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園 張宜波
內容摘要:通過分析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緬甸歲月》中主人公弗洛里的矛盾心理及行為,探析了弗洛里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小說中,弗洛里游離在主流文化與“他者”(此處參考后殖民理論中“他者”的概念:殖民地人民被稱為“他者”)之間,但他的游離遭到了同胞的排斥,甚至被同胞貼上了“他者”的標簽;土著也沒有接受弗洛里,不論弗洛里表現如何,在土著眼里他始終都是主流文化的一員。作為一個在兩種文化里都找不到身份認同的人,很難在兩種文化中間艱難求生,因此他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的。
關鍵詞:《緬甸歲月》 約翰·弗洛里 主流文化 “他者” 悲劇必然性
一.引言
《緬甸歲月》(Burmese Days)是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的第一部小說,該小說是根據奧威爾在1922年至1927年間在緬甸任職大英帝國警察的真實經歷為背景創作。《緬甸歲月》中,奧威爾用生動形象、幽默風趣的語言,給讀者呈現了他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以及他的人道主義情懷,這部小說被譽為“20世紀英國作家創作的最重要的反帝國主義小說之一”(Newsinger,1999:89)[1]。在1946年的一封信里,奧威爾說到:“小說中的細節描寫可能不是很準確、很公正,但是我確實是在陳述我的所見所聞”(Emma, 2009:5)[2]。《緬甸歲月》真實地描述了當時緬甸的風景與人文、大英帝國對當時殖民地人民的所作所為以及奧威爾的沉思與冥想,正如哈蒙德所認為,“《緬甸歲月》是成熟而又成功的小說,很難理解這是奧威爾發表的第一部作品。”(Hammond,1982:89)[3]
故事發生在緬甸一個名為皎塔達的小鎮上,主人公弗洛里是一位來自英國的木材商,與其他駐扎在緬甸的英國官員一樣,弗洛里整天無所事事,空虛寂寞,只能整日在歐洲人俱樂部買醉聊天。跟其他英國官員不一樣的是,弗洛里認同并欣賞緬甸文化,他深知大英帝國在殖民地表現出的丑惡嘴臉,但由于他自身性格和社會環境原因,他不能也不敢有所作為。小說中,弗洛里既不能真正地融入緬甸當地文化,又沒有與當地英國官員行徑一致,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最后選擇開槍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
二.《緬甸歲月》國內外研究綜述
國外對《緬甸歲月》的研究主要關涉身份認同和東方主義,東方主義是研究奧威爾《緬甸歲月》的基石,“東方主義和他者以及身份認同貫穿了小說的始終。”(S.R Moosavinia,等2011:103-113)[4]國內對《緬甸歲月》的研究,主要以后殖民主義為基調,許淑芳(2010:111-113)[5]將主人公弗洛里的胎記與殖民話語相聯系,揭示殖民話語對人們的規訓作用。陳兵、陳璟鴻(2015:87-91)[6]從身份認同方面對《緬甸歲月》進行探析,認為弗洛里的命運之所以以失敗告終,是因為他對自己身份的失敗表演,弗洛里最終沒能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最后命運以悲劇收場。
國內外對《緬甸歲月》的研究尚有待深入,《緬甸歲月》中譯版譯者張旸對“悲劇的必然性”持懷疑態度,他不認為弗洛里性格中的懦弱導致了他的“必然悲劇”,也不認為他的悲劇有“社會必然性”。(郝爽,2015:345)[7]
縱觀整部作品,弗洛里的悲劇有其必然性。作者在開篇描寫弗洛里住處時暗示了,弗洛里跟其他白人不同。弗洛里之所以會徘徊在主流與“他者”之間也是因為他自我矛盾的心理作祟,弗洛里的內心非常同情土著,但礙于身份和文化背景使他并不能完全或不敢完全表達自己內心思想。因此,弗洛里的悲劇既有社會必然性,又有自身必然性。首先,社會的大環境使得弗洛里既不敢脫離自己大英帝國的民族文化,也不能融入緬甸文化,這就導致了弗洛里找不到身份認同。找不到身份認同的人,很難在任何一種異質文化里被認可和被接受,這就注定了弗洛里是個文化上孤獨者。其次,弗洛里表現出的矛盾且自卑的心理也暗示了他的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弗洛里一方面厭惡當時英國在緬甸的殖民統治,不屑與他的白人同胞為伍,另一方面又理所當然地享受殖民統治以及白人身份給他帶來的種種利益。再次,小說中提及弗洛里的胎記,暗示了弗洛里因胎記而一直存有的急需被大環境認可的自卑心理。找不到身份認同,內心深處的孤獨得不到緩解,弗洛里預感到未來只是腐敗墮落、荒廢生命、徒勞無果,最終以自殺結束了自己的悲劇性的一生。
三.主流文化中的“他者”
弗洛里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的,其中一個原因在于,作為一個白人,他在白人同胞那里找不到自我的身份認同。找不到身份認同主要是因為,弗洛里一方面被自己的白人同胞所排斥,另一方面,弗洛里自己主動選擇遠離白人同胞。小說中開篇,對弗洛里住處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表明了弗洛里邊緣人的身份,“弗洛里的房子在山頂的練兵場上,就在叢林邊緣的不遠處。從他家大門開始,整個地勢急轉為下坡……在你眼前的就是這個鎮子真正的中心了”。(奧威爾,2015:16-17)[8]此處的“邊緣”不僅僅表達地理概念,更含有象征意義:一方面它標志著弗洛里邊緣化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由于它的位置是弗洛里自主選擇的結果,因此也表明了弗洛里的一種生活態度。(陳兵、陳璟鴻,2015:89)小說描寫的弗洛里的住處在叢林邊緣,從弗洛里的家里可以俯瞰整個皎塔達小鎮。這一描寫既暗示了弗洛里與當地英國白人老爺們的格格不入,同時也預示著他不可能真正地融入緬甸文化。在緬甸經商的這些年,弗洛里看清了小鎮上英國白人偽善的面目,在跟維拉斯瓦米醫生聊天時,弗洛里直言不諱地指出大英帝國的偽善面目。“哼,當然,我們裝作是來這里幫助我們的黑人兄弟脫貧的,但其實是來這里搶劫的……我們從來沒教過印度人一種有用的手藝。不敢啊,怕給本地工業帶來競爭。我們甚至已近摧毀了不少工業。”(奧威爾,2015:44-45)白人老爺們表面上鼓吹著是他們給落后的殖民地帶來了文明與進步,殖民地的人民應該心存感激。但實際上,對殖民地展開剝削和掠奪的也正是他們白人殖民者。因此,弗洛里選擇遠離鎮子上的英國白人,住在叢林邊緣,不與他們為伍,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弗洛里主觀上把自己定義為英國主流文化中的“他者”。弗洛里在小鎮上并不是很合群,盡管他也參加小鎮上白人老爺們的活動,他去俱樂部喝酒、打網球,弗洛里始終都沒有真正地跟自己的白人同胞一起去排擠當地人。在參與俱樂部討論時,弗洛里總是沉默寡言,當麥格雷戈先生按照上級指示說明要推薦一名當地人進入俱樂部時,俱樂部的成員們埃里斯、馬克斯韋爾以及韋斯特菲爾德等人在發表激烈的反對言論時,弗洛里卻沉默不語,“弗洛里剛剛一直沒說話。雖然他本性并不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但他很少參與俱樂部的談話”。(奧威爾,2015:23)弗洛里的沉默寡言在他的白人同胞們看來是不合群、甚至是同情殖民地人民的表現。俱樂部的白人都覺得弗洛里是個奇怪的、并且有逆反思想的人。弗洛里經常維護殖民地的人民,在俱樂部他無聲地反對白人的言行舉止。弗洛里在俱樂部以及白人族胞面前的表現無疑讓他自己更加陷入了“他者”的行列,盡管弗洛里在人種身份上是個白人,但思想上他已經與自己的白人同胞分道揚鑣。小說中不止一次地寫到弗洛里很喜歡殖民地的人民和文化,他并不像其他的白人同胞那樣以傲慢、趾高氣昂的態度去對待殖民地的人民。弗洛里對殖民地人民和文化、甚至是語言的好感,是當地白人老爺最理解不了的方面,弗洛里甚至還與當地黑人醫生成為了親密的朋友。在白人老爺們看來,殖民地的人民天生就比歐洲白人低劣一等,他們是低等民族,服務與服從于白人老爺們是他們的無上光榮,跟緬甸當地人做朋友,甚至是同情他們都是有失身份的體現。弗洛里對待殖民地人民的態度無疑讓俱樂部的白人老爺們產生不滿,從而無形中對弗洛里產生抵觸心理。在俱樂部就是否推薦一名土著成為俱樂部的一員時,大家都在發表激烈的言論反對土著的加入,唯有弗洛里默不作聲,沒有提出任何抵制土著的言論。“弗洛里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來。心想:堅決不能,實在不能……不,這個話題決不能再討論下去了!他必須馬上離開這個房間,不然他一定會發瘋,開始亂砸家具,往畫上扔酒瓶子。”(奧威爾,2015:34)弗洛里從來都沒有在俱樂部公開地表示過或是發表過有關抵制土著的言論,他總是以沉默不語來表達他對俱樂部成員對待土著態度上的不滿。
弗洛里的不合群、主動把自己歸類到“他者”的行列,還體現在他對待緬甸文化和語言的態度上。對于白人老爺們來說,語言也是身份象征之一。駐扎在緬甸的白人老爺們是不屑學當地語言的,他們所了解的當地語僅限于一些必要的日常用語。而弗洛里不同,他熱愛并且欣賞當地文化和語言。他使用當地語跟土著們溝通,并且不會認為使用當地語是有失身份的體現。白人女孩伊麗莎白去到緬甸之后,弗洛里帶著伊麗莎白參加當地節日慶典。在集市上看到土著女孩的舞蹈表演時,弗洛里對舞者和舞蹈心懷敬畏,并極力向伊麗莎白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想:“我知道你會對此感興趣的,這才帶你來這兒……但當你仔細觀察,你就會發現舞蹈背后又傳承了什么樣的藝術,多少個世紀的文化啊……你觀賞她的表演時,你會看到……錫袍王的宮殿……”。(奧威爾,2015:121)弗洛里希望伊麗莎白能夠與他心靈契合,他幻想伊麗莎白能夠跟他一樣喜歡當地文化、親近土著。然而,伊麗莎白是個典型的英國女孩,她在意自己的白人身份,虛榮且虛偽,她本質上與駐扎在當地的白人老爺們相差無幾。“伊麗莎白觀看舞蹈時百感交集,有驚愕,有厭煩,還有種近乎恐懼的感覺”。(奧威爾,2015:120)伊麗莎白理解不了為什么弗洛里會去親近土著并且欣賞當地文化。弗洛里自己并不認為自己是個有逆反思想的人,他親近土著,了解當地文化等等,這些反而讓他在同胞面前有一種心理和道德上的優越感。他厭惡白人同胞們對土著的所作所為,痛恨他們的世俗與無知。從很大程度上,弗洛里是非常享受自己做為“他者”的身份的。盡管白人老爺們,甚至是弗洛里自己,已經把弗洛里當做主流文化中的“他者”,但是緬甸土著人民并沒有把弗洛里當做“自己人”。在土著眼里,弗洛里永遠都被當做身份尊貴的白人老爺。
四.“他者”眼中的主流文化
弗洛里命運注定悲劇的另一個原因在于,他始終不能融入緬甸當地文化,緬甸人眼中弗洛里的白人老爺身份是很難被忽視的。首先,當地人的民族意識很強烈,他們都被迫有一種殖民者生來就比他們土著高人一等的認知。弗洛里恰巧是殖民者中的一員,在當地人心里,弗洛里理所當然是不可能成為他們同類的。其次,從小受到本國文化的熏陶以及白人老爺身份,以及由此帶給弗洛里的好處與方便,讓弗洛里無意識地展現出了白人老爺的特質。
弗洛里主動選擇遠離自己的白人同胞,而與當地人友好相處,“弗洛里聊起‘土著,他幾乎總是向著他們說話。”(奧威爾,2015:138)弗洛里跟當地醫生維拉斯瓦米成為好朋友,“畢竟醫生是他的朋友,沒錯,幾乎是他在緬甸唯一的朋友”(奧威爾,2015:53)這一系列的舉動并沒有讓當地人把他視作“自己人”。維拉斯瓦米醫生是弗洛里的在膠塔達最好的朋友,但在這份友誼當中,弗洛里和維斯拉瓦米的地位和身份是不平等的,并不是說,弗洛里把自己定位為身份尊貴的白人老爺,而是維拉斯瓦米醫生無形中對弗洛里的恭敬,讓他們之間始終都存在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陌生感與疏離感。在他們的談話中,醫生總是無意識地暗示自己與弗洛里的身份差距,下意識地把弗洛里當做白人老爺。弗洛里從俱樂部返回之后,在醫生家里跟醫生聊天討論白人老爺們的虛偽與大英帝國的偽善時,醫生感到誠惶誠恐,甚至理解不了弗洛里為什么會責罵自己的同胞和國家。
維拉斯瓦米醫生是個緬甸人,但他卻比英國人還英國人。(王衛東,2002:78)[9]醫生與弗洛里討論時,大多時候是不同意弗洛里批評大英帝國以及指責自己白人同胞的觀點的。在維拉斯瓦米看來,是英國人給他們落后的國家帶來了文明與進步,白人老爺自然而然地是值得尊敬的,而弗洛里跟俱樂部的其他白人老爺一樣,生來就是高人一等的:“弗洛里先生,您怎么就能裝作自己不是天生就比這種貨色高一等呢?”。(奧威爾,2015:49)盡管已經跟弗洛里成為了好朋友,但醫生自始至終都把自己歸為劣等的一員,能夠跟弗洛里成為朋友是醫生莫大的榮幸。“別人都知道您是我的朋友,單單這個事實就已經給我帶來您想象不到的好處啦……每次有人看見您來我家,水銀就會上升半個刻度”。(奧威爾,2015:53)醫生稱呼弗洛里為“您”,可見維拉斯瓦米醫生對弗洛里的尊敬與敬重。連弗洛里最好的朋友維拉斯瓦米醫生都不能把弗洛里當做等同者,更何況皎塔達的當地居民呢。去打獵的時候,村長在自家盛情款待了弗洛里和伊麗莎白。與伊麗莎白嫌棄的姿態相比,弗洛里算是很好相處的白人老爺了。“屋里一陣混亂,然后村長,年輕人和幾個女人拖出了兩把椅子,椅子是經過特別裝飾的……很顯然,他們早已在屋里為歐洲人準備了雙人寶座……村長有些尷尬,擦了擦鼻子。他轉向弗洛里,問他這位年輕的德欽瑪是否需要在茶中加牛奶。……伊麗莎白拒絕了他的茶……而弗洛里靠著陽臺的欄桿,裝作在抽村長給的方頭雪茄。”(奧威爾,2015:188-189)盡管弗洛里表現得跟其他白人老爺不一樣,大家對他還是既疏遠又尊敬。就算弗洛里的行為處事表現得跟當地人相差無幾,弗洛里也還是很難融入當地文化的。弗洛里從小接受的教育和文化熏陶,無形中就會影響他的言行舉止,他身上始終都存在著白人老爺的特質。緬甸女孩瑪拉美是弗洛里的情人,但對于弗洛里來說,瑪拉美只是他花錢買來的寵物。在家里,瑪拉美跟其他仆人一樣稱弗洛里為老爺,甚至弗洛里還給她立了很多規矩。“瑪拉美在門口把紅漆涼鞋一甩,走進房間。她擁有一項特權,就是可以來和弗洛里一起喝茶,但不能留下用餐,也不能在老爺面前穿涼鞋”。(奧威爾,2015:58)在弗洛里看來,他讓瑪拉美跟他一起喝茶已經算是一項特權了,弗洛里潛意識里還是把自己當成了白人老爺,把瑪拉美當做是奴隸或者是仆人。弗洛里對瑪拉美說話也異常粗鄙,瑪拉美只是他泄欲的工具。“從這兒滾出去!我叫你走。完事兒后我不想看見你。……你可不就是妓女嗎?滾吧。”(奧威爾,2015:61-62)在弗洛里遇見白人女孩伊麗莎白后,他對瑪拉美的態度變得更加惡劣。小說中寫道“一個皮膚白皙,就像是蘋果花;另一個膚色暗沉,打扮花哨……弗洛里想到自己之前從未察覺瑪拉美的臉竟如此之黑,她瘦小、僵硬的身體看上去竟如此之怪,就像軍人的身體一樣筆直,除了臀部像花瓶一樣的突起外,沒有絲毫曲線。”(奧威爾,2015:99)對比弗洛里對待伊麗莎白和瑪拉美的看法,弗洛里在看待兩名女性時,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白人老爺,對這個緬甸女孩瑪拉美產生了偏見。弗洛里對待瑪拉美的態度無形中表露了他隱藏的白人老爺本性——自私、偽善、對土著存有偏見。由此可看出,在弗洛里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民族意識很強烈的自我。這種意識驅使著他把自己當做優等民族即“主人”,而瑪拉美和其他家里的仆人都是他的財產,他們屬于天生的劣等民族。正是他無意識中表現出的民族意識,讓他不能成功地融入當地居民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