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淵之
內容摘要:謝道韞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才女,但多數人只是仰慕她的“詠絮”之才,而忽略了她的智慧、見識、膽量、勇氣。在魏晉那樣一個思想解放、情感濃烈的時代,謝道韞以其卓犖的才識德為自己構筑了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并以此為出發點突破性別限制邁出深閨,每一次亮相都讓生命大放異彩,完美詮釋了魏晉風流的內涵。
關鍵詞:逸才 卓識 達德 名士 烈士 女性意識
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漢末魏晉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魏晉士人覺醒于這樣一個復雜而又矛盾的時代,形成了迥異于前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魏晉風度”道盡了后人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風流”,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婦女,她們重視個體意志的表達,看重智慧風度,而相對忽視傳統的“婦道”,由此成為中國古代婦女中一個特別的存在,贏得了當世及后世的矚目,謝道韞便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
一.逸才
成就謝道韞一世才名的是《世說新語·言語》的這段記載: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左將軍王凝之妻”即謝道韞,她在與“胡兒”(謝朗)的較量中展現了出眾詩才。謝朗是謝道韞堂兄,并非等閑之輩,《續晉陽秋》等書都曾提及他的博學多才和文采雋逸,他以鹽撒空中來比擬紛紛白雪也很形象,只是與謝道韞的“柳絮因風起”相比顯得淺俗了些。“鹽”與“柳絮”相較,顯然是后者更能突出“白雪”飄逸不羈之態,從想象空間到審美意韻上均勝一籌,如果此句擴展成篇,當是一首可觀的詠雪詩,可惜只此一句。在這場青史留名的家庭雅集中,謝道韞在雋才輩出的謝家拔得頭籌,連謝安都“大笑樂”。作為東晉力撐半壁江山的名相、名士,謝安以從容淡定而廣為人知,但謝道韞的表現竟讓他不禁喜形于色,可見謝道韞的慧捷靈秀,從此“詠絮”成為她的標志,“謝道韞”成為才女的代稱。
謝道韞當然不可能僅憑一句詩就列名《三字經》(“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只是她曾流傳于世的詩賦誄頌幾悉亡佚,惟有近代丁福保所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保留了她的兩首詩。
一為《登山》:“峨峨東岳高,秀極沖青天,巖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復非匠,云構發自然。氣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一為《擬嵇中散詠松》:“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雕。愿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飖。”
以詩觀志,謝道韞的視野顯然已突破閨閣,詩中有登臨絕頂、體察造化、融身自然的高邁情懷;有望松而嘆、憂愁自解、哀而不傷的灑脫意趣。氣韻倜儻通脫,思理流連無礙,無一絲釵粉氣,當是她歷經人生后的成熟之作,“詠絮”的靈慧精進為“嘆松”的通達,足以“名士”稱之。
名士不可或缺的善辯亦謝道韞所長。《晉書·列女傳》記:
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乃施青綾步障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
“談議”即魏晉名士特別熱衷的“清談”,一場談議的勝負對當事人的聲望常有極大影響,是名副其實的論“戰”。王獻之詞窮將敗,謝道韞一句“欲為小郎解圍”盡現勇氣、自信、好勝。最終果然謝道韞獲勝,而且是用王獻之的觀點駁倒了對手,在為其挽回些許顏面的同時也彰顯了謝道韞的才學,因為“清談”內容十分廣泛,絕非一般的口舌之爭,需精研人物品藻,精通“三玄”等經典,絕對是思想智慧的交鋒。在這場辯論中謝道韞展示了她的綜合學養,她以自覺的姿態進入了這個男子占絕對優勢的文化領域,一鳴驚人,駁倒了連王獻之都無法戰勝的對手,而王獻之又是王氏兄弟中最卓越的一個。她注定不屬于閨閣。
二.卓識
《世說新語·文學》記: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中有一段可參看:叔父安嘗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安謂有雅人深致。
謝安欣賞的“訏謨定命,遠猷辰告”出自《詩·大雅·蕩之什·抑》,謝道韞稱賞的“吉甫作頌,穆如清風。……”出自《詩·大雅·蕩之什·烝民》,兩篇皆周王朝老臣憂心王事的詠嘆。《詩經》佳句不勝枚舉,而謝道韞在最佳詩句的選擇上竟與宰相叔父相似,足見其胸懷旨趣。她兼具才思、眼界、抱負、格局,絕非普通才女,“卓識”是其“逸才”的底色,確有“雅人深致”。
《世說新語·賢媛》說謝道韞曾譏刺兄弟謝玄:“汝何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顯然謝道韞是在責怪謝玄沉湎俗務,沒有更高的精神追求,言詞激切,擲地有聲,此等見識足以讓人仰視,真正展示了名士不為外物所拘的襟懷。
再者,謝道韞的這番言詞也顯示出她強烈的自我意識,敢于直接表達好惡,有獨到見解,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子常有的羞怯、自卑、順從。《世說新語·賢媛》中還有一條極著名的記載: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悅。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王凝之為王羲之次子,亦善書,歷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謝安謂之“人身亦不惡”,可謝道韞對他卻是滿懷“恨”意,回娘家向謝安訴苦泄憤。從現有的資料看,謝道韞對王凝之的強烈不滿源于王凝之的“平庸”,而這種“平庸”在與他人的比較中顯得更為刺眼。謝道韞提到的“阿大、中郎”指叔父謝安、謝萬;“封、胡、遏、末”指謝玄等同族兄弟,個個芝蘭玉樹,王凝之與他們的天壤之別實在讓謝道韞大感意外,無法接受。
整部《世說新語》沒有一條是單獨屬于王凝之的,幾次提及都因為他是謝道韞的丈夫。在那樣一個講究特立獨行,以非常之舉為美的時代,王凝之太過平常了,在處處珠玉的王謝兩家中他出人意外的平庸讓才高、志大的謝道韞憤恨不已,她對兄弟尚有那么高的期望,更何況是終身伴侶?“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驚世之言透出的分明是謝道韞遇人不淑的失望、不甘、無奈與隱痛。
時代風氣的熏染,自身獨特的稟性使謝道韞突破了歷代對女性身份地位的界定,在男子面前不再以卑順者的形象出現,尤其是在原本被奉為“天”的丈夫面前,不僅認識到丈夫的平庸,而且認識到自身的出色;不僅把丈夫與其他優秀男性相比,而且把丈夫與自己相比。由此不僅在感情上鄙薄王凝之,而且在言語上抨擊他,謝道韞雖無法改變這樣的婚姻,但她沒有隱忍禁聲,而是選擇放言無憚地發泄,彰顯了她的魄力和膽識。
三.達德
謝道韞的“德”不是班昭等宣揚的“婦德”,而是憑借她個人的才、識在為家人排難解紛中體現出的人格精神,展現了魏晉婦女嶄新的風采面貌。
比之詩詠柳絮、步障解圍更讓人叫絕的是《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條中記載的驚人壯舉:
及遭孫恩之難,舉措自若,既聞夫及諸子已為賊所害,方命婢肩輿抽刃出門。亂兵稍至,手殺數人,乃被虜。其外孫劉濤時年數歲,賊又欲害之,道韞曰:“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恩雖毒虐,為之改容,乃不害濤。
“孫恩之難”發生在晉安帝隆安三年,孫恩奉五斗米道號召浙江沿海貧民起義反抗東晉朝廷。當時王凝之任會稽內史,謝道韞隨任。孫恩糾集徒眾攻陷上虞,進擊會稽,《通鑒·晉紀》記載了王凝之在這次兵亂中令人瞠目結舌的表現:
孫恩……攻會稽。會稽內史王凝之……世奉天師道,不出兵,亦不設備,日于道室稽顙跪咒。官屬請出兵討恩,凝之曰:“我已請大道,借鬼兵守諸津要,各數萬,賊不足憂也。”及恩漸近,乃聽出兵,恩已至郡下。甲寅,恩陷會稽。凝之出走,恩執而殺之,并其諸子。
擔負著守疆固土之責的一郡長官,竟迷信鬼兵可防守城池,敵軍兵臨城下,神道不靈,才聽任屬下出兵御敵。城池陷落,自己倉皇出逃,最終被殺。王凝之的昏昧、無能、畏死……實在有辱門庭,“飄若游云,矯若驚龍”的王羲之竟有此子,怎不讓人唏噓?真是“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此等丈夫莫說是風韻高邁的謝道韞,即便是平常女子也難以忍受。
謝道韞在丈夫兒子為敵所殺后沒有選擇自盡殉節,而是拔刀而出、手刃數人,不懼亂刃加身,直面不可預知的凌辱,這份為國平亂、為親報仇的勇氣展現的是威武不屈的烈士氣概,王凝之所為與之相比亦在“天壤”之間!
謝道韞以智勇全身而退,既洗刷了王凝之帶來的恥辱,又維護了王謝兩家的聲譽,她的沉著、剛毅、無畏、機智、決絕向世人昭示了魏晉風度的真正內涵,也完美體現了儒家所推崇的“達德”——智、仁、勇,“三從四德”與之相比顯得是那么蒼白無力、軟弱無骨。
上文提及的“步障解圍”除了證明謝道韞才華出眾外,也體現了她對“婦德”的全新解釋。當王獻之理屈詞窮,個人聲名和家族名譽即將受損之際,謝道韞的挺身而出充分彰顯了她的顧全大局,雖然對王凝之不滿,但她并未沉溺于婚姻的失意而成怨婦,更未因王凝之而遷怒王氏,為了維護王家的聲譽,她摒棄個人好惡,她的才華在理性的指引下在更高的層面上體現了“婦德”。
這種大氣、理性讓謝道韞始終立于不敗之地,所以才有了孫恩之難中驚世駭俗的讓“毒虐”的孫恩都為之動容的氣度。
孫恩之難后,謝道韞并未因夫死子亡而陷于愁怨哀苦,不僅治家有方,過著極有尊嚴的晚年生活,而且還不時以其才華風度為她的生命續增光彩。《晉書·列女傳》“王凝之妻謝氏”條記:
太守劉柳聞其名,請與談議。道韞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帳中,柳束修整帶,造于別榻。道韞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柳退而嘆曰:“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道韞亦云:“親從凋亡,始遇此士,聽其所問,殊開人胸府。”
家破人亡寡居會稽的謝道韞依然“風韻高邁,敘致清雅”,這種淡定從容的“風韻”來自家學的熏染,更來自因對精神的自覺砥礪而達到的曠達玄遠。謝道韞以才、識、德為基為自己構筑了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內心安定、祥和,超脫,似弱實強,讓人“心形俱服”,而這種尊重又讓她內心坦然自足,無所畏懼地面對晚年的孤獨。
在那個名士林立的時代,在赫赫王謝兩家中,沒有不朽功業、沒有傳世名篇的謝道韞因為有著散朗出塵的名士襟懷和剛毅勇決的烈士風骨而盡得風流,千年的歷史塵埃也難掩其光輝。在她留下的吉光片羽般的軼事中后人看到的是一個憑借自身的才、識、德一次次讓自己的生命大放異彩的女性。
參考文獻
[1]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世說新語匯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
(作者單位: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