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站在怎樣久遠的時空,才能看見樂山這個城市的前世今生。
要站在怎樣的高處,才能看見三條大河奔樂山而來。
而大河一定比城市更亙古更久遠。
在四川盆地漸漸抬升的群山中,有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岷山山脈。鴻蒙初開,一場盛大的雪覆蓋一截長了苔蘚的枯枝,一片叫沫,一片叫岷,沫和岷都凝成了冰,被更厚的雪覆蓋。沉入黑暗中的沫和岷,想念天空與大地,商量著要去看更多的山。與岷山遙遙相望的邛崍山脈的巴朗山同樣也有一片叫青的雪,與沫和岷做同樣的夢。
在一個太陽照透枯枝的日子,沫、岷和青歡喜地發現又重見了天空,瞬間化成了水。沫和岷來不及道別,沫去了山西北,岷去了山南。青也從巴朗山出發。
有再見的那一天嗎?
沫一路跌宕,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崖,摔碎了又重生。經過一條叫梭磨的河流,聽過小金川大金川的名字,見過有蘋果樹的村莊,在一個叫丹巴的地方,匯入大渡河。沫看過巖石的裂解,看過大樹的倒掉,他與巖石大樹一起,向東奔跑。在垂直達二千多米的峽谷,大巖石碎了,變成光滑的卵石,大樹沉入水底,變成烏木。沫集銳氣與英氣,與許多的同伴們一起,浩浩蕩蕩奔樂山而來。
岷一步一回頭,在山里繞來繞去但還是與沫越來越遠,它變成一滴露珠停在草尖上,等待沫。一場大雨她身不由已,匯入一條溪流,再匯入另一條溪流,水越來越多,變成滔滔岷江。出山之后在平原婉轉流淌,灌溉沃野,經過竹林民舍與一望無際的稻田,她的心灌了滿滿的的柔情,想念沫,往樂山而去。
青從更高的山出發,遇到天全河,流過色彩斑斕的林地,看高高低低的山如蓮花盛開,投入青衣江的懷抱。看桑葉盈盈,聽蠶農歡唱,像個儒雅的逸士,緩緩向樂山而行。
在樂山一個叫凌云山的前面,沫與青剛剛相擁,轉身遇見岷。多少年的盼望,多少次的粉身碎骨,繞過大半個四川之后,他們相聚了。他們歡呼雀躍,他們掀起巨浪向天致意,凌云山腳卷千雪。更多的水歡騰起來,他們看見一條船翻了,北岸上一個孩子的哭聲在濤聲中淹沒。另一條船也翻了,南岸一個婦人的尖聲吶喊,再隨后婦人也投入水中。他們停止了狂歡,看見更多的水洶涌而來,漫了城廓。原來的牧歌沒有了,一片哀鴻。沫問岷,這是我們想看的嗎,這里是我們相聚的地方啊。青說:我們走吧,去更闊的海。
沫不走,岷也不走,說他們要引導后來的水,讓他們少興風作浪。青說他也不走了,他要給那個孩子活下去留下個地方。他們留下來,留在一個叫樂山古稱嘉州的城廓。他們給一個叫海通的人托夢,在江邊修一座石像,巨大的石像,讓石像鎮水,保城廓平安。
海通站在山頂,他牽著那個失去父母的孩子,發誓用他一生修一座佛,為嘉州子民求安生。
唐開元初年,那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已經長大,成為一個神勇的石匠。春天的某一天,凌云峰上萬人聚集,石匠在海通的指引下,鑿響了第一錘,于是千錘齊下,萬聲助威,一場浩然宏大的造像工程在岷江邊開始了。
石像還沒成形,海通走了。石匠敲完最后一下,也倒在岷江。又是許多年,劍南節度使韋皋接著海通未完心愿,讓一個座高達七十一米,歷時九十年的石像巍然江邊,平靜的目光卻有雷霆萬鈞之力,嘉州從此風調雨順。石像也修成了佛。
沫說他記得江上來來往往,許多的人如江中滴水,來了去了,沒留下名字。有的人來了,名字如山水棱角刻在嘉州?!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順岷江而下,經過樂山正是好天氣,江水澄澈,山峰如黛,一身雪白的李白站船頭,看日月同輝,心中感慨,如此好景當與人分享,而那人卻去了別處,于是詩云:“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李白不知道他看過的這個峨眉山月從唐時起到現在一直是嘉州心中山月。
岷也記得北宋蘇東坡,這個出生在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上游的蘇軾,他的河流流到了岷江,他站在了北宋的朝庭。與父兄過凌云山,看山前三條大河匯流,濤聲澎湃,佛像威嚴,心中氣象頓生。轉輾多處仍記得凌云山水,送友人赴嘉州上任,作“少年不愿萬戶侯,亦不愿識韓荊州。頗愿生為漢嘉守,載酒時作凌云游?!比缃窳柙粕缴?,風清月白之夜在東坡載酒亭,與影對飲,也許會看到東坡歸來。
青不甘示弱,說他記得南宋邵博游訪凌云寺,寫下著名的《清音亭記》:“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州之勝曰凌云寺……”還有張問陶的:“平羌江水綠迢遙,夢冷峨眉雪未消。愛看漢嘉山萬疊,一山奇處一停橈?!?/p>
沫、岷、青爭論不休。一滴水觀世界,文字里看乾坤。樂山因為有三條大河在此,在靠水路為主要交通的歲月,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停下,留下文章千古。
沫、岷和青都說樂山最讓人惦記的時代應該是民國時期。作為抗戰后方,武漢大學、中央技專、江蘇蠶專、四川大學相繼遷來,現代文明一夜之間讓樂山這個三面環水的島中城市,應接不暇。小城市民給這些外來人送了一個名字:“中央人”。他們看見一身灰色長袍的“中央人”在江邊說家國事;看見一群學生裝的俊男俏女聚在海棠公園慷慨激昂呼著口號;看見一群淺藍上衣黑色裙子的女生裊裊婷婷穿過老舊的小巷;看見一身西裝的先生戴著禮帽,架著二郞腿坐在三輪車上看書。小城興奮了,大街小巷每一個角落好像都有新鮮在發生。
“新溏沽”落地,集制堿、煉油、機械、陶瓷、煤礦、發電、土木工程、深井工程于一身的新工業,震醒了沉睡的樂山。
第一家制造降落傘的工廠遷址樂山。
烏尤山上復發性書院開學。
水上飛機通航。
樂山空前熱鬧。
沫、岷、青發現江邊多了許多看水的人。1939年的8月,從長江逆流而來的故宮文物到達三江匯流處,寬闊的水域帆船點點,江水異常配合,風平浪靜,上百的民工忙著搬運這些歲月彌久,記載中華民族智慧結晶的文物。一個叫歐陽道達的故宮文物管理者,他對著大佛祈禱文物安全,他相信他們會安全,一路不知躲過多少次敵機轟炸,文物都能避開,他甚至相信祖先在庇護這些文物。樂山這樣的后方,應該是安全的吧,他給這些寶貝尋了個好地方居住,這個地方叫安谷。沒有人想到八月十九號這一天,日本人會無差別轟炸樂山這個后方。一時間,許多的人倒下了,許多的商鋪化為灰燼,江水混著血水,城市充滿了血腥味。
大佛看見了。
沫、岷、青也聽見了。
居住在樂山的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們也經歷了。敵人的瘋狂只能增加眾志成城抗日的決心,只要還有人活著,中華民族就不會倒下。
出生在沙灣大渡河邊,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站在烏尤山懸崖峭壁之上的爾雅臺,聽濤聲陣陣,透過漫漫水光看少年求學的城市,想到山河破碎,寫下:
“依舊危臺壓紫云,
青衣江上水殷殷,
歸來我獨懷三楚,
叱咤誰當冠九軍?
龍戰玄黃彌野血,
雞鳴風雨際天聞。
會師鴨綠期何日?
翹首嵩高苦憶君?!?/p>
懷念在抗戰前線的朱德。郭沫若團結進步文化人士,宣傳抗日,鼓勵人們信心。樂山人的血熱了,一批批青年男兒奔赴抗日前線,血灑疆場。為打通后方重要戰略通道,筑路救國,整個樂山傾財傾力,先后二十四萬多人參加樂西公路建設。有三萬多人為這條后方戰略之路失去了生命。在樂西公路通車之際,時任中華民國交通公路管理處處長兼樂西公路施工總隊長趙祖康先生,題寫了藍褸開疆的碑文:“員工任事辛苦,未可聽其淹沒,愛為題詞勒石,以資紀念?!?/p>
樂山作為后方,源源不斷地為前方輸送人力物力與財力。在國家苦難的時候,樂山也是舉步維艱,但生活仍在繼續,凌叔華、蘇雪林和袁昌英,有“珞珈三杰”之稱,她們一起從武漢來到樂山。出生在北平朱門大宅院的才女凌叔華,她畫樂山,也寫樂山“小樓,與對岸山上的凌云寺遙遙相對。那時日寇由粵北上,敵機時不時飛來,我每日坐在小樓上對著入畫的山川,悠然看書作畫,有時還寫詩自娛……”真真是“浩劫余生草木親,看山終日不憂貧”,真實的生活是這樣嗎?家國有難,文人又怎么可能獨身事外。也許這一篇《后方小景》的文字更為真實一些,“夜里沒有刮大風,可是泥巴和竹條編制的墻,似乎四面灌風進來,房里如浸在水里,嚴寒徹骨。夢回里,遠近都是咳嗽聲,聲節長短緊慢,似夏夜塘里的蛙叫,卻多了一份掙扎苦惱情緒……沿河邊的廁所,也由著早晨的清風送來味氣,糞船一只只開始攏了岸,碼頭石階上漸漸的將一桶一桶裝滿了糞,像古玩店員陳列古玩那樣仔細地放著……靠城門的大街上,一批一批的小販,像江水一樣流著流入城里去……”
江水一樣流著流入城里去,流入歲月深處去,不只是江聲、燈影、老城門,還有柴火、油米、糞船。江水流走了,河流在,一代又一代的人走了,生活還在,不過是在重復著千年的輪回。沫、岷、青看得太多了,他們也想輪回。變成水汽飛到空中,再變回雪落在山上,再從山上隨三條大河出發來到樂山,那該是一個多么長的輪回。
他們變成了水汽,在一個晨間凝成一朵云,飄在三江的上空。他們在高處看到了現在的樂山:林立的高樓圍森林而建,彩色的綠心環線像一條水晶項鏈掛在森林的脖子上。樓宇外四面環水,竹公溪從中穿過,歸入岷江。城市如一只貼水而飛的鳳凰,嘴銜三江薄霧,山如雙翅。凌云與烏尤如江中砥柱,大佛端坐,浩渺水域帆影點點,大大小小的島嶼像畫家刻意點上去的墨,洇潤廣漫。
岷緊挨沫,想此景永遠。青溜出來,變成一滴露珠,落在街邊南天竹的葉尖上,一個青衣飄飄帶著一把劍去晨練的女人,指尖輕拂,青到了她的手上。女人走到竹公溪畔的市委機關草坪,開始練劍,她們身體某一個部位曾被癌細胞浸淫,堅強與笑聲卻在劍中流出。青隨著她的汗落在地下,被一個夾著文件夾匆匆而過的男人帶到某一間辦公室,青聽到他在說樂山的將來:繞城高速已建成;樂沙大道通車;青衣江七橋籌建;奧體中心規劃。
青聽了,想象一下樂山的將來,就特別激動,他要去告訴沫和岷。青跟著另一個出入此間屋子的青年出來,他與一少女握手的時候,青到了少女手上。少女經過花店,把青涂在一朵百合的花瓣上。青看花店女孩在做插花,試來試去,不太滿意,直到插出滿意的來,女孩提著花籃,自拍一張放在微信里。旁邊開熱帶魚水族館的男人說,這個好。女孩得意地笑。青把眼光給了水族館的男人。男人面前有燒青杠炭的小紅爐、小巧玲瓏的栗色紫砂壺、江西景德鎮的白果杯、棋盤形的茶盤,店主呡了一口茶,眼睛微閉,任清淡的苦香溢滿唇齒之間。品茶的店主像是清風街的局外人,他一邊品茶一邊靜觀,看紅男綠女,如寺廟里的僧人,隔了紅塵俯視眾生。有個鶴發童顏的老人來了,男人只說了一句:“得了新茶。”老人會意,邊喝閑茶說話,或者靜觀往來行人。老人說:“你這是大隱于市啊。”男人說:“茶是形而下關于人的,古人品出茶道中的空與無,我卻品出熱氣騰騰的生活?!?/p>
老人說:“街頭文化最能展現一個城市的品質。你看男男女女穿著打扮自由豐富,各美其美。我想起這樣一個畫面,很多年前,一色的軍布上衣,寬大的褲子,街上男女老幼差不多。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和小伙伴們坐在古街一個水缸邊,像你我這樣有一下沒一下說話。少年覺得沒勁,這個時候,他聽到橐,橐,橐的高跟鞋聲音由遠及近,逆光里一個女人穿著白色蝙蝠絲綢上衣和緊裹著雙腿的牛仔褲走過來。少年屏著呼吸,看著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p>
男人笑說:“別取笑我了,少年時代的荒唐事。你還是講古吧?!?/p>
老人撫掌而笑,說:“酒佐茶,我給你說嘉定四諫?!?/p>
青想聽老人再說點什么,一個少年卻買走了百合。青又來到醫院,少年把花放在媽媽的床頭,去抱小床上的嬰兒,說:“真美?!鄙倌昴樕厦然臉幼?,媽媽說:“這是上天送給你的小妹妹?!鄙倌挈c點頭。青也點頭,他喜歡看嬰兒毛聳聳的樣子,他想起他是一片雪的時候,也是這樣松松軟軟的樣子。
青在花瓣上睡去,回到在巴朗山做雪的時候。
沫去尋青,落在畫家收集的雨水缸里。畫家畫山水,用的水必是雨水。沫被畫家倒進墨硯里,他看他畫峨眉,山峰高潔,層林雄秀,溝壑云霧空靈,仿佛升騰起來的樣子。沫被畫家點在峰巒之上,又變成一朵淡淡的云。畫家帶著畫去了24小時書店,抽出一本書,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等待來取畫的人。
岷跟著沫下來,掛在風華的老城門上,卻看到另一翻景象,江水像彩虹一樣變幻著色彩,對面的山峰閃閃爍爍,像是新筑了一條彩色的城墻。有個白色長裙的女人,手按在風華的黃沙石上,說她能感受到歲月的聲音。岷粘在她發絲上,暗自發笑。女人帶著岷到了對面一家叫禪驛的客棧,古老的建筑,深色的前廳,穿唐裝的女子和男子,他們笑的樣子明亮而干凈,女人看著一個瓶子的枯枝與幾株小草,會心一笑,說是她想要的樣子,一個可以靜心的地方。男子帶她看室外泳池,近水與江水相映,凌云與烏尤漂在江中,對岸高樓水里倒影,明月和著燈光如碎銀散落,女人就坐在江邊看水。男子說:“沿著岷江逆流而上,可以看到仿古建筑群嘉定坊,再往前就是嘉州長卷??梢宰咭蛔??!?/p>
女人問:“新建的?”
男子說:“新建的?!?/p>
女人說:“不看,沒意思?!?/p>
男子說:“總有一天會成為舊的。如果沒有新,這個世界其實很單調?!?/p>
女人看了男子一眼,岷也看他一眼,岷覺得男子說得好,沒有新,何來舊呢。岷記得以前的江邊,間有人家,新種的菜蔬被水一次又一次的沖走,留下荒地,雜草雜樹瘋長,污水直接排放到江里,沒有人愿意去江邊。而現在江邊廣植綠草與鮮花,亭臺樓閣,人流如織,來的享受江邊美景,不來的也惦記嘉定坊與嘉州長卷哪一棵樹發了新葉,哪一種花正是盛期,被惦記的和惦記的人都入了一個詞:美好。
女人覺得男子的話美好,人也美好。女人說她要在禪驛呆上幾天,就為看水。岷想那就看水吧。岷想對女人說,水們其實都是有來處的。
沫去了哪里?
青又在何處?
岷相信他們在樂山,經過那么遠的山,他們都相聚了,在樂山總有一天也會相聚。
某一個黃昏來臨,西邊的云霞異常詭麗,三江水在晚霞中濃稠得像黃金,沫、岷和青發出呼喚,三條大河一同呼喚:
感謝佛
給我以接近日月的視角
望山是一尊佛
望佛是一座山
望三江奔流
望凌云星光
近及遠,古到今
天黑或天亮
林雪兒,本名王雪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四川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樂山市作協副主席。有小說散文發表在核心期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散文集《雪落拉薩》中短篇小說集《黑天使》,長篇小說《婦科醫生》《親愛的寶貝》,《北京到馬邊有多遠》分別獲郭沫若文藝獎,巴金文學院文學獎。現供職于樂山市中醫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