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緋

內容摘要:對《神思》篇中“杼軸獻功”的含義,各家給出了修飾潤色、藝術想象等不同的解釋。本文在探求“杼軸”之意、“于”字訓釋及考察“神思”體系的基礎上認為,“杼軸獻功”是指“神思”中組織加工語言的構思過程,這一過程在劉勰“神思”的“思—意—言”體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關鍵詞:文心雕龍 神思 杼軸獻功 “于”
《神思》篇是《文心雕龍》創作論的首篇,歷來被稱為《文心雕龍》創作論的總綱。針對《神思》篇中“杼軸獻功”的喻義,各家也有不同的解釋,如王元化曾對《神思》篇中“杼軸獻功”的內涵進行論述。了解“杼軸獻功”釋義存在的爭議,明確其內涵,對于全面理解《文心雕龍·神思》中的藝術構思主旨有重要意義。
一.“杼軸”意義考辨
“杼軸獻功”說出于《文心雕龍·神思》原文“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①各家對“杼軸獻功”在此的解釋產生了不同的說法,如‘修飾潤色說、‘藝術想象說、‘藝術再加工說,王志彬等“創作實踐說”,陳仁錫、顧隨等“博而能一”例證說等。要探究在諸多說法中究竟哪一種更加接近劉勰的原意,我們首先應從“杼軸”的本義說起。
“杼,機之持緯者”,“軸,持輪者也”②,“杼”、“軸”的本義是指織布機來持緯線的梭子和用來承經線的筘;“黼黻之美,在于杼軸”,③此處“杼軸”連用用來代指“織布機”;揚子《方言》:“杼、軸,作也。東齊土作為杼,木作為軸。”《后漢書·隗囂傳》載:“(王莽)造起九廟,窮極土作。”由此可見,“杼軸”在某些方言中也被引申為與生產有關的活動。“杼軸”合用在文學中最早可見于《詩經》:“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朱熹傳曰:“杼,持緯者;軸,受經者。”④此處“杼柚其空”是以織布機上的杼、軸沒有絲麻可織,形容東國生產廢,“杼軸”的使用同樣與生產行為有關。“杼”、“軸”在織布機上經緯縱橫交錯的加工方式使“杼軸”具有“組織、加工”的引申義。最早將“杼軸”的說法引入文學批評領域的是陸機《文賦》:“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杼軸”在此具有經營組織的意思⑤。
根據“杼軸”的引申義“組織”和陸機在《文賦》中“杼軸”的意義,《神思》中的“杼軸”應指“組織加工”,“杼軸獻功”可以理解為“(織布機)組織加工做出了貢獻”。“視布于麻……煥然乃珍”字面意義即為“布相對于麻來說,本質雖然沒有發生變化,但是由于經過了(織布機)組織加工,使得布與麻有了不同的質地,煥然一新了”。用“杼軸”表示“組織經營”的過程在《文心》中并不是作為孤例出現,《書記》篇中,劉勰同樣用“杼軸”發揮議論:
及七國獻書,詭麗輻輳;漢來筆札,辭旨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之《謁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云之《答劉歆》,志氣槃桓,各含殊采;并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
本段語境與《神思》中“杼軸”的使用大致相同:“詭麗輻輳”、“辭旨紛紜”表明了文辭內容的復雜多樣,這與“情數詭雜,體變遷貿”的大前提相似;“杼軸乎尺素”寫出了“杼軸”“尺素”和的關系,這與“杼軸獻功”和“視布于麻”的關系相似。“杼軸乎尺素”表達的即是“作家將構思作于素絹上”,“杼軸”即組織(語言)的過程。對比《神思》的主旨與《書記》的語境可以基本認定,“杼軸”在《文心雕龍》中比喻組織語言的過程。
歷代典籍中同樣存在用與“杼軸”相近的喻體代替組織語言過程的用法。《魏書·祖瑩傳》:“作文須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又周密:“大抵作文,欲自出機杼者極難。”這兩處以“自出機杼”比喻作文時構思和組織布局別出心裁、獨創新意,“機杼”即指構思和布局。另有歐陽修:“承教俾作《魏國令公真贊》,屢日杼思,不勝艱訥。”陸游:“(徐鉉)嘗受后主命撰文,累日未就。郢曰:‘當試為君杼思。”《才調集補注》評《宮中行樂三首》曰:“白取筆杼思,略不停綴,十篇立就,更無加點。”以上幾種說法均是直接將“杼”與“思”連用,表達文章構思組織過程之難。
綜上所述,參照“杼軸”本義到引申義的詞義變化,對照《文賦》及歷代典籍中使用“機杼”、“杼思”的旁證可知,《神思》篇中“杼軸”的含義應為組織語言的過程。“杼”與“思”連用也從側面反映出“杼軸”這一組織語言的過程與思維活動過程有關。
二.“布”、“麻”與“于”字訓釋
當我們理清了“杼軸獻功”的含義后,再審視“視布于麻”時發現,劉勰所指的“布”與“麻”的喻義仍不明確。《神思》篇中“視布于麻……”的論述是在“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基礎上產生的。所以,要把握“視布于麻”的具體內涵,我們還應解析劉勰在“拙辭”一句的所表達意義。
由于對“于”字用法判斷不一,此處“拙辭”、“巧義”、“新意”、“庸事”的關系可以作兩種理解:其一,“于”字省略,“拙辭”、“庸事”為施事主語,句意為“拙辭”、“庸事”中可以產生“巧義”、“新意”,這就需要修改潤色,使其中的“新意”、“巧義”顯現出來;其二,“于”字不省略,“新意”和“巧義”為施事主語,句意為,“拙辭”或“庸事”可能從“新意”和“巧義”中產生,即出現“言不達意”的情況。因此,探究“于”字在《文心雕龍》中的用法,有助于理解劉勰要表達的含義。
《文心雕龍》中對“于”字的使用情況共434例,61個作為連詞使用,介詞使用的占據了其中的絕大部分。縱觀《文心雕龍》全文,“于”作為可省略介詞的用法也很常見,如:
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征圣》)
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國。(《辨騷》)
以上例句均可省略“于”字而對上下文意不影響,如“征于圣,宗于經”可直接理解為“征圣”、“宗經”。在某些句子中,劉勰還直接將“于”與“乎”并用:
涂山歌于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樂府》
智術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辭,辯盈乎氣。(《雜文》)
《文心雕龍》中“于”“乎”并用的例句共有22處。楊伯峻認為,“‘乎在作為介詞使用時等同‘于字用法。”⑥由以上例句可知,劉勰在《文心雕龍》寫作時就已經出現了二者在某種意義上等同的用法,“乎”(“于”)在句中起順接語句的作用,在句意中可以省略。黃侃、劉永濟、王元化等學者雖然對“拙辭”一句的理解有不同觀點,但在剖析該句語法時均認為“于”字在句中起順接作用,對句意不產生影響,各家產生“拙辭孕巧義,庸事萌新意”的說法是有語法依據的。但若采用這一說法,“若情數詭雜……其微矣乎”一段成為游離于主旨之外的論述,與上下文語境脫節。因此,釋義“拙辭”一句應另尋章法。
“于”字除去上文所說可省略介詞的語用外,還有更為通用的“在”、“從”等作為被動態引出施事名詞的用法,此時“于”不可省略。如:
至于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則萌于圖讖;(《明詩》)
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詮賦》)
針對本句“于”的訓釋,李逸津較早對黃侃、劉永濟等學者對“拙辭”句的釋義提出疑議,指出“于”可訓為“在”⑦。若“于”作“在”、“從”訓釋,則該句意為“拙辭可能出于巧義,庸事可能出于新意。”劉勰在前文談及“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而后說“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二句含有轉折關系。陳仁錫評道:“此際有一非博非一之靈始得”⑧,認為“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一段是“非博非一”的例證。“博而能一”的“博”即博學或博識多聞,談的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的素材積累問題;“一”是抓住重點、一以貫之,談的是“馴致以懌辭”、使“物無隱貌”的意義表達問題。“博而能一”是作家在構思過程中面臨“貧”與“亂”的解決方法。隨即劉勰提出“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意在說明不“博而能一”可能導致的問題。顧隨將其闡釋為:“從反面說,若不能‘博而能一,就會‘情數詭雜(思路混亂),‘體變遷貿(沒有固定風格)。”⑨“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是不遵循“博而能一”的表現,這是“因”,從而造成了語言表達時采用“拙辭”、“庸事”,脫離了原本要表達的“巧義”、“新意”之思,此為“果。”
綜上所述,劉勰在“杼軸獻功”一段指出,不管頭腦中有多少的知識、情理,多少的“巧義”、“新意”,如果不能在思維活動中找到對應的語言,在語言表達中也可能運用拙陋的言辭或平庸的典故,難以表達出巧妙、新穎的意義和的內涵。就好像未經加工的麻,不能成為布。而經過“杼軸獻功”這一組織經營活動,使“巧義”、“新意”有相應的語言表達,才能達到“煥然乃珍”的效果。“麻”、“布”的喻義可以明確為:“麻”——思維活動中未經表達的“巧義”、“新意”和思維活動中難以表達“巧義”、“新意”的“拙辭”、“庸事”;“布”——思維活動中與“巧義”、“新意”相配的“巧辭”或“新事”。“布”是由“麻”紡織而成的,兩者實際上都是同一材質,“布”并不貴于“麻”;原本要表達“巧義”、“新意”的“拙辭”、“庸事”和與巧義、新意相配的“辭”或“事”兩者實質上都是同一來源,即“雖云未貴(費)”。
三.“杼軸”與“神思”體系
前文談及,“杼軸獻功”即組織經營語言,使“巧義”、“新意”得以清晰地表達。劉勰在本段談及“組織經營”與“神思”主旨有何關聯?分析“杼軸獻功”在《神思》篇中的體系,我們能完整地理解劉勰對于“杼軸”的定位。
劉勰在《神思》“贊曰”中將通篇邏輯總結為“‘神用象通—‘以貌求物,以理應心—‘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的邏輯鏈。而“結慮司契,垂帷制勝”則是對以上三句乃至全篇的一個總結。從“贊曰”所表述的邏輯中不難發現,創作主體的“神用象通”是“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產生來源,即“孕”、“萌”的主語。再結合文中提及“神思方運,萬涂競萌……”的敘述可以得知,本篇邏輯起點均是基于“神思”,主旨是在強調在創作中“神思”的作用。文章開篇,劉勰借用《莊子》“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說明“神思”能超脫形體、時空的限制,是一種抽象的思維活動。隨后,劉勰又以“文之思也,其神遠矣”對“神思”進行補充,所謂“神思”實際上就是“文思”,是文學活動中的“神思”。“神思”作為《文心雕龍》系統中的一種文學思維活動,所包含的內涵廣,包括但不限于靈感與直覺、想象與聯想,理智與感情諸多方面,用“藝術構思”解釋“神思”更為準確。
透過《神思》篇“藝術構思”的主旨觀照“杼軸獻功”的含義可知,劉勰用“布”和“麻”的關系來揭示意義和語言的關系,“杼軸獻功”是將藝術構思中的思想情感組織為語言,這實際上是給“杼軸”的作用劃定了范圍,使其居于“意—言”的轉換過程中。換言之,“杼軸獻功”特指藝術構思中“意—言”之間的構思活動。“若情數詭雜……其微矣乎”一段就是劉勰關于“言—意”的關系的進一步闡釋,劉勰列舉了在語言表達中“言不達意”的兩種情況:“若情數詭雜……煥然乃珍”一節實際討論的是在“情數詭雜,體變遷貿”的情況下,“杼軸”能夠使“言不達意”達到“言意相符”的境地。但若出現了“思表纖旨,文外曲致”的情況時,“杼軸”就難以發揮作用。文中“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意在說明伊摯、輪扁不能用言語來表達他們思想中“至精”“至變”的部分,因為這是“藝術構思”中最為精妙的所在,所以“言所不追,筆固知止”。這是對“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的進一步闡釋。這種言意矛盾是“藝術構思”中“形而上”特點與言語局限性的矛盾造成的,即劉勰所說“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劉勰在這節表明了“言”難盡“精變之意”的觀點,需要靠創作者的主觀意志去把握。
綜合來看,劉勰在本段中表現的邏輯關系如下:從言意關系的角度出發,若是“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杼軸獻功,煥然乃珍”則“言能盡意”;若是“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則“言不追意”。為了盡量避免“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結果,就要運用“杼軸”使藝術構思轉化為語言過程中能夠達到“言能盡意”的作用。“思表纖旨,文外曲致”僅是較為極限的情況,故而在藝術構思實際中,“杼軸”在“言—意”的構思過程中有著關鍵的作用。
若從“神思”的整體考慮,“言—意”關系僅僅只是“神思”體系的一環。《神思》全篇從“神思”定義、特點、前提基礎(博練/博而能一)及“神思”問題(言意表達)四個主要方面對藝術構思主旨進行了全面論述。在全文篇章結構中,劉勰多次說明“神思”體系:“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劉永濟認為該段是“作者內心與外境交融而后文生之理”⑩,即“神思”是“心與物交融而成興象,興象則借助辭令而成文”的過程。這明確地說明“神思”的過程就是“思—意—言”一體的過程,包括思維活動、文學想象,語言經營等多方面。“神思”中“思—意—言”的關系還集中地表現為“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因此,在“神思”的體系中,“思—意—言”的總體邏輯關系可以理解為下:
從“杼軸”在“神思”體系中的位置可知,“杼軸”是藝術構思“思—意—言”過程的重要一環,直接決定了大部分藝術構思的表達,這是“杼軸獻功”(組織語言的構思活動)的根本意義。在“神思”構成的“思—意—言”體系中,“杼軸”居于“意—言”這一將藝術構思中意義轉化為語言的構思過程,說明了藝術構思由“意”轉化為“言”中的問題,這使得“杼軸”本身也成為“神思”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各家對“杼軸獻功”作“修飾潤色”說、“藝術想象”說等詮釋,與“杼軸”在“神思”體系中指“組織語言的構思活動”的含義相比均有偏差。
參考文獻
[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2]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
[3]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岳麓書社2004年版.
[4]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
[5]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2年版.
[6]李逸津:《〈文心雕龍·神思〉篇“杼軸獻功”說辨正》,《求是學刊》,1983年第5期.
[7]左東嶺:《文體意識、創作經驗與〈文心雕龍〉研究》,《文學遺產》,2014年期2期.
注 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5頁.
②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18、303頁.
③高誘注:《淮南子·說林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頁.
④朱熹:《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頁.
⑤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4頁.
⑥楊伯峻:《古漢語虛詞》,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7頁.
⑦李逸津:《〈文心雕龍·神思〉篇“杼軸獻功”說辨正》,《求是學刊》,1983年第5期.
⑧黃霖:《文心雕龍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頁.
⑨耿文輝筆記,趙林濤、顧之京整理:《顧隨講〈文心雕龍〉》,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6-37頁.
⑩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94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