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瑞敏
內(nèi)容摘要:《文心雕龍》與《詩品》是南朝時期文論史上的兩顆明珠,二者的寫作年代相近,在一些問題上觀點也大致一致,但是他們對于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文學的態(tài)度卻褒貶不一,《詩品》對其評價較高,尊謝靈運為“元嘉之雄”,《文心雕龍》對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派頗有微詞,這主要是二者在詩論方面的評價標準不同。
關鍵詞:《文心雕龍》 《詩品》 謝靈運
《文心雕龍》與《詩品》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論著?!段男牡颀垺房偨Y(jié)了先秦至南朝宋齊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豐富經(jīng)驗,論述廣泛,體系完整,見解深刻,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占有突出地位?!对娖贰肥俏覈膶W史上第一部詩論專著,它品評了漢魏以迄齊梁的五言詩人,顯其優(yōu)劣,定其品第,論述系統(tǒng),見解精辟,與《文心雕龍》并稱南朝文論雙壁。因此,歷代對于二者的評論、比較不乏善言,初唐詩人盧照鄰在《南陽公集序》中說:“近日劉勰《文心》,鐘嶸《詩評》,異議鋒起,高談不息?!盵1]第一次把《詩品》與《文心雕龍》并稱,“異議蜂起,高談不息”也正說明了《文心》、《詩品》受到當時文人的強烈喜愛。明人胡應麟《詩藪·外編》說:“詩評者,劉勰《雕龍》,鐘嶸《詩品》。劉、鐘藻隲,妙有精理,而制作不傳?!盵2]“制作不傳”正顯示了二者無與倫比的文學地位與價值。清人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詳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又說《詩品》“妙達文理,可與《文心雕龍》并稱?!盵3]指出了兩書的不同特色及二者在詩文評方面的顯著地位。章學誠《文史通義》進一步闡發(fā)說:“《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段男摹敷w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4]《文心雕龍》成書于南齊末年,約公元五零一年,《詩品》約完成于公元五一三年至公元五一八年間,比《文心雕龍》晚了十多年。兩書的寫作年代如此相近,都處于齊梁之際,此時文學風氣也大致相同,因此二者不約而同地帶有相同的時代印記,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二者也呈現(xiàn)出不一致的觀點,各抒己見。本文試以二者對謝靈運的評價來看二者在詩論方面的異同。
一
鐘嶸《詩品》對謝靈運的評價較高,置之上品,其品詞曰:
“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嶸謂:若人學多才博,寓目輒書,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復,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聞起;麗曲新聲,絡繹奔發(fā)。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盵5]
鐘嶸認為謝靈運詩源出于陳思,而陳思之詩“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古今,卓爾不群?!盵6]曹植是鐘嶸心目中最為推崇的詩人,其詩最能體現(xiàn)鐘嶸的詩學理想。鐘嶸對其詩的評價涉及到兩組美學范疇,在體制方面“骨氣”與“辭采”、“文”與“質(zhì)”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剛?cè)嵯酀拿缹W境界;在情感方面“雅”“怨”兼?zhèn)?,雅正之美與哀怨之情這兩種美學原則也得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鐘嶸言謝詩源出于陳思,就是對謝詩的一個高度肯定。謝詩雜有景陽之體,而景陽詩“巧構(gòu)形似之言”,故謝詩亦尚巧似。謝詩的主要成就即在山水詩,他盡量捕捉自然山水的客觀美,對景物的觀察與體驗十分細致,并不遺余力地勾勒描繪,“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7]極為恰當?shù)狞c出了謝詩精心錘煉的特點,而這,亦即鐘嶸所說的“逸蕩過之”。鐘嶸不僅對謝詩有非常高的評價,對于謝靈運其人,亦不吝贊賞。認為他“學多才博,寓目輒書,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睋?jù)《宋書·謝靈運傳》載“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盵8]毫無疑問,謝靈運是鐘嶸心目中的又一個才子。謝詩因為注重對山水的描摹刻畫,充分發(fā)揮語言的表現(xiàn)力,運用各種技巧去描摹或形容,力求真實地再現(xiàn)自然美。因此,謝詩善于經(jīng)營安排、琢磨鍛煉,故留下了眾多垂范后世的佳句,如“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等等,語言工整精煉,境界清新自然。真可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贝艘嗉寸妿V所言“名章迥句,處處聞起;麗曲新聲,絡繹奔發(fā)?!?/p>
總而言之,鐘嶸對謝靈運的評價是相當高的,對于他的詩歌,精準的指出了“巧似”、“繁蕪”及辭采富艷的特點,正如其在《詩品序》中所言:“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凌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盵9]對于謝靈運的文學地位給以極高的評價,把他作為元嘉文學的代表與曹植、陸機并稱。而且鐘嶸認識到了謝靈運對于扭轉(zhuǎn)“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的玄言詩風所起到的關鍵作用。謝詩以富麗精工的語言、鮮麗清新的詩句,把自然美景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一掃“淡乎寡味”的玄言詩風,開啟了南朝的新一代詩風。因此稱他為“元嘉之雄”一點都不為過。
二
與鐘嶸《詩品》對謝靈運如此高的評價不同,劉勰對于宋齊近代的文風頗不滿,而且在《文心雕龍》中較少論述宋齊文學,僅有少數(shù)篇章提及到,大致也比較籠統(tǒng)。這一方面與宋齊文風的特點有關,另一方面與劉勰的文學觀念有直接的關系,劉勰在《序志》篇提及《文心雕龍》的寫作:“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盵10]因此劉勰在《文心》開篇就以《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五篇作為全書的總論,以這五篇為指導理念來架構(gòu)全書。《文心》原的是儒家之道,征用儒家圣人之言,宗法儒家的經(jīng)書,“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主旨在說明圣人之文是文章的典范,所以作文必須宗法《五經(jīng)》。在《辨騷》篇里劉勰提出了指導寫作的總原則:“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于長卿,假寵于子淵矣?!盵11]指出作文必須以宗經(jīng)為本,以酌取楚辭為輔,做到奇正相參,華實并茂。
但是詩歌發(fā)展到了宋齊時代,此時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與劉勰理想中的雅正詩風是大不相同的。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說:“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zhuǎn)關也。”[12]“聲色大開”即指南朝詩人更崇尚聲色,追求藝術形式的完善與華美,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真實的性情。謝靈運所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就是這方面的代表。對此,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多次表露對這種文風的不滿?!睹髟姟菲岬剑骸八纬跷脑?,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盵13]《物色》篇里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盵14]在上面兩段文字中,劉勰評論了劉宋初年以來興起的山水文學,精準地指出了它們在藝術上的兩個特色:一是描寫景物細致精巧逼真。二是文辭華美,力求新奇。這兩個特點在山水文學中結(jié)合在一起便是,以華美的文辭去細致精工地描繪景物。劉勰對此的評價,看似準確,卻暗含貶義。上文提到,劉勰提倡寫作要宗法,《五經(jīng)》,提倡雅正,論詩注重抒發(fā)情志,表現(xiàn)諷喻。而山水文學一味追求形似,追求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與藝術技巧,缺乏諷喻內(nèi)容,且劉勰對于山水文學中表現(xiàn)出的虛假內(nèi)容也很不滿,《情采》篇云:“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15]謝靈運是一個有很強仕進心的人,“自謂才能宜參權要”,對劉宋王朝不重用他“常懷憤憤”,[16]但是這樣一個在政治上想有一番作為的人,卻大寫企羨隱遁的山水詩,這種言與志反的矛盾現(xiàn)象在以后謝眺等寫景詩中也有表現(xiàn),因此可以想象,在謝靈運謝眺等名家的影響下,當時那種“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的作品是相當多的,所以劉勰對此予以抨擊。
除此之外,山水文學因為“儷采百字之偶”,所以在篇幅上一般比較長,謝靈運的山水詩常以辭賦的鋪陳之法寫作,且描寫細致,達到百字或超過百字的篇章的確比較多?!对娖贰吩u之為“頗以繁富為累”,也指出謝詩這種繁富冗長的特點。
《明詩》篇和《物色》篇雖然客觀指出了近世文學的特點,但劉勰實際是暗含貶義的??傮w上來說,他認為宋齊時代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派的作品,在內(nèi)容上缺乏諷喻內(nèi)容,言與志反,為文造情,沒有真情實感;在形式上繁富冗長,過于追求文字的雕琢,描寫的精工、形似,追求奇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雖然對宋齊文學評價不多,甚至有些論述非?;\統(tǒng),但我們?nèi)阅芸闯鰟③牡牟粷M之意。
以上我們分別論述了鐘嶸、劉勰對待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宋齊山水詩派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鐘嶸對謝靈運的評價很高,把他作為元嘉文學的代表而譽之為“元嘉之雄”;劉勰對山水詩派看似客觀的敘述中,卻時時流露出他的貶低之意。一個人是否能夠作出正確的判斷,這取決于他的價值標準,劉勰之所以對謝靈運評價有失偏頗,是因為他以原道、宗經(jīng)為評價標準,認為詩歌應該“言志”、“持人性情”,應該抒發(fā)真情實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感情應自然流露,為情而造文,反對矯揉造作。不可否認,從這些方面來看,山水詩確實存在弊病,但是劉勰以自己的價值評判標準來評論詩歌,只看到了山水詩所展現(xiàn)出的不好的一面,卻沒有看到謝靈運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對于詩風的變革所起的作用與價值。在玄言詩賦統(tǒng)治文壇、玄風大暢的東晉時期,詩歌文辭枯燥平淡,缺乏文學意味,“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謝靈運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把詩歌帶入了靈秀的山水美景之中,以富麗精工的語言一掃玄言詩的枯燥,帶給人們一股清新的詩風。山水文學深深地影響了南朝一代詩風,成為南朝詩風的主題,自謝靈運之后,山水詩成為一種獨立的詩歌題材,拓展了詩歌的題材和表現(xiàn)力。而且這種詩風對于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形成亦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由上可知,劉勰因為自己評詩標準的局限而沒有充分認識到謝靈運所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派在中國文學史的重要意義,從而對其地位與價值的認識也有失偏頗。劉勰與鐘嶸生活年代相近,他們的評詩標準在某些方面有一致之處,但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認識上又各有千秋。從《文心雕龍》與《詩品》的比較中,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理清文學發(fā)展的脈絡,更客觀的認識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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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王運熙,楊明著.中國文學批評通史—魏晉南北朝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注 釋
[1](唐)盧照鄰著,李云逸校注,《盧照鄰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17頁。
[2](明)胡應麟《詩藪》,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46頁。
[3](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79—1780頁。
[4](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559頁。
[5](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60頁。
[6](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97頁。
[7](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7頁。
[8](梁)沈約撰,《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43頁。
[9](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9頁。
[10](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727頁。
[11](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8頁。
[12](清)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晬語》,《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03頁。
[13](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7頁。
[14](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94頁。
[15](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38頁。
[16](梁)沈約撰,《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53頁。
(作者單位:鄭州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