考模式”。木田元指出,“這種思考方式產生于西方,而非日本所有。不僅日本,西方之外的其他文化圈都沒有這種思考方式”,甚至于斷言“我倒覺得日本沒有所謂的西歐式的哲學是件好事”。
考慮到木田元作為海德格爾研究專家,這一“好事”觀點背后潛藏不可忽視的理論偏向和時代投射,此觀點不宜隨意推廣。但是理性看待中西方教化之不同,的確有助于我們克服過度自卑,保持適度自尊。
當新聞傳播學專業的學生在充分了解中西教化差別的前提下,能夠客觀、理性的認知、理解、接受并評價中西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思維差異、制度差異、社會形態差異、生活方式差異的時候,就意味著我們具備了最基本的科學素養了,以全世界為疆域的“云交流”狀況也許會有很大不同。
我們認為,完整涵養了科學知識、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的媒體人表現出以下幾個可以辨識的特征:
1)以“懷疑一切”的態度有限度地接受給定的事實和觀點。
2)為發表的信息提供可追溯的證據鏈條,或者說明存在模糊、未經求證或難以求證的部分信息何在與何因。
3)明了潛在的思維方式及價值取向先于觀點的形成,同時能關聯觀點背后的利益與偏見,以上這些作為理解觀點必須的背景在我們提供信息以及批判其他觀點時都應具備。
如此,新聞作為一門公民必修課才有了條件保障。更進一步而言,我們認為這是涵養了科學素養的媒體人在人人媒介化生存的今天難以推脫的道德義務。
以上即是我們希望在新聞傳播學類專業2+2 本科生培養方案中引入一門科學史課程的初衷,在此提出,期盼與同行討論,并虛心接受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