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批評是一項基于知識與理性而進行判斷的科學活動,但這并不能讓其脫身于批評對象與批評家的個人體驗,成為一門完全獨立客觀的創造性事業。批評何在與批評何為是每個批評家都要躬身自省的問題。作為70后批評家中的佼佼者,周新民教授用他二十余年的批評實踐回答著這些問題,彰顯了學院派批評的力度與溫度。在周教授那里,力度即是在文學史視野中藉借理論洞見與邏輯思辨所作出的學理分析;溫度則是帶著個體生命體驗的批評中“人學”的尺度、對“文學性”的重視以及謙遜真誠的對話姿態。他以當代小說為對象的批評活動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小說文本的學理批評;與小說家的對話批評;小說理論批評史的譜系建構。這其中皆可見其力度與溫度兼容的批評特色。
一
“文學批評首先應該是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批評家的創造性活動”[1],因此對批評家生命體驗的追蹤是理解其批評的一把鑰匙。周教授1972年生,湖北浠水人。他與陳沆、陳曾壽、聞一多、徐復觀等近現代浠水人物一同分享著這里蔚然成風的文教氛圍,也領受了險山勝水滋養出的那種耿直倔強的文化性格。從鄉鎮的農家子弟到地方師范學校的文藝青年,再到省城武漢攻讀碩士、博士、博士后,他的人生之路走得并不容易,卻也踏踏實實有跡可循。那種倔強勤懇、不服輸、不斷突破自我的奮斗精神尤其讓人印象深刻。我想這種甘坐冷板凳的定力與永不自滿的求知欲是人文學者所應有的基本品質。正有賴于這種孜孜不懈的精神支撐,他才廿年一日地在批評領域披荊斬棘、不斷開拓;也正是這艱難旅途中對世事人生的深切體驗才讓其對文學多一份感受力,給批評增了幾分厚重感。
周教授專業的學術訓練始于文藝學。80年代中后期是中國文藝方法、觀念更新重塑的時期,在經濟社會變革的時代背景下西方現代、后現代各色文藝思想蜂擁而入。當時因未上理想學校而陷入苦悶的周教授在偶然接受現代美學的洗禮后便沉浸其中。從最初對克羅齊、蘇珊·朗格等的零散閱讀到就讀研究生后對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的系統研習,周教授在文藝學上所受的影響與專業訓練長達十年。這種專注理論的學術訓練不僅提升了他對事物觀察的思辨力與洞穿力,也逐漸內化為一種思維方式影響著其后來文學批評的視野與理路:“正是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這種強大的理論穿透力,吸引了我去閱讀90年代以來的文學作品,觀察90年代以來的文學現象。我所寫的文學批評論文,基本上有著后現代文化理論的痕跡。”[2]當然理論的“片面深刻”與“觀念演繹”等特質也給他之后的批評帶來不少困擾。
於可訓先生曾說:“新民在碩士研究生階段,原本是學文藝學的,后來到我門下‘被迫轉向現當代文學,就像當年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一樣,雖然吃了一些苦頭,但也頗見成效。”[3]吃的苦頭和所見成效是事實,而“被迫”則是先生常有的幽默戲說了。其實周教授的轉向是結合自身專業背景的主動為之。早在1998年秋冬之際,確定要考博的他對中國當代文論界走馬觀花的引介西方理論,缺乏思考與創造性而陷入的“失語癥”產生懷疑。與其做西方文論的“二道販子”,不如“用西方學術資源解決中國本土的文學問題”。于是便決心將研究的重心轉向受西方后現代影響的新時期文學上。翌年,他便考入武漢大學追隨著名學者於可訓先生攻讀文學博士學位。如果說碩士期間的系統研習為其打下堅實的理論素養,那博士期間的艱難“改造”則使其獲得了文學史視野。從早期的《論后現代寫作的合理性》(2000)到這一時期的批評實踐,我們明顯看出那種簡單的理論演繹與闡釋的退潮,史學的視野與文學的特質在其批評中凸顯。
當然最能呈現他這一時期研究特色的當然是博士論文《“人”的出場與嬗變——近20年來中國小說中的人的話語研究》(2002)。該論文借助福柯話語理論與譜系學分析方法,在文學史視野與文本細讀中對新時期小說中“人的話語”的重生、發展與演變作學理性整體考察,呈現出社會歷史變革中“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背后的動態過程與復雜面目。在這項研究中周教授的理論素養與譜系學研究方法都在文學史視野中得到整合,文本細讀的功力也日見精純。也正是在這項研究中周教授將“人學”在文藝理論及文學史的視野中整合,成為其文學批評的一個基本尺度。“文學是人學”,對文學進行闡釋、解讀的文學批評當然不能忽視人的維度。此后周教授也一直秉持“人學”尺度對作品作學理性反思,諸如《個人歷史性維度的書寫——王安憶近期小說中的“個人”》(2003)、《生命意識的逃逸——蘇童小說中歷史與個人關系》(2004)、《圣天門口:對激進主義文化的多維反思》(2007)、《自然:人類的自我救贖——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論》(2007)等等,都是從個體的生命意識、道德尺度、自然尺度來反思在歷史、革命、自然中人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於可訓先生才稱周教授為“以‘人學為本的批評家”。
另一面,他也意識到文學批評并不是簡單的理論或觀念的演繹,批評對象的本質屬性才是批評家更應該關注的。文學得以自立在于其“文學性”,因此小說的文體形式成為其批評的著力點。其實早在碩士之前他就特別關注西方的形式主義理論,胡亞敏教授的《敘事學》更是對其產生很大的影響。這隱秘莖蔓結出的第一個果實便是《由“角色”向“敘述者”的偏移——“十七年”第一人稱敘事小說論》(2001)。此文雖借力敘事學理論但走的卻是經驗實證的路子,通過對十七年小說敘事角色類型的歸納總結探索小說的審美變遷與形式背后的話語內涵。博士畢業后周教授從《論先鋒小說敘事模式的形式化》(2003)到《近二十年長篇小說鄉村現代性敘事規范的拆解》(2013)再到《重構宏大敘事的可能性》(2017)形式批評之路愈加寬廣精深,走向更高層次的融合。以《重構宏大敘事的可能性》為例,從概念的辨析到文學史譜系的追蹤,從作品本質的歸納到敘事形式的考察,周教授做到了在縱橫交織、古今轉換的維度中對作品的綜合考察,堪稱文學批評的典范之作。
二
從2003年最早對王安憶的訪談算起,周教授至今已對四十余位——涵蓋50后、60后、70后三代的作家、批評家——做過對話訪談。這些訪談的成果先后集中刊載在《小說評論》(2003-2007,“小說家檔案”欄目)、《芳草》(2012-2016,“六〇后作家訪談錄”欄目)、《長江文藝評論》(2016-2017)、《文學教育》(2019至今,“每月一家”欄目)。這些對話訪談文章除結集為《中國“60后”作家訪談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一書外,還被收錄到他的幾部代表性著作中。在《當代小說批評的維度》里,周教授還特意將訪談以“對話詩學”為名,列入其小說批評的“四維”之一。由此可見對話訪談在其文學批評中的重要地位與特別意義。
這種重要首先體現在對話中理性與情感的糅合,為批評賦予直抵人心的溫度。周教授曾說:“文學的重要價值是對心靈的慰藉。文學就得觀照人生,就得直接和人的心靈面對面”[4]。文學是柔軟心靈之間的對話,文學批評也并非全然的理性分析。它也有對文本的感受,對作家心事的關照與解讀,需要和作家面對面的敞開心扉。或許批評家在對話提綱的準備中的確凝聚著其深思熟慮的學識理性,但當“面對面、心對心、性情對性情的直接交談”(劉醒龍語)中除了你來我往的理性交鋒,總有一些性情的感染、一些怦然的心動。這種會然于心是理解作家的絕佳途徑,也為文學批評增添魅力。周教授的訪談對話多能做到在理性交鋒與感性體認的互動中“對受訪者的深入闡釋和理解”(於可訓語)。
其次,對話批評的直接目的是在批評家與作家的溝通合作中建構個人的文學史。這種作家的“個人史”涵蓋著社會時代背景的關注、創作道路的回溯、重要作品的理解以及藝術觀念的嬗變,是宏大文學史具體而微的縮影。隨著周教授對當代作家有選擇的持續關注,越來越多有著獨特經驗與文學價值的“個人史”被梳理,這對集體文學史無疑起著豐富與調整的作用。如果這種努力能為此后的文學史追認,那當然是批評家的榮耀。但周教授在對話批評中所體認到的“對話詩學”更為重要,因為它關乎“批評”的根底與尊嚴。批評的本質不是自說自話的獨白,而是基于常識與邏輯理性的對話。批評家不僅要和文學文本對話,還要和文學史、作家、讀者、批評同行以及自我對話。周教授的一段自述頗能道出“對話”之于其批評的意義,可引作注腳:
“文學批評實質上是自我主體的批評家和對象主體的文學文本之間的平等交流與對話。由于文學批評的主體是富有生命的批評家,他要表達的是自我的精神世界。而文學文本還是世界與人生的價值、意義的符號性存在,在文學文本“沉淀”著有關人生的精神意蘊。因此文學批評活動應該是超越了任何功利的,而是人類、宇宙的精神現象的交流與對話。而文學批評的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之間的審美交流、對話,才是文學批評的根本出路。”[5]
三
周教授又是勤于自省、善于反思的,他時常對自己發出“批評何在?”的反問。我們知道,就像在文學史的鏈條上才能給作家作品準確地判斷與定位,也只有在批評史的視域中批評家方能真正找到自己的位置與方向。因此,與其說他對小說理論批評的關注是學術轉向,不如說這是其建構自身批評身份的必要補充與自覺拓展。不過,當我們回想到他從文藝理論轉向文學批評的初衷時,就有理由相信這“自覺”中隱隱有著重構中國式文學批評及文藝理論話語譜系的遠大圖景。他90年代末正有感中國文論界的炫奇與無力才轉向經驗實證的批評實踐的。而憑借著批評實踐對歷史與現場、創作與理論、傳統與新變的敏銳把握與長期積淀,周教授又有舊業重操之跡象,這不能說不是個戰略性迂回。
其實周教授對小說理論批評史的關注是有跡可循的。早年文藝理論的專業素養為其埋下伏筆,而對新時期小說文體形式的著重則是直接觸發。中國新時期小說對形式的關注始于西方形式主義文論與小說的影響。因此,梳理西方形式主義文論在中國的傳播、接受與衍變是周教授從事形式批評的基本前提與題中之義。在《走向形式——結構主義文學理論與中國當代小說理論批評》(2006)、《文學現代性的時間形式與空間形式》(2007)、《新時期中國式形式批評的創建》(2009)等論文中,周教授正是通過歷史的溯源,呈現出文體觀念演變的內在理路,為文體批評提供參照維度。
隨著資料的豐富與視野的拓深,周教授對理論批評史的研究漸成規模。《世紀轉型期的湖北文學理論批評研究》(2011,長江文藝出版社)是以地域視角反觀中國當代文論的創造性轉換與創新性發展;而《中國新時期小說理論資料匯編》(2014,武漢大學出版社)則是從時間維度巡禮新時期小說理論承續與新變。周教授對湖北文藝理論批評家們的精審定位,對新時期小說理論文獻的爬梳與擇取,都向學界展示了其重構批評話語的“史家情懷”以及與之匹配的學術膽識與實證精神。尤其是后者,周教授雖然只對資料做了簡單的擇取與編年,“但就是這樣一種客觀中立的敘述立場,卻能讓讀者在紛繁蕪雜的歷史資料中,一窺批評理論的演變軌跡”[6]。實際來說,以上二著只是周教授深入研究的基礎。這種對理論批評有效的清理與汲取激發著周教授以歷史、全局的眼光提出更富建設性的命題:建構獨具民族特色的中國式理論批評話語體系。近年來的《存在之由與變遷之故》(2016)、《建構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小說理論》(2019)、《中國當代小說理論的多維社會功利性價值》(2019)都顯示了其在這方面的努力。
從概念辨析、資料匯編到軌跡梳理、譜系重構,周教授的中國當代小說理論發展史的研究是穩扎穩打令人信服的。這項融合理論素養、史學情懷與學術創見的研究工作不僅為其自身的批評厘定位置、確立方向,也為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提出新的愿景。我們期待周教授在此方面取得更多更大的成就。
參考文獻
[1]周新民:《學院批評的出路》,《湖北日報》2012年7月21日。
[2]周新民:《當代小說批評的維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代前言,第2頁。
[3]周新民:《“人”的出場與嬗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序,第2頁。
[4]明海英:《追求文學批評與歷史視野的融合——記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周新民》,《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2月17日。
[5]周新民:《學院批評的出路》,《湖北日報》2012年7月21日。
[6]葉立文:《學院批評與史家情懷——記湖北大學周新民教授》,《湖北日報》2014年5月10日。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