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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

2020-08-31 01:36:52扎西措
草地 2020年4期

扎西措

如果退回三年,遇到這樣的雪天。拉卓一定會第一個走出房間,然后等著那幫睡眼惺忪、蓬頭垢面的下人們屁顛屁顛跑到庫房前。她會慢悠悠解下腰帶上的一串鑰匙,故意對著東方覆蓋著白雪的山頂打哈欠,擤鼻涕,吐口水。然后不緊不慢地開始數落大家:“瞧瞧你們灰頭土臉的樣子,啊嘖嘖!我以為是一群餓瘋了頭的麻雀撲到跟前了。哎,我說那個毛奪,你能不能把頭上那把雜毛給一剪子剪光嘍?它除了給虱子造一堆臭窩還能有什么用處?還有梅朵,啊嘖嘖!一個下人也配得上這樣的名字,昨夜我可聽見你在銀匠的窗口浪聲浪氣地唱情歌喲!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哦,對了,郎瑪甲怎么還沒有來呢?聽說他最近老是去磨坊糾纏寡婦茸措。茸措可是有名的麻風病,我就說最近咱這院子里怎么老是聞到一些熏心的味道。他敢情也傳染上麻風了?這事要是被旺修大管家知道了,土官老爺家的馬廄就沒有他立足的地兒了,還有那個,那個什么來著……”

拉卓吞吞吐吐地把話收在剛剛跳到她跟前,一把搶過手中鑰匙的愣頭青榮榮的嬉皮笑臉中。她等榮榮那小子熟練地打開庫房門上的銅鎖,嘩啦啦甩出來一大抱掃把,大家風卷殘云般干開了活路才又回到屋子,以半喜半憂的神態想開了雪天里的第一樁心事。

榮榮是一個鹽商在土官老爺家借宿時留下的孩子。那時,個子矮小的榮榮患上了瘧疾,正好遇到桑雍寺的藏醫到官寨給土官夫人診脈。鹽商就懇請藏醫給男孩醫治疾病。之后,他丟下一包銀圓就走了,說是從青海交易完商品返程時再來接孩子。可是,一晃幾年過去了,鹽商和他的馬幫就像松甘古道上的一縷煙塵,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拉卓把目光從結滿蛛網的木格子窗口投向外面掃得橫七豎八的雪印子上,她抽了抽鼻子,用力嗅著香爐里縷縷飄來的香薰的味道。她有些陶醉地往手心吐了口口水,搓揉兩下后抹了抹梳得油浸浸的頭發,然后扭動著過于粗壯的腰身走出屋子。

拉卓迎面碰到昨夜下榻在官寨客房的皮毛商羅澤。他一邊搓手一邊大聲地念著瑪尼。他厚厚的皮襖上滿是動物油脂的味道。掛在脖子上的巨大貓眼石給他增添了幾許跋扈的氣質。

看到羅澤,拉卓的眉宇間流露出嫵媚的色彩。她喜笑顏開地退到一邊,畢恭畢敬地問候了羅澤。見羅澤向自己拋來一絲挑逗的眼波,拉卓的腳底和腦門同時冒出來一種類似閃電般的驚悸。接著,她身體的某些感官也隨之燃燒起來。她吞了口口水,忍住抬手擤鼻涕的習慣,露出一口還算整齊的牙齒笑了笑:“啊嘖嘖!是我昨夜的夢做好了,還是今早的喜鵲撒了歡?使我在清晨的第一縷曙光中遇到大富大貴的您?這可是沾了您的多少福氣呀!光憑您脖子上的那枚貓眼石,就夠我窮婆子眼紅一輩子呢。”

皮毛商羅澤依舊掛著挑逗的眼神向馬廄走去。他的伙計們早早給馬匹上好了鞍子等待上路。對拉卓的熱乎勁他并沒有做出反應。

拉卓有點失落地跟在后邊,她討好地牽過伙計手中的韁繩遞給羅澤,以懇求的口氣說:“拜托您的事還請記在心上。那個鹽商的名字叫馬德成,馬老板。他鑲有兩顆金牙和一顆銀牙,應該很好打聽的。他把榮榮這孩子扔給我們不管怎么行?孩子都快到娶媳婦的年齡了。長得比一匹白馬還俊朗。哦,對了,他臨走時給過我一卷絲線,我拿來給榮榮繡了塊針線包。如果他愿意,我還可以給馬老板做一對護膝之類的保暖物件。要是他能念在我疼孩子的份上,也可以給我再捎點胰子和絲線什么的東西讓我高興高興。”

拉卓自顧自地嘮叨著,羅澤和他的馬幫已經走出寨門,揮舞著皮鞭“嚯嚯嚯”地飛馳而去。拉卓悻悻地翕動了一下鼻翼,心底的一絲委屈差點逼出她的淚水。她掩飾地抬手擤了把鼻涕,像是要發泄什么似的甩向大門方向。誰知那幾個下人剛掃完官寨外面的積雪正嘻哈打笑地返回院子。拉卓那一把飽滿的鼻涕不偏不斜地砸在毛奪亂糟糟的頭發上。

“啊哈哈,啊哈哈,該死的榮榮!看我不打死你這個小騷狗!你敢欺負爺爺我!”

被鼻涕砸中的毛奪見拉卓神色恍惚地站在留下一行馬蹄印記的大門口,臉頰上飛著兩朵潮紅。他把發泄的狠勁撒向榮榮。盡管拉卓不再是三年前管他們的頭頭了,人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像他這樣曾經受制于一個風騷女人管轄的下人,懂得退步才是上策。因此,他故意把怒火燒向榮榮。

果然,拉卓見榮榮哭笑不得的表情后,發出一聲狂笑,滿足地轉身向土官夫人的房間走去。身后那撥面面相覷的下人們瞬間也跟著狂笑起來。

看到毛奪在自己無不威逼的目光中轉移了矛頭,拉卓的心里涌上來一絲滿足。

這個發現完全填補了她在羅澤那個老混蛋面前受到的羞辱。他的故意挑逗,不過是想驗證一下別人說自己的流言蜚語。而恰巧,昨夜她磨蹭到他們下榻的客房試圖打探一下馬德成老板的消息時,那個愛嚼舌根的馬夫阿東正眉飛色舞地向躺在炕上的羅澤說著自己的壞話。

“你看見那個腰身粗壯的下人拉卓了嗎?她可是官寨上下誰都可以當坐騎的母馬。她勾引男人的本事算得上是這個。”阿東伸出自己黑黑的大拇指在羅澤吞云吐霧的大嘴前比劃著。“去年,我們這里來了一批藥材商。她居然半夜溜到人家的炕上,不由分說就騎到一個年輕伙計的身上。嚇得人家半夜爬起來就逃走。還有一次,我路過她的破房子,對著窗口吹了個口哨,啊嘖嘖!她就在床上唱起情歌來,簡直就是個發了情的母馬。”

打探這批商人去向的拉卓,聽到阿東這樣侮辱自己,氣得渾身發抖,她一腳踹開虛掩的房門,“呸呸呸”幾口濃痰吐到阿東的禿頭上扯開嗓子大罵:“不要臉的禿頭鬼!老娘什么時候做過這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凡是這官寨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是個下流乞丐。你忘了每天晚上拿塊破胰子想上我床的狗模樣啦,上個月被旺修大管家在牛圈捉到的那個下作胚子不是你還有誰,連母牛都要上的人居然大言不慚地狂噴亂語。今天我要不撕爛你這張臭嘴,往后院子里的女人們就沒法活了。”

拉卓怒發沖冠地跳到阿東身上,撩開藏袍下擺騎上去就抓爛了他的臉。猝不及防的阿東自知理虧只好任憑她拳打腳踢了,幸好羅澤見拉卓發泄得差不多了就拉開了他們。

拉卓冷著一張臉,把自己來找羅澤的來意一字一句地說清楚。

“榮榮好歹也是馬德成老板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父子關系。但他老是把人扔這里也不是個長遠之計吧。孩子在這里算個什么呢?”拉卓自言自語地甩下最后一句話,提起廝打過程中撕爛的藏袍下擺,傷心地走了出去。

在官寨的會客廳里,一位身材修長長相俊美的僧人盤膝坐在炕上。他的前面放著一張柏木案幾,案幾上擺著一卷經書和銅皮小香爐。透過金黃色的絲綢紗簾,榮榮和毛奪在院子里打雪球的嬉鬧聲斷斷續續地傳進客廳。

年輕僧人往香爐里撒了一撮香薰,然后舉在手里來回搖晃著。隨著大廳里彌漫開來的桑煙,華爾丹老爺掛著溫和的笑容被大管家旺修攙扶進來。

“讓您久等了。尊敬的堪布。”土官華爾丹躬身向年輕僧人點了點頭。盡管俊美的僧人看起來比土官老爺年輕很多,可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智慧光芒令土官老爺心生敬仰。

年輕僧人并不急著還禮。他起身走到裝潢精致的佛龕前,用香爐里的桑煙一一熏過所有佛像和經文,這才對著土官老爺合掌問候。等僧人坐上炕桌,旺修大管家才揮手讓侍女端上早餐。

早餐很簡單,兩碟奶酪,一小碗酥油人參果和小麥面疙瘩湯。

唯一能顯示土官威儀身份的是盛有食物的器皿。那是一套從尼泊爾帶回來的鉑金碗碟。據說為了購到這套昂貴的餐具,華爾丹遠在西藏的侄子頓珠很費了些周折。要得到傳說中宮廷匠人的手藝可不是單單花大量銀子那么簡單。他尋訪了三年才在民間一個破落望族子弟手中買到真品。

這套餐具名曰“月色古音”,它的碗碟、杯樽、勺箸均是陰陽配對,匠心和工藝算是一絕。

華爾丹很喜歡這套餐具。有一陣子,他經常一個人關在書房里,拿著放大鏡琢磨餐具上的圖案。

有一晚,華爾丹靠在柏木躺椅上,出神地望著東山上剛剛升起的月亮。當月光漫過窗口傾灑在整個房間時,他起身準備到后花園喝酒賞月。他剛剛拿起小巧的酒樽,就聽到里面傳來輕若細絲的聲音。他大感詫異,將信將疑地把頭湊過去,耳朵貼著器皿凝神辨聽。

果然,他聽到了一種類似古琴的聲音嚶嚶嗡嗡地傳出來。那聲音如絲如帛、如泣如訴。隨著月光的緩緩上升,器皿中的圖案越來越清晰,以至于形成了一幅動感的畫面,四對餐具上的圖案連起來竟是一幅完整的貴妃進藏圖。

華爾丹的眼睛驟然發亮,他激動得全身發抖,他因突如其來的驚喜而淚流滿面。

華爾丹張開痙攣的手指撕扯自己的頭發,然后“咚”的一聲暈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清涼的夜風從窗口吹進來。華爾丹慢慢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睛,月兒已經落向西邊了。桌子上的器皿和神秘的音籟復歸于靜寂中。

從那以后,華爾丹就把那套來自異國的餐具當成了神器。每到十五月圓時,他就悄悄躲進書房,等月光把自己帶進一個神奇秘境。而奇怪的是自從知道了餐具的秘密后,伴隨他很多年的腦痛病竟然好了。每當那些如絲如帛的古樂緩緩穿過他的耳膜直抵心靈時,他所有的感官都會變得異常飄逸和逍遙。他甚至產生幻覺:自己就是那貴妃進藏圖中的一員。每個月他們都會在月光下邂逅對酒、吟詩撫琴。

而也是從那時起,他也不再象征性地去夫人的房間過夜。他覺得自己被一種神圣的大氣場給加持了。他再也不能讓任何的污穢玷污了自己。每月一次的美妙聆聽成了他如癡如醉的等待。

“是上師讓您過來給我捎話的吧?尊敬的堪布。一年一次的頭人議事會就在這幾天進行。最近,我的管家正忙著張羅召集頭人們的事情。聽說格桑商號那邊已經有情報傳來。解放軍是否真的就要進來了?”

“是的。華爾丹老爺,這正是我此行來的目的。”年輕僧人吃了一小口奶酪,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然后把一副金邊眼鏡戴在高挺的鼻梁上。

“這封信是上師的親筆。他要您早點做出決定。至于官寨所需物品,寺廟和部落會鼎力援助的。我們知道,您的府上虧空很大。那個不該發生的變故讓您遭受了重創。”

年輕僧人端詳著華爾丹漂浮不定的眼神把信紙遞過去。接著說:“聽說您的兄長,那個陰謀的策劃者至今還在您的地牢。您不怕那些企圖造反的人把他救出去再來反撲?要知道,一個被惡魔蛀壞了靈魂的人是不會悔過的。當然,對待自己的胞哥您始終心懷仁慈。”

“尊敬的堪布,天要易主誰都沒有辦法。自古以來有誰能守得住萬年江山?我倒在想,兄長要不是性情暴烈殘忍,我其實愿意他為我分擔一些責任的。把他關在地牢不是懲罰而是讓他沉淀一下大火一樣的欲望和野心。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苦心。”華爾丹不緊不慢地接著年輕僧人的話。他清楚那邊一再派出有著高深學識的堪布來聯絡自己,是為了表達對他的重視和惜才。目前,各地部落頭人和土官們也頻繁地來往著。仿佛一場不可言說的災難已經令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了。

然而,對形勢的判斷,華爾丹還是有自己清晰的思維。那些年他在內地的走動接觸了很多新鮮事物。他也知道自己在十二部落中的威望和地位。很多地方都會以他的決策而兵戈相向的。

想到這些,華爾丹的心底升起來幾許悲憫情懷。為了一方水土和眾多生靈,他必須站穩立場早做決策。對堪布的親力親為他是感動的。眼前這位俊美而年輕的智者,他的博愛足夠洗滌心中的所有痛苦。因此,他以這套珍若生命的餐具與他共進早餐。

年輕僧人從土官老爺的眼里看到了決策者的果敢和信心。他知道毋須再多言。事情已經寫在那封信上了。于是,他捧起鉑金碗碟,細細地品嘗起松軟的奶酪。

拉卓經過一道青石板路再由一條栽植著藏紅花的長臺拐進馬廄,她看到了那匹花斑馬。她激動地走過去一把抱住了馬頭,用粗糙的手指撫弄著花斑馬長長的鬃毛。從馬鞍上散發出來的熱氣可以斷定它的主人不會像往常那樣在土官老爺身邊呆幾天才走。說不定他喝過早茶后就要啟程了。要不然馬夫阿東也不會把馬鞍上的錦緞墊子烤得如此暖心。

想到氣宇軒昂的堪布此刻正坐在華爾丹老爺豪華的客廳,以一種太陽般絢麗的詞匯引經據典,談古論今,拉卓浸透苦痛的心里就像照進來一道光耀,所有不快和失落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是的,拉卓自打成為一個女子和女人后,經她過目和接觸的男子也不算少,其中也有一些曾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短暫溫馨。可是她認為真正讓一個女人可以用一生的愛慕去仰望的男子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大土官華爾丹。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他卻長著一副讓世間女子情癡迷亂的面容。他的肌膚白里透紅,偉岸高挺的身材穿上任何衣服都高貴優雅。他對下人們從來是溫和寬容的。

拉卓最感動的是自己有次生病,睡了一個多月后都不見好轉,正擔心會被趕出官寨時,卻被華爾丹老爺派來的藏醫醫治好了。她還得到每月隨夫人去桑雍寺接受藏醫針灸治療的優待。從那以后,拉卓就把華爾丹大老爺當成了心中的菩薩。她由此深深感恩著同樣慈悲的夫人桑吉娜姆。并不遺余力地照看著她后花園里的花卉草木。

另外一個讓拉卓敬重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本來是一個走南闖北的商人,因為在一次商家的沖突中被人誣陷成出賣朋友的小人。父親被對方抓去后砍斷一根手指。回到家鄉后又遭到內部人的排擠。之后他另立灶火,干起了皮毛加工的行業。直到他的手藝得到牧區一個小頭人的賞識,聘請過去做了一名專業皮毛技師。

父親從來沒有向拉卓說起過母親,他常常把拉卓丟給鄰居照看,他卻天南地北到處走。她依稀記得有次父親出去后,她就再沒有見過父親,直到他去世。父親去世前曾托人把十六歲的拉卓送到華爾丹土官家做了繡娘。希望她憑自己的手藝得到一個避風港。

拉卓對自己的父親一直有著戀人般的情感。他高大英俊,風流倜儻。他的情人多得可能連自己都數不清。據說那個請他去牧區做皮毛加工技師的頭人老婆就愛上了他,兩個人演繹了一番轟轟烈烈的戀情后被頭人逐出了領地。

父親的死也是個謎,他再次被砍去一根手指后和頭人老婆去了果洛,可是兩年后,人們在麥曲河上發現了兩具腐爛的尸體。接著就傳來父親和那女人被頭人用一百個銀圓買通的殺手給殺掉的消息。

還有一個讓拉卓五體投地的就是年輕的堪布昂旺旦培。對于這個出現在土官老爺身邊的智者,拉卓像見到了神靈一樣敬重。他的到來對于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人來說,不過是流星一樣的短暫一瞥。可他那種只有用星辰或銀河,大海或太陽來比喻的氣度,讓拉卓見到他時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噴發出快樂和幸福。

拉卓用額頭碰了碰花斑馬的耳朵,她看到榮榮和毛奪他們打雪仗居然打到土官老爺的院子里,就沖過去向他們甩鼻涕吐口水。她還撿起雪地里的小石頭砸沒有參加掃雪的郎瑪甲。她不敢出口罵人,要知道樓上坐著的可是她當作神一樣的兩個人啊!好在那幾個下人在她的又打又追中抱頭鼠竄了。

拉卓氣喘吁吁地抓來一把雪搓干凈手上的泥巴。然后退到離馬廄遠一點的花臺前張望著。她多么希望能看到華爾丹老爺和堪布昂旺旦培邁著健碩的步子,從高高的木梯上祥云一樣降臨。她甚至迅速看了眼在雪地里尚未凋謝的藏紅花。假如她有幸等到心中的神經過她面前,她一定會摘下一大束花朵匍匐而去,然后跪請堪布為她摸頂賜福。

然而,樓上緊閉的木格子窗口安靜得令人不安。就連多嘴多舌的馬夫阿東都隨管家旺修的屁股一溜煙消失在寨門外。

拉卓等得腳都站麻了。她把手攏進懷里不停地翕動鼻翼。她想嗅到一點除積雪深處藏紅花略顯酸性的味道以外的其他氣息。比如華爾丹老爺濃烈的鼻煙味,還有堪布身上特有的香薰味道。

拉卓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忘記自己已經錯過問候土官夫人晨起的最佳時間。

“這不是繡娘拉卓嗎?一大早你站在這里張望什么呢?”

拉卓被背后的聲音嚇了一跳!說話的是夫人的貼身侍女曼娜。

拉卓趕緊退到一邊讓出路來。見曼娜手里端了一只銀盆,里面放著夫人的珊瑚項鏈和戒指就知道她要去樓上請堪布念經驅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昨夜又沒有睡好嗎?上次我們在桑雍寺聽大師說,家里進了不潔凈的東西。大概方向應該是在西南角。那個和尚不是在夫人房間做了法事嗎?怎么還……”

“是的。夫人昨夜又夢見那條黑龍了。這次呀,那黑龍就盤在咱們官寨的房頂上。”曼娜好像自己夢到了黑龍一樣。

拉卓聽后跟著也犯愁了。她不希望夫人被夢魘糾纏下去,她那么善良,那么美麗,還那么溫柔,她還沒到七老八十的年齡呀!相反,她看起來那么年輕,她和自己的兒子丹真頓珠就像姐弟一樣。凡是見過土官夫人的人誰不說她是活脫脫度母轉世?

想到她對自己的好,拉卓流下了幾滴淚水。她后悔自己為了見到堪布竟耽誤了問候夫人的時間。要不然她可以請求夫人把這個跑腿的事情交給自己來完成。

“請讓我把東西端上樓去吧?夫人是不喜歡太陽升起后去問安的懶人的。我看到這些藏紅花在雪天越發鮮艷了。就愣在花臺前拔不開腳步。”拉卓擔心被曼娜看出心事就急急上前想接過她手中的盆子。

可曼娜一轉身就躲開了:“這怎么行呢?華爾丹老爺和堪布是你能近身的嗎?再說夫人是被穢物侵犯了,你一個從下人房子里出來的人還不趕緊避諱自己。”

拉卓被曼娜一頓數落就嚇醒了神。她收回雙手羞愧得滿臉通紅。

拉卓跺了跺腳,用力蹭掉鞋子上的稀泥。她不知道該回自己的房間縫那匹快要完工的圍腰,還是去收集一點花籽。她答應過德吉大嬸悄悄給她搜集點夫人院子里的花籽。她經常去德吉大嬸家蹭飯。德吉大嬸因為給種植鴉片的漢族人煮過飯,跟著也學會了幾道菜。

拉卓最喜歡吃她做的豆粉湯。別人家做豆粉是直接切塊蘸酥油吃掉。德吉大嬸卻用干牛肉和土豆片把它煮成酸菜豆粉湯。里面還撒點小蔥花和干辣椒。那味道饞得拉卓三天兩頭找借口往她家里跑。

德吉大嬸還有個愛好,就是種花。要知道,一個普通的貧民人家是很少有這些閑情逸致的。德吉大嬸因為跟漢人接觸過,對他們經常說到的牡丹、芍藥、海棠、月季喜歡得不得了。而土官老爺的家里,年年就有開不完的名貴花卉。拉卓覺得帶幾把種子挖一株花根本難不倒她。但富貴人家最忌諱家里的東西落入貧民之家,他們認為那樣會流失自家的好運,所以拉卓只能悄悄地做這些事情。

拉卓打消了回屋的念頭,她回庫房取來鋤頭和掃把。她可以借收拾花臺的名義裝回一袋“垃圾”,然后拿給德吉大嬸,等明年開春時種下去。

拉卓興沖沖走到后花園,卻意外地看到夫人坐在窗前喝著藏茶。她看起來沒有曼娜說的那么憂郁。她的氣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

夫人的出現讓拉卓慌了手腳。她趕緊把工具扔在地上,提起藏袍的下擺小跑過去問候夫人。

“尊敬的夫人,原諒我這個不知好歹的懶人,為了在大雪天的早晨送上一個仆人的問候,拉卓我換上唯一一件體面的袍子,還抹了頭油。可在馬廄旁的花臺,我看到藏紅花被大雪映襯得格外艷麗就一時看入迷了。我想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夫人您的貴體就要康復了,看到您花一樣的面容,我知道應驗了自己的猜測。”

拉卓畢恭畢敬地彎著腰,她不敢說出自己想見到土官老爺和年輕堪布的心思。曼娜的話讓她從云彩里重重地跌回了地面。

土官夫人看到拉卓的臉頰上飛著兩朵桃紅,眼睛里閃爍著一絲失落。她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曾經留在身邊的繡娘,她的女紅活做得很精致。若不是性情中張揚著那么多的野性,甚至動手打跑老繡娘銀措,憑她的手藝完全可以在她的門下做長遠生計的。

“難為你這么貼心。你說的不錯,那些藏紅花開得確實比往年長久。雪天對這些小精靈毫無影響。曼娜還搜集了很多花瓣曬在院子里。說是泡水喝可以養顏呢。”拉卓發現土官夫人今天不僅氣色好心情也不錯,她悄悄咽了口口水。提在嗓子眼上的擔憂完全放下了。

她趕緊順著夫人的話說:“可不是嘛,那些花兒怕是要開到年前了。我想著花臺下有被雀兒們啄落的葉兒籽兒什么的,怕您看著煩心,就帶家伙過來收拾了。秋天后的這些日子,我怕打擾了后院的寧靜一直沒敢過來問候您。”

“別看下了場大雪,天卻放晴了。我許久也沒有出來曬太陽了。你來得正好。我這里有塊氆氌,正想著繡對坐墊。藏醫說,曬太陽對我的身體有益無害。我在病榻上錯過了夏天和秋天。這冬天的暖陽是不能再浪費了。這塊氆氌是從尼泊爾帶回來的,我想給坐墊鑲個邊兒什么的應該很漂亮。”

土官夫人側身取出一卷氆氌遞給拉卓,拉卓趕忙把手伸進懷里擦了擦,然后接過氆氌。

“啊嘖嘖!這可是上等的貨色呀!我只在咱們家過世的老土官爺的袍子上見過這么純正的氆氌。這么好的氆氌也只有夫人您才配擁有。”拉卓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氆氌上醒目的十字。

土官夫人點了點頭:“你做繡娘過手的東西都是上等物件。這個眼力早該練出來了。沒錯,以前就大老爺才用過這樣的氆氌。我本想自己親手繡一對坐墊送給堪布。可這幾個月在臥榻上憂思把眼睛熬壞了。剛才我穿個針頭都沒有那么利索了。”

拉卓聽出了土官夫人似乎有意把這個活計交給自己。她激動得雙手發抖。可只那么一會兒她就灰心了。她把氆氌謹慎地放回窗欞上說:“如果是過去,這樣榮耀的事情拉卓求之不得。可是這些年,我整天和垃圾灰塵打交道,住的是煙熏火燎的房子,吃的是粗糙難咽的食物。就是不小心打個噴嚏都怕玷污了這樣的寶貝。夫人您還是請銀措繡娘接這個針線活兒吧?”拉卓說到這里心里空空的。好像她的五臟六腑都跟隨自己的推辭被掏空了。剛剛涌上來的喜悅突然煙消云散。她勾著頭,等待著度母一樣的夫人喝退自己。

可是,土官夫人卻把氆氌重新放回拉卓的手中溫和地說:“我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要不是你年輕不知輕重,這官寨哪里有你發愁的日子?繡娘銀措再不好也是老爺的遠房表姐。她的繡工也是出了名的好,如果你和她處好關系,將來代替她位置的不是你還有誰?”

拉卓知道夫人的話有道理。當初,銀措繡娘就是仗著有華爾丹老爺罩著,明里暗里欺負自己。她怕拉卓的繡工超過自己,經常把最刁鉆的活計分派給她。她還誘騙拉卓喝下馬尿,說是對治愈夢癲有特效。她被拉卓發現在布料上做手腳后更是處處作梗。弄得拉卓不得不撕破臉皮動手打她。

“讓你在下人們身邊歷練一下就是為了讓你醒醒神。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倒好,干脆就把自己當下人了。整天吵嘴打架,到處擤鼻涕吐口水。也不想想老爺是有潔癖的人,每天來咱們家的是何等尊貴的大人物。他們會怎么看咱們家養的這些個仆人?”

拉卓聽夫人一口一個咱們家,心里又回升起一絲暖意。看樣子她并沒有把自己當做下人。

拉卓用布包重新裹好那匹氆氌,帶著羞愧的口氣說:“那我回屋用香薰熏一下身子,再回您這里拿東西吧。”

“你就不必回那個破房子了。我看你今天穿得還得體。就用我這里的香薰熏吧。我今天想在太陽底下坐坐,你就陪我說說話。這點活計你很快能做完的”。土官夫人的決定正合拉卓的心意。她樂顛顛地跑到繡坊找針線去了。

十天后,華爾丹老爺的官寨里聚集了來自農牧地區的頭人代表們。他們個個打扮得趾高氣昂。很多人還背了槍,腰間拴著彈夾。在這群人當中有個女人的出現讓自以為是的貴族老爺們嘩然了。她就是俄果土官的夫人瑪金措。據說她是代臥病在床的丈夫來參加議事的。她沒有帶隨從,一個人騎馬翻山最先到達官寨。據說是華爾丹老爺親自去寨門外迎接她的,還把她的馬栓到了自己的馬廄里。他們在會客廳里密談了一下午。

瑪金措穿著嶄新的羔兒皮袍,外面套了件黑毛呢坎肩。她的脖子和手上戴了足夠炫富的珊瑚瑪瑙,綠色腰帶上掛著打火石和黃金針線筒。當她和華爾丹老爺并肩走進大廳,以一種目空一切的神態一邊吸指甲蓋上的鼻煙一邊和大家點頭致意時,一些上了年紀的頭人們感覺自尊受到了嚴重傷害。

他們嘰嘰咕咕地議論起眼前這個不知輕重的女人,特別是她理所當然地坐上華爾丹老爺安排的首席位子時,所有人的憤恨和謾罵充斥著整個議事廳。

“啊嘖,啊嘖!老話說腦袋再小在眼睛上面,嘴巴再大在鼻子下面,一個徐老半娘這是出的啥風頭哦。”

“是依爾瓊神山上的箭插反了,還是措雄溝的河倒流了?一個女人也敢在男人們的圈子吹胡子瞪眼睛,這怕是解放軍還沒有打過來這娘們就先造反了。”

華爾丹完全明白色哇頭人代表的其實就是大多數頭人的意見。即便他作為草地十二部落首領,對目前的形勢也沒有準確掌控。雖說他和瑪金措用密談的形式對各部落領地上的勢力做了分析,統計了一下假若開戰所需物資,但如果大家達不成一個共識,拿不出一個統一部署,都去計較自己小領地上的得失,倘若解放軍真的進來,他們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無益的。

當然,華爾丹清楚,不給這伙飛揚跋扈的貴族老爺們一個出氣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意識到形勢的嚴峻。他們必須冷靜地出臺一個權宜之計。打還是不打都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情。

色哇頭人強硬的情緒引起了大家的共鳴。開始嘰嘰咕咕的那伙人又把頭齊刷刷湊在堆放著美食的案幾前,擠眉弄眼地交談起各自的主張來。

華爾丹和瑪金措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把目光投向始終沒有說話的帕格頭人。

帕格頭人自到官寨后一直保持著一個王者的沉穩老練。誰都知道,他管轄的領地其實比其他頭人多一倍。那是因為他的祖輩曾雄踞在縱橫數千里的龍塘草原。歷代征戰掠奪的疆土和財富無人匹敵。

華爾丹在內心是很敬重帕格頭人的。他不驕不躁,淡定自若。他的見識修養都在這批人之上。如果他說打,起碼有一半的人會隨聲附和。如果說這些頭人當中,他要權衡一個重要人物的影響,那一定是帕格頭人。

帕格當然明白華爾丹目光中的期許。他在參加議事前曾化妝成商人到格桑商號去販賣過法器。他故意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讓他感到震驚的是,無論是商號周圍還是寺院附近,都駐扎了很多來路不明的帳篷。它們像從天而降的螢火蟲,一夜之間便占據了空曠的河谷和草坪。

帕格頭人還約了幾個在當地頗有名氣的商人喝酒,從他們的言談中得知了很多消息。特別是一個從松茂古道上過來的通司,說是看到了解放軍的隊伍已經駐扎在岷江河岸。他曾帶他們的首長去羌寨搞翻譯,還宣讀了印在紙張上的共產黨的政策條例。那個首長在告別通司前還拍了他的肩膀,說解放軍為他記功了。

帕格頭人回來后,沒有把這些消息告訴任何人。他派自己的心腹去上師那里求了一卦。心腹告訴頭人,上師無法詮釋占卜結果。卦象顯示出來的是一條像江河的黑色漩渦正在向他們的領地奔涌而來。上師盯著那張難辨其究的畫面,然后默默望著一只穿破云層的鷹說了句:“天要變了!”

之后的三天,帕格的枕頭下就像放置了一枚頑石,硌得他沒有睡過一個安寧覺。

想到占卜上那個隱秘的暗示,帕格的心里被一團陰霾所籠罩。他低垂著松弛的眼皮,然后說道:“目前關于解放軍進軍藏區這個事情的確需要我們慎重對待。俗話說得好,鷹飛得再高飛不過天,馬跑得再快跑不過風。不決一雌雄哪知天下誰當家?”

帕格見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自己身上,就連那伙嘰嘰喳喳爭論不休的老頭人們也換上一臉肅然,就動容地說道:“我的主張是,先看看這個叫做解放軍的部隊究竟是沖著咱們的領地來,還是像以前的‘中央(國民黨在藏區自稱是中央軍,老百姓簡稱其為中央)一樣,放幾聲槍、制造幾起戰事,留下遍地尸首后走人。若是這個部隊真是為統治天下而來,就和他們協商能不能把這片疆域劃分給我們。雙方簽訂永不互侵的協議。若是解放軍的目標是奪取我們的土地,我們必將與敵人做殊死戰斗!”

帕格頭人說完后似乎要表明自己決心似的揮了揮拳頭。沉靜的大廳里又開始嘩然起來。大多數人對帕格頭人帶頭表態很是贊成。有了龍塘草原做后盾,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取得的勝算將又會多幾成。

華爾丹老爺的臉色有點蒼白。正吸著鼻煙的瑪金措眼里也閃出了一絲焦慮。她了解帕格頭人的性情,他們曾有過一段私情。

那是在五年前,頭人議事會結束后的涉獵活動上。當時因為俄果頭人舊疾復發,只得取消外出計劃,他把自己的弓箭交給夫人,請她給自己射一只傳說中的紅狐就可以。因為到場的都是男人們,瑪金措的美貌和氣場震懾到了帕格頭人。他驚喜之余便對她發起了進攻。趁著醉酒,帕格頭人把瑪金措放到自己的馬背,一溜煙飛奔到措姆湖旁。那里的月光和松林足夠讓兩個正當壯年的男女心旌搖蕩。他們暫時忘記了那撥虎視眈眈的頭人們,忘情地墜入了情網。

瑪金措之后在龍塘草原多待了些時日。她的理由是將來俄果的農耕和龍塘的游牧可以進行貿易往來。用大量的青稞兌換牛羊和皮毛,大家各取所需相得益彰。而后來的一切也在他們的友好協議中發展下去。

對于夫人的智慧和能力。俄果頭人自嘆不如。盡管他也看得出瑪金措時常走神的眼神背后的秘密,可他并不在乎這些。比起他的領地和百姓,一對出軌的男女根本無足輕重。他堅信,夫人除了多情,絕不會讓自己的土地絲毫受損。他倒也樂得清閑,他把更多的時間荒廢在病床和前來為他說唱的民間藝人身上。

瑪金措是真的愛上了帕格頭人。俄果頭人病懨懨的身子讓她早已忘記了愛的甘甜。她替他管理內務,出訪邊界,巡查領地。帕格的出現讓她找回了女性的柔情似水,她火一樣投入到帕格饑渴難耐的懷抱。但是她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她把愛和責任分得清楚。在帕格面前她可以是一只接受愛撫的小綿羊,但在自己的領地上,她必須協助俄果頭人擔當起領袖的重任。

有一次,當久別重逢的一對情人在措姆湖邊搭起帳篷,盡情享受男歡女愛的幸福時刻,精明的帕格頭人附在瑪金措欲火中燒的身上耳語著說他們的領地其實可以合二為一時,瑪金措不露痕跡地對著帳篷外那堆即將熄滅的篝火輕蔑地笑了。

第二天,她跨上自己的馬背,用手中的皮鞭指著自己的領地對深情款款的帕格頭人說:“你先問問我的百姓答不答應!”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帕格驚愕的視線里。

從情場中冷卻下來的瑪金措,她清楚帕格是個野心家,便中斷了與他的任何來往,包括做得風生水起的貿易活動。她和另一個邊界鄰居建立了新的關系。雖然都是農耕地區,但由于所處海拔和地理條件的差別,雙方仍然有很多可以交易的作物和糧食。

看得出來,帕格的態度贏得了頭人們的贊許。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大有不戰不快的決心。有些年長的頭人甚至淚水漣漣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誰說解放軍是洪水猛獸可以剝奪我們的家園!”

“誰見過咱們的土地上有來了就不走的外族人?”

“誰想摧毀我們的疆域,等待他的是死路一條!”

“一個拳頭可以打爛一個敵人的頭。那么十個、百個、千個呢?”

大廳里的聲音越來越高,以至于有人振臂高呼了。

時間轉眼就到了年關。官寨里做事的仆人們領到了旺修大管家發放的工錢后喜滋滋回家過年去了。

這天,天空又飄起了大雪。偌大的官寨只有沉悶的落雪聲,沒了平日里的熱鬧和喧嘩聲。

拉卓抱了一抱枝丫柴,到屋里生了火。剛剛去后院問安夫人后她的心情有點低落。因為她從夫人倦怠的眼神中看到了她不太樂觀的身體狀態。雖說入冬時夫人的氣色略見好轉,長時間飲用藏紅花水也減輕了她的哮喘病。可她還是會在某個陰郁的午夜夢到那條黑龍。甚至有一次,黑龍直接張牙舞爪地把頭伸進了官寨大院。接連受到驚嚇后,土官夫人桑吉娜姆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別是她偷聽到華爾丹老爺和堪布密談時說到招兵買馬以備戰事所用,更是急火攻心茶飯不思。

拉卓往灶臺里添了幾把柴火,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灶口烤火。她回想起那個幸福的上午,為了給德吉大嬸偷花籽,擅自闖進后院而被土官夫人重新啟用。夫人給老繡娘銀措發了足夠養老的銀子,外帶一匹氆氌、大茶和布料作為謝禮。然后體體面面地讓旺修大管家親自送她回了老家。

拉卓的手藝原先就很得夫人的賞識。現在因為夫人上了年歲,很多喜愛的女紅沒法親自完成。她只好用十二分的認真勁指導拉卓替她做完她想要的各種物件。

拉卓懂得投其所好,她明白用絲線和布匹與夫人切磋技藝比說上一背篼的漂亮話還要讓她動容。她們什么都做,包括大到小姐們出嫁時的新娘裝,小到男人們用的打火石套子。而在不斷用飛針走線打發時間的幾個月里,拉卓也找回了久違的尊榮感。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到處擤鼻子吐口水罵臟話,她不想讓自己的粗俗破壞了夫人給予她的期許。對那幾個老是蚊子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的伙計們,她也多多少少生出些憐憫之心。

拉卓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馬茶,她一口接一口地喝下這個雪天里最能暖心暖身的金黃色茶水。夫人送給她許多東西,她的木箱子里裝滿了皮襖和熱拉(夏季藏袍)。朝東的屋角新壘砌了一張土炕,后院里不斷拿過來的磚茶、紅糖、鹽巴、白面在土炕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拉卓把夫人送給自己的那只青瓷花瓶高高地供奉在破舊的佛龕中。她三天兩頭往花瓶插上鮮花,一則是為了時時提醒自己以花祭的方式感恩佛的垂憐,二則也是為了時時提醒自己,這一切幸福都來自于度母一樣的土官夫人。她在心中已經把她尊為普度眾生的“卓瑪”了。

拉卓側身從酥油盒里摳出指甲片大的酥油,在深深地吸了一口破窗而來的清涼空氣后,慢慢地抹起頭發來。

掛在墻上的銅鏡映照出拉卓正在復蘇的風韻。她發現最近管家有意無意地向自己投來曖昧的眼神,只是她不再為此所動。她明白,逆境讓多少人原形畢露。盡管她用最美的青春年華陪伴這只睡在土官老爺身邊的狼,當她被貶為下人的那些年,他像從未和她有過任何關系一樣,老是用嘲笑的口氣和別人談論她的不堪行徑。他甚至在一次大雪天,聽信阿東說的話,說拉卓在四處散布謠言,而在行刑柱上用皮鞭抽打她的雙腿。

拉卓忘不了一股股猩紅的血順著呼嘯的皮鞭聲浸入雪地的劇痛和悲傷,那情景像極了旺修管家第一次野蠻地破了她的處女之身時,血順著大腿流入他厚厚的羊毛氈墊一樣。

拉卓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就忍不住有擤鼻涕吐口水,把蒼老不堪的大管家咒罵成一堆狗屎的沖動。她眼角都懶得瞟他一眼。有土官夫人為自己撐腰,她再也不用怕這個色心未泯的臭男人了。

“咳咳咳——”拉卓被滾燙的茶水嗆得連連咳嗽。

唉!是的,新年將至,該置辦少許的年貨了。

該讓榮榮試穿那套縫制好的氈袍了。

該給毛奪和與麻風女有染的郎瑪甲烙幾張青稞餅了。誰讓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拉卓嬸子,拉卓嬸子,我的阿達有消息啦!”

外面,榮榮舉著一包包裹向拉卓的屋子跑過來。郎瑪甲和毛奪氣喘吁吁地跟在榮榮后面,聲嘶力竭地喊著“給我們分一點好東西,別一個人獨吞了。”

拉卓立即從狗皮墊子上站起來。她擁住撲向自己懷里的榮榮,一邊拍他滿身的雪花,一邊流下眼淚。

“是真的呀,榮榮?你那死鬼阿爸真有消息啦?”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瞧,那個鴉片爺爺給我捎來了信件。”拉卓明白榮榮說的鴉片爺爺。那個人是甘肅臨潭過來的商人,據說他帶來的十二馱面粉和鹽巴寄放在幾個殷實的大戶人家。寨子里早已流傳著那個戴著白帽子的回族老漢是第二次到藏區種植鴉片的煙商。好幾個在官寨做短工的雇傭們曾擠到柴堆下竊竊私語。因為他們聽說將來可以到鴉片商那里干活。酬金可是白花花的銀圓呢。

榮榮一邊吞著口水,一邊打開了白色包裹。里面除了一套整潔的羔兒皮袍子,還有幾個銀圓和紙幣。毛奪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搶過一塊銀圓就跑。氣得拉卓操起一根枝丫柴打在他的腿上。

“一輩子沒有見過銀子的賤仆,平時你不是搶了榮榮的糌粑,就是偷穿他的衣服,你惹給榮榮的虱子都要把他啃成光骨頭了。你今兒敢走出老娘這個門,就別想要你的狗腿了!”

毛奪見拉卓真的發狠了,只好悻悻地折回身來。他死皮賴臉地笑著把銀圓扔回包裹說:“我也只是逗他玩玩。拉卓嬸子何必當真?就算我有一百個膽兒也不可能真拿。”

“誰說不是呢?拉卓嬸子啊,這大過年的,我們幾個流浪兒就指望著您心疼。初一早上我們還不得到您的房間喝個團年的早茶。大伙兒都給您準備了新年的禮物呢。”郎瑪甲見拉卓氣黃了臉,也跟著陪笑臉。

“去去去,別左一個嬸子右一個嬸子,老娘不就比你們幾個乞丐大三五歲嘛。我就見不得你一身麻風味熏臟了咱這官寨。得了,大伙兒沒事干就去熬幾壺雪水,把滿頭滿臉的污垢塵土洗干凈。”

拉卓見大家堆著從未有過的笑容,死皮賴臉地撒嬌撒野,又想著這大過年的,院子里就真的只有他們幾個守著自己,心中便酸酸的。她抽了抽鼻翼,放低了嗓子繼續說:“都回各自的屋掃煙塵。雖說你們的屋充其量不過是個土狗洞,好歹也是人住的,過年前該怎么收拾還得怎么收拾,干干凈凈熏個柏枝桑煙圖個吉利嘛。”

榮榮見拉卓似乎急著打發大家回屋,就帶著哭腔說:“拉卓嬸子,我聽鴉片爺爺說,阿達跟一個什么解放軍走了。現在當了個大官。他們很快會來到這里。鴉片爺爺還說,可能會打仗,死很多人。我好怕!”

拉卓使了個眼神讓毛奪和郎瑪甲先出去。可兩個人擠眉弄眼地裝糊涂不走。她只好從鋁鍋里取出剛烙好的青稞餅和兩包白糖遞過去,他們才如獲至寶地飛奔而去。

拉卓讓榮榮坐到灶火口,心疼地看著他瘦骨嶙峋的樣子。“看看你有多久沒有剪過頭發了?咋和他們幾個一樣邋遢呢?你是漢族人的孩子,五官端正,膚色也白。若不是想到你終究要走,我早給你定親了。唉,你的死鬼阿爸咋就不管你呢?你恐怕都忘記你們的語言了吧?”

榮榮的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他撲閃著黑眼珠說:“沒有忘記。我夢里都說著漢語呢。不信你聽聽。”

幾句嘰里呱啦的話一出口,拉卓和榮榮都笑得直不起腰來。榮榮摸著后腦勺,有點不相信剛剛說出來的話就是自己說了十多年的漢語,它聽起來那么生硬和繞口。拉卓笑過之后還是嚴肅地表揚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母語。他們一起喝了早茶,吃了青稞餅。拉卓還讓榮榮試穿了她親自縫制的氈袍。

臨走前,拉卓對榮榮說:“如果你的阿爸真的是解放軍的大官,他們就不會打死你。你要記得給你那個死鬼阿爸說,他欠我好多絲線呢。”榮榮懂事地點著頭,拉卓還沖他的背影喊了句:“你是我的兒子,拉卓阿媽會保護好你的。”

夜里,拉卓聽著外面的風雪聲根本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地想著榮榮白天說的話。她有個預感,這個多雪的冬季似乎在醞釀著一場陰謀。有關戰事的消息,讓所有人感覺死亡的氣息已經蔓延到腳下了。她不能不想今后的日子,不能不想死去的父親,他怎么連個完整的尸首都沒有留下呢?假如真的打仗了,她能躲得過這場災難嗎?

堪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華爾丹老爺的官寨。秋天來參加過議事會的頭人們倒是頻頻出現在土官老爺的會客室。特別是那個自以為是的瑪金措,她越來越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向全天下宣布自己的富有。她趾高氣昂的別匕首吸鼻煙的樣子似乎不久之后她會成為這個土地上的王一樣。可華爾丹老爺就是特別器重這個女人。只要她來,他都會親自迎接。他們也必定會有長時間的密談。

拉卓在出入后院的時候,留心過這些大人物們的表情。很多人的表情是復雜和焦慮的,也有部分人顯現出傲慢和藐視的表情。但有一點卻是他們的共同點,那就是憤怒和殺氣。

“華爾丹老爺,我奉上師之命,把戰事所需物資供應單帶過來了。”

年輕的堪布面容消瘦了許多。他的金黃色錦緞坎肩包裹著越發修長的身子。

華爾丹老爺依舊把最珍愛的“月色古音”拿來與堪布共進早餐。早餐是旺修大管家親自布派的,豐盛而精美。華爾丹老爺和堪布的神色間流露出喜憂參半的凝重。

華爾丹老爺端詳著堪布舉在手中的銀碟,他喝了一口年前從內地帶回來的西湖龍井,然后溫和地說:“感謝上師的一再顧惜。作戰圖初稿已讓我兒子交到各地頭人們手中了。糧草和兵馬也于年前準備完畢。只是我還是有點猶豫,除了兵戎相見,就沒有更好的選擇?眼看著就要生靈涂炭,我于心何忍啊?”

“您說的何嘗不是我所憂慮的。只是解放軍已經快要兵臨城下了。雖說他們前期會以訪問上層人物的名義深入到土官老爺們身邊,可一旦不能和平解決,就一定會燃起戰火。作為塵世之外的修行人,我原本不該參與其中,可這萬眾生靈的去留都指望著我們。我們又豈能置身事外?唉!”堪布痛徹心扉地看著碟盤中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他俊秀的雙眼蒙上了一層霧氣。

沉默間,旺修大管家匆匆進到大廳,湊在華爾丹老爺耳邊說了幾句話。土官老爺的臉色瞬間慘白起來。堪布望著突然頹廢下去的華爾丹,感覺到事態嚴重。果然,旺修大管家出去后,華爾丹老爺重重地倒在炕桌上說:“我的兄長逃跑了!”

“什么?他不是一直被您囚禁在地牢里嗎?”

“是的。初一早上,我還親自給他送了早餐,要他安分度過新年,不要滋生任何妄念。但是,我分明感覺到了他眼中的仇恨和敵意。果然,今天早上,給他送早餐的仆人發現地窖里只有一堆破衣服。我想他一定是事先就策劃好了出逃。他到底想搞什么鬼?是誰助他逃出了我的視線?”

“這個關口,您的兄長逃出地牢一定不會只是為了掙脫囚禁。五年前他可是挾持了您的小兒子逼您讓位。他可不要勾結外力來造反!”

華爾丹老爺和堪布的臉上布滿了陰云,偌大的大廳只有銅鍋里煮茶的噗嚕聲和墻上石英鐘急促的滴答聲。

拉卓是被夜里的大風吹垮了窗前的柴垛聲給驚醒的。當時,她還做著一場混亂的夢。他夢見死去多年的父親又出現在自己面前,奇怪的是,父親的臉一直蒙著黑布。她只能通過那雙鷹一樣尖銳的眼睛認出他來。父親還帶著那位傳說中被一同暗殺的頭人老婆,他們各自騎著一紅一黑兩匹駿馬。拉卓走近父親的時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偉岸的父親笑盈盈地告訴她,這個年輕人是他給拉卓選的夫婿。年輕人身材高挺,眉目俊朗。拉卓左看右看都覺得他很像一個人。就在盛大的婚禮拉開帷幕,拉卓深情地走向夢中的情人時,父親和那個女人突然變成了骷髏。身邊的夫君也變成了氣宇軒昂的堪布。只見堪布指著兩具骷髏厲聲呵斥:“不知悔過的牲畜,妄想褻瀆尊者!你的父親因作惡多端已自食惡果。你也去十八層地獄接受懲罰吧!”剎那間,一團黑色旋風把拉卓卷入半空后,又把她拋向了無底的深淵。拉卓大叫一聲后醒過來了。她捂住劇烈心跳,嚇得渾身大汗淋漓。

“拉卓,拉卓。”拉卓驚魂未定地仿佛聽到有人在敲打她的柴門,她嚇得魂飛魄散。就在她準備穿上衣服起身喊救命時,一個渾身帶著冷風的黑影撞開門撲過來捂住了她的嘴。

“別怕,阿卓,是我,我是你阿爸呀。”黑影把捂著拉卓的手松開一絲縫,當拉卓能夠吸到足夠的空氣后一口咬住了那個人的手。

“我真的是你阿爸呀,你別驚慌。你這樣亂咬亂吼的,我都沒辦法跟你說話了。”

拉卓哆嗦的身子突然癱軟了。沒錯,這的確是父親的聲音。無論時間怎么磨滅掉她的記憶,可父親特有的嗓音和每說一句話后習慣地磕牙,是誰都模仿不了的。她的眼淚隨著父親口中熟悉的磕牙聲像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滾到了凌亂的被褥上。

“阿爸?您不是已經死了好多年嗎?您怎么在女兒最需要您的時候突然消失?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您知道嗎?您到底是人還是鬼?”拉卓語無倫次地說著心中的委屈,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恍若夢境。她努力睜大眼睛向黑暗里高大的影子望去。她的心被一場空前絕后的悲傷和震驚沖擊著。

黑影見拉卓從驚恐中清醒過來,就退到灶火旁盤膝坐下。他掏出打火石,擦擦擦地打起一粒粒火星點燃了柴火。隨著慢慢燒旺的灶火,拉卓這才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父親。他穿著厚厚的皮襖,臉龐比十多年前黑了瘦了,他的腳上穿著長筒皮靴,靴幫上插著匕首。讓拉卓心驚膽戰的是,父親的背上竟然挎著槍,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你還是坐過來烤烤火。阿卓啊,阿爸理解你的驚慌。這些年,是阿爸對不住你。”火光里由黑影變成父親的男人眼里也閃出一絲淚光。他向拉卓伸出雙手,似乎還想像她小時候那樣擁她入懷,或將她架在脖子上。當他搞明白活潑可愛的女兒已經變成體態臃腫的女人時,自嘲地嘆了口氣后把寬大的手掌放在灶口反復搓揉。

拉卓快速束緊了氈袍腰帶后,提起一壺馬茶放到火上。她驚異地看著父親。她要在父親的臉上尋找出似曾相識的印記。是的,父親除了增加了幾道皺紋外,身子和眼睛都變得更像一匹狡黠的狼。盡管他鐵塔一樣的身子擋住了大半個屋子,可他隨時都可以抽身而退的警覺和背上冷冰冰的槍膛,都讓拉卓感覺到父親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陌生人。

拉卓撒上一碗糌粑,待茶水煮開后,給父親倒滿馬茶遞了過去。

男子見拉卓有所放松,就把背上的槍取下來立在門旁。他端起龍碗,饑渴地喝了幾大口糌粑茶水后滿意地堆起了一臉愧疚的笑。稍頓,他放下茶碗,從皮襖皺褶里掏出一個布包交給拉卓。“這是馬德成老板讓我捎給你的絲線和兩件綢布。他很感謝你這么多年照顧著榮榮。不久,他就會來接走孩子。”

什么?馬德成馬老板?那個丟下孩子后就消失不見的商人?父親是不是說錯了?

拉卓剛剛平靜的心里再次泛起了洶涌的波濤。她不明白兩個失蹤多年,在別人都以為已經死去的人,怎么突然間又復活了?她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渾身籠罩著謎團的男人。

黝黑的男人像要證明什么似的取下脖子上的佛珠。這個拉卓是認識的。因為那串佛珠父親曾無數次拿給她玩。108顆珠子里有三枚透明的琥珀。其中一顆被六歲的拉卓磕掉了一角。那次是她天真地以為琥珀可以吃就請鄰居玩伴用石頭砸掉一小塊的。

父親堆起一臉的訕笑問拉卓:“要不要再吃掉琥珀?”這句話倒使僵硬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很多。

拉卓的眼睛瞇成了一彎淺月。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撲進父親的懷里,哭哭啼啼地責問他為什么拋下她不管?她原本可以在父親的呵護中風光成長、嫁人,然后為人妻為人母。可他的出走使拉卓淪落為一名仆人,受盡白眼和歧視。如果有父親在身邊,即便她在土官老爺門下做繡娘,旺修那個老混蛋也不敢隨意毀掉她的青春,并在她遭受排擠的時候對她實施鞭刑。

眼前這個自稱是父親的男子正在喚起拉卓深藏心底的酸甜苦辣,她想盡快知道,他選擇這么一個時間回來是為了什么。她也擔心每晚少不了幾次起夜的郎瑪甲,看到她屋子里的火光會尋聲過來打探情況。

父親像是猜透了拉卓的所有疑問。他把那串佛珠掛在拉卓的脖子上,心疼地看著她正在老去的容顏說:“阿卓,這個地方不久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以后,這片土地就不再有土官老爺和仆人,所有的人都會過上平等的日子。所有的土地和糧食人人都有份。你現在居住的這個官寨也會消失,說不定這里會種上一大片青稞或豌豆。華爾丹老爺和桑吉娜姆夫人,還有他們的兒子丹真頓珠也得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種地、砍柴,自食其力。”

“什么?阿爸快住嘴,趕緊住嘴呀!您這話是要造孽的!您瘋了嗎?這么大不敬的話都敢說出口!您是不是想死后被地獄里的小鬼把舌頭犁爛,神圣的三寶啊,我愿折壽十年贖阿爸的罪過。”拉卓連滾帶爬地撲到神龕底下,不停地念經懺悔。她剛剛對父親產生的那點親切感也頓時消失殆盡。

見女兒慘然變色的樣子,剛毅的男人保持著沉默。等拉卓稍微安靜下來,他便過去攙扶她重新坐回灶口。他凝重地捂住拉卓冰涼的雙手慢慢說:“我現在告訴你走了這么多年的原因和我們都將要面臨的一次大變革。”

拉卓淚流滿面地看著父親,不知道他將告訴自己的是怎樣一個令她不愿接受的事實。

“你知道的。那年我退出江湖后去了牧區一個小頭人那里謀生。”鐵塔一樣的父親口氣中帶了幾許滄桑。

他接著說,“開始,我在新的環境里過得如魚得水,憑著我加工皮毛的技術,不僅深得頭人器重,也被當地人敬重。在那里,我也結交了一幫俠義兄弟。我在那里賺錢的市場也越來越廣,這不免引起了一些小商販的嫉恨。就在我準備賺夠一筆錢修一座房子接你到身邊招個女婿時,卻被小人算計。幾個見錢眼開的小商人伙同頭人手下一個不得寵的皮毛師,趁我醉酒把我抬到頭人夫人的臥室窗口,然后用木棍敲碎了木格子窗欞,偽裝我輕薄頭人老婆的假象。”

拉卓的父親說著往事的時候,眼中有揮不去的陰郁。仿佛幾十年的時間都不足以抹掉那些荒唐事帶給他的創傷。假如這一切都不存在的話,他可能早就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富商,在女兒女婿的孝順下安度晚年。而他唯一的愛女,也不必像浮葉一樣四處漂泊。

“后來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頭人下令封了我的作坊,沒收了我全部的家產,并命令他的心腹殺掉我。”

拉卓被父親的經歷嚇壞了,她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她掰開他扣住自己掌心的大手傷心地問:“我曾聽聞別人說,頭人砍去了您的手指,還把那個女人和您一起殺死后丟進了河里?”

男人溫和地拍了拍拉卓的肩膀笑了笑:“那可是場驚心動魄的經歷。頭人原本是想殺掉我,當我被綁在郊外的木樁上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在行刑人手起刀落前,我說了一句話,就是那句話救了我。”

拉卓的父親并沒有告訴她自己說了什么話。那個電光火石的劫難迫使他選擇了一條從來都沒有想過的革命道路。

“那……那個女人呢?她被頭人殺掉了嗎?”

“當然沒有。她給頭人生了五個兒子。自己的家世也很顯赫,何況她根本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她是個好人,度母一樣美麗純潔的女人。”父親的贊嘆讓拉卓聯想起土官夫人桑吉娜姆,她不也是被自己尊為白度母一樣的女人嗎?也許人世間所有尊貴的夫人們都是白度母或綠度母下凡的吧!

拉卓松了口氣,她這才大膽地伸手掰開父親寬大的手掌,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撫摸著他那兩根結痂的斷指。

“馬德成現在和我在一個地方做事。我也是在革命的隊伍里認識了他。”父親抽回自己的手。他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空似乎想找一個更好的方式告訴女兒此行的目的。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能不管自己的兒子?你和他是不是商量好了不管自己的孩子的?”拉卓睜大眼睛憤怒地質問著。

“阿卓,這些事情以后你會慢慢理解的。今天我來是想和你商量一個事兒。”拉卓的父親自己提起茶壺往碗里倒滿了茶水,然后說道:“你現在和夫人走得近,可從她的口中得知要打仗之類的消息?”

拉卓見父親提出這樣的問題有點驚訝。因為她雖然沒有從土官夫人以及旺修大管家的嘴里聽到過這樣的事,可院子里早就在傳什么“解放軍”要打過來了,說他們要來奪走土官老爺們的土地。可一年四季只與莊稼打交道的老百姓最關心的,還是那些馱來大量白面、大茶、鹽巴和銀圓的回族商人。因為據說把自己的土地租給他們種大煙,白花花的銀圓就會滾到自己的腰包里。還有什么比過上殷實生活更讓人們歡天喜地的事情呢?

見女兒不作聲,父親接著說:“開春以后,會有一個訪問團到這里和上層官員接觸。不以戰爭解決的和平是最好的結局。倘若這些土官老爺們不明事理,頑抗抵御的話難免會有流血和死亡。”

拉卓越聽越恐懼,阿爸正在說的話若是被官寨里的任何人聽了都會吐口水撒白灰詛咒他。難道他丟下自己的女兒到處流浪,為的是回來向她宣傳這些隨時可以讓她丟掉性命的壞消息嗎?

她不敢想也不敢繼續聽下去。她避開父親因火光的映照而越發明亮的眼珠說道:“請您停止這些瘋話!土官老爺和夫人待我像親人。現在,我是官寨唯一的繡娘,他們很器重我的手藝。我一輩子都不愿意走出這個大院。我不知道您回來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您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就不再認您這個父親了。還有什么馬德成馬老板,如果你們是同一類人,我就白白疼了榮榮這么些年。如果他也想回來帶走榮榮,并教他背叛華爾丹老爺和桑吉娜姆夫人的話,我一定會朝他吐口水撒白灰詛咒他!”

拉卓焦急地一邊說話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她希望父親趕緊離開。他為什么要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里回來。讓人們以為他早已死掉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不希望父親和外人合伙來對付自己的主子。

父親見拉卓驚慌失措的樣子,就慢慢站起來。他把立在門口的槍重新扛到背上,在默默盯了女兒幾秒鐘后堅定地說:“有些事現在說你不會懂。我會再來,希望那時候我能帶走你。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你賴以生存的這個官寨馬上會瓦解。以后,你不用再在土官老爺們的面前唯唯諾諾。你會成為一個自由人,自食其力,結婚生子。”

父親說完后拉開門,拉卓幾步趕過去摟住父親的脖子傷心地說:“阿爸,請您不要再來了,就當我們都不在這個世上了。我生死都是華爾丹老爺家的奴仆。這是我們最后的見面。”拉卓流下一行淚水,她也感覺到父親急促的呼吸中帶了許多傷感和不舍。

“拉卓,你記住,方便時把夫人房間里供奉的小度母銅像偷出來。”父親留下這句堅定不移的話后急急地離開了。拉卓倒吸一口冷氣,她感覺父親的這句話比要了她的命還要令她害怕。她一下子撲倒在破舊的佛龕前,又急又氣地祈求三寶佛原諒自己的父親。

開春后的一個早上,華爾丹老爺的府上來了三個不速之客。陪同他們的竟然是被老百姓私下稱作“鼻煙婆”的瑪金措。這個女人的再度出現使得忙著分派春耕事宜的大管家旺修都難以進入土官老爺的私密會客室。

瑪金措帶來的客人是曾到俄果領地做過生意的羅大林。為了表示對華爾丹老爺的尊重,羅大林和隨從著統一的藏服,他們比藏人還地道的打扮讓華爾丹老爺啞然失笑。在握手寒暄之后,華爾丹按家規安排了座次。瑪金措照常坐首席位置。

華爾丹笑盈盈地看著被皮襖和貴重首飾包裹得十分臃腫的羅大林,他明白這個看似富商的漢人,一定有著隱藏極深的身份。瑪金措突然帶他造訪必定有重要原因。

他不急于表露自己的心思。他等侍女上完最后一道菜后爽朗地說:“一大早便聽到院子里有喜鵲撒歡,夫人還說起早茶間扯了好一會兒的灶火。這不,真是應了‘喜鵲鳴貴人,扯火迎遠客的說法。這每年的開春時節是官寨最冷清的時候。好多人都去忙活農耕事宜了。我的大管家旺修月前就忙成了陀螺。一些不明事理的老百姓還指望著鴉片商來租他們的地,幻想著和往些年一樣賺一牛皮口袋的銀圓和堆積如山的大米灰面。人們歷來對道聽途說的消息總是生出無端的幻想。”

華爾丹老爺的話讓羅大林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聽得出土官大人的弦外之音。可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和高高在上的部落首領針鋒相對,他的任務是了解他們對目前的形式有什么反應。從客觀上來講,他很理解他們將會爆發的對抗情緒,甚至避免不了發生戰爭,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能倉促地表露出他造訪華爾丹老爺是為了勸他帶領其他頭人接受和平解放藏區的友好協議。

羅大林對著案幾上豐盛的食物故意咽了口口水,然后脫掉皮襖的另一支袖子攏進懷中說道:“都說土官老爺們的餐桌是一幅宮廷盛宴圖,今天看來果真名不虛傳。我在藏地做生意來來回回也跑了幾十年,但如此美味佳肴還是難得一見。且不說這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如何上乘,光是這用于盛裝美食的精巧器皿就讓我心生貪念。不知道這里面是否有傳說中的‘月色古音?”

羅大林“嘖嘖”贊嘆美食器具后突然話鋒一轉,他裝著不經意地把話題轉到土官老爺最喜歡的鉑金餐具上。

果然,一直處于警惕狀態的華爾丹臉上露出了幾許得意。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吸著鼻煙的瑪金措。這個女人,把他最隱秘的家底都透露給外人了。他沒有怪她,反而因為有人知道自己擁有一套稀有之物而倍感榮耀。于是,他對羅大林和開始進餐的兩個隨從說道:“‘月色古音只用來招待過至高無上的堪布進餐。它的美妙在于塵世的人根本不懂它的美妙,更不懂它所凝聚的天地靈氣。”

“早就聽聞年輕的堪布昂旺旦培的學識淵博。只可惜無緣相見。他常來您的府上嗎?聽說最近他也在頻繁往來于民間布派各種佛事活動?”

羅大林漫不經心地轉移了談話的重心,他抽出自己的匕首割掉一塊肥肉塞進嘴里,然后端起龍碗喝了一大口奶茶。他沒有去看華爾丹老爺逼向自己的犀利目光,他知道最后這句話會讓剛剛放松警惕的華爾丹又重新繃緊神經。

而瑪金措依舊吸著鼻煙,好像她帶羅大林到這里只是為了給他帶個路,她甚至沒有吃一口肉或是一小塊奶酪。放在她面前的酥油人生果飯她都懶得瞟上一眼。但誰都看得出來,她開始生出皺紋的眼角露出的一絲焦慮。她一次次吸掉指甲蓋上的鼻煙不過是為了隨時制止華爾丹老爺和羅大林的話題進入不愉快時的窘迫。

“百姓們深諳堪布的博愛。春耕前的‘瑪尼法事有寺院的住持和僧人們布派。誰敢事事都勞駕他親力親為呢?堪布的心可不在這喧嘩的紅塵中。”華爾丹非常清楚羅大林的用意,他是否已經打探到堪布在忙于集結兵馬糧草的事情?他們是否會暗中派人跟蹤智者或對他進行迫害?

想到這里,華爾丹老爺的心臟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覺得不能再和眼前這個精明的商人繼續兜圈子了。因為堪布就在今天將要抵達他的官邸,至于他親自率領的一千精騎,是否按照以帕格頭人為首的多數頭人的主張安扎在幾個重要關口,他還得做最后的決定。

當然,待這一切安排妥當,他的知己,充滿智慧和仁愛的堪布會遠足仙界,從此不再與塵世交集。這是令華爾丹老爺非常傷感的結局。若不是他身為百姓首領,管轄著先祖們的千年基業,他真想就此別過紅塵,與堪布踏花覓月、傾聽自然,過一種閑云野鶴的自由生活。

華爾丹老爺看著臉色黝黑的羅大林說:“我想你此番前來,一定不會只是看看我的官寨或參觀一場隆重的春播場景吧。如果你想和我們有什么生意上的往來,我可以介紹我的侄子澤仁頓珠與你認識。他可是走遍了歐洲國家的年輕商人。”

羅大林知道華爾丹直接關閉了話題,他聽出了土官老爺按捺不住的逐客令。

于是,羅大林擦了擦嘴角的油漬,他很坦誠地看著華爾丹的眼睛說:“多年來,我一直就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奔波。我的父輩是有名的絲綢商,我有足夠榮耀的家境和前途。可是,我還是選擇了革命。因為,在我們的背后,有一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它需要有志之士的攙扶和保護。”

羅大林振振有詞地說出心中的話,原本準備的一套說辭突然都從腦海中消失。他想,中國人民經歷了多少磨難和蹂躪才迎來今天。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社會安定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那又怎樣?這說明了什么?這和我們有什么必然聯系?你可以繼續做商人也可以繼續革命。如果你們漢人之間非得用流血和死亡解決問題,我無所謂!”華爾丹見羅大林表現出熱血沸騰的英雄氣概后,冷冷地擺出置身事外的姿態。

一直保持沉默的瑪金措見兩人的話題陷入僵局,就微笑著打斷他們的話:“羅老板倒是給我們講講內地的事情。聽說漢人都吃大米和苞谷。無非只是這些作物長在雨水比較豐沛的低洼地段。但我們這里的陽光依舊可以滋養著豐美的青稞麥子、貝母蟲草。云朵似的牛羊滋養著英勇善戰的漢子和勤勞美麗的女人。”

“中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瑪金措用一塊綢布擦去指甲蓋上的鼻煙,她用詢問的眼神盯著羅大林因激動而黑里發紫的臉龐。

“中國就是我們國家的名字。它擁有遼闊的土地、森林、海洋和礦藏。華夏子孫在這塊土地上孕育了五千年璀璨文化。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宣布誕生!全國的勞苦大眾已經得到徹底解放!”羅大林舉起手中的茶碗,對著華爾丹和瑪金措做了個恭敬的表情。

“既然你們的這個國家已經誕生,之前也沒有通知我們去參與治國之策。打個比方,就是你們漢族人自己想修座宮殿,事先并沒有告之我們那是大家共同的家園。我們的民眾祖祖輩輩在土官制度下繁衍生息,不需要勞煩誰來解放他們。再說,解放是個什么意思?就是來剝奪我們的土地和政權嗎?如果你們需要糧食、木材和馬匹,倒是好好求我們,我們可以考慮適當的支援。”

華爾丹不給羅大林說話的機會,他只想趕緊打發走這個身份復雜的人。他還要和幾個頭人商量堆放糧草的場地和一千騎兵的分布地點。

可羅大林不介意華爾丹老爺強烈的不滿,他得循序漸進地闡述此行目的的重要性。至少,要讓華爾丹知道,解放全中國不是商量而是事實這個真理。

“中國不止是我們漢族人的國家,它同時也是各兄弟民族的共同家園。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有義務維護它的安定團結和繁榮發展。既然一個國家統一了,就不可能再有其他制度,哪怕極小的一個獨立的政權存在。”

“事到如今,我應該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們是先行進入藏區的第一批干部訪問團。目的在于向上層人物宣傳解放邊區的政策。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我們要建設一個民主自主的嶄新國家。對于藏區,我們主張和平解放。戰爭只能造成流血犧牲、家園破碎。我們懇請華爾丹老爺做一個開明人士,用自身行動帶領其他頭人促進和平解放。”

“要是非得用戰爭解決呢?”華爾丹越來越看不慣羅大林胸有成竹的言辭。仿佛他的到來只是意味著一個舊制度必將在他的口沫子亂飛中土崩瓦解。他滔滔不絕的言論和自以為是的邏輯令華爾丹怒火中燒。

羅大林知道繼續抓住這個話題雙方都會陷入尷尬的局面。他強忍心中的激情,重新換上一副商人的口氣說道:“呵呵呵!‘月色古音的確是稀世珍寶。上面的貴妃進藏圖代表著藏漢和親的千古佳話。文成公主把中原文化帶入了吐蕃,使藏漢文化碰撞出前所未有的絢麗光芒。”

羅大林掏出自己的水晶眼鏡夾在鼻梁上仔細地把玩起小巧的碟盤,他明知道擺在面前的不過是一套普通的鍍銀器具。而華爾丹明白羅大林不過是借機避開了不愉快的話題。羅大林當然明白,用幾句話說服這些做慣了王者的大人物迎接解放比登天還難。新中國對他們而言一定是個抽象而遙遠的名詞,他得用比較溫婉的方式慢慢向土官老爺們灌輸這些新理念。

瑪金措是羅大林進入藏區后最看重的一個人物。雖然她身為女流之輩,可她與生俱來的叛逆精神和對新生事物的向往讓他暗喜。有一次,羅大林在俄果土官家做客,閑談時問起假若這個地方不久會被另一個統治者統治她會怎么做?她會讓出自己的土地嗎?

瑪金措哈哈大笑回答:“我很樂意。世世代代做王也會厭倦的。我倒是愿意去傳說中的甲郎(漢區)地區走走,看看你們吃著的大米和果子是怎樣從泥土和樹梢中冒出來的。當然,必要時我也會帶領自己的民眾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以捍衛土官政權的神圣權威。”

“既然都不想做王了,為何還要打仗?”

“不打仗就對不起我的老百姓。他們會認為我很懦弱。打過以后他們就無話可說了。不過,這事得俄果老爺做主。我可以給他做軍師,他才是這個土地的主人。”

那次的談話讓羅大林感覺瑪金措可以成為他靠近這批土官們的最好紐帶。果然,這次,他在俄果土官家和她進行了很坦誠的對話,瑪金措答應為他引薦華爾丹,但她拒絕做說客,因為她自己也得服從華爾丹老爺的指揮。她的心中的確有種躍躍欲試的沖動。她很想通過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來重新考量這片土地的存在價值。歷史總會在正反兩方的較量中涅槃重生。說不定以后的生活,會更令人歡欣鼓舞。

見瑪金措欲言又止的樣子,羅大林接著說:“以后,你的土地上也可以種上我們內地的蔬菜瓜果,你的百姓可以穿上我們紡織的布匹綢緞做的衣服。所有的物資會在全國上下流通。公路會四通八達,汽車、馬車等先進的交通工具會代替人背馬馱。說穿了,內地與高原只是一個距離上的名稱。

“汽車這玩意兒我知道。那個靠幾個咕嚕亂跑的鐵殼子屁股上還冒煙呢。就是不知道它有沒有我們的牦牛那么聽話?”

華爾丹老爺雖然不止一次地想結束和羅大林的話題,可羅大林說的那些新鮮事他還是有興趣。因為他的侄子常常在信中提到汽車、火車、輪船和洋馬之類的新奇事物。那些標明了是洋人制造的洋火、洋堿這樣的日用品,近些年也在流往藏區。她的夫人,就喜歡用洋堿洗手,說洋堿洗過的皮膚像上了層油脂一樣滑膩。她還擦雪花膏,用胰子(香皂)潔面。而他的管家自從學會用洋火燒火后,就在腰上的打火石旁多掛了一只裝有洋火的小布袋四處吹噓。

羅大林明白跟土官老爺說話還是要留有余地,于是他喜滋滋地站起來:“今天能夠與華爾丹老爺面談,實屬幸事。您可以不考慮我的主張,但您一定得為您的民眾著想,我相信,您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百姓遭受戰爭之苦。中國的未來就是要讓所有人過上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階級的共產主義生活。我會再來與您探討中國未來的走向。感謝您豐厚的藏餐,以后我會請您吃一頓正宗的中餐。再見!尊敬的華爾丹老爺!”

羅大林的突然告辭讓華爾丹有點愕然,他以為這個狡猾的漢人還會步步緊逼給他灌輸解放思想。他保持著后仰的坐姿沒有送客。瑪金措見羅大林有點輕慢土官老爺,自己的臉上也訕訕的。

她掏出鼻煙壺,恭敬地抖了一小撮到華爾丹老爺的指甲蓋上,然后溫柔地看著他灰白的臉說:“該做決定了。”

拉卓決定在春耕前把夫人的后花園認真收拾一下,再種幾樣從外地帶回來的名貴花卉。

關于打仗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真實地傳到官寨,好些個仆人,包括剛剛逃婚過來的小木匠若巴兩口子,連工錢都沒有結算就向旺修大管家交辦完手中的活路后匆匆離開了。而在幾天前突然到達華爾丹領地上的一千精騎兵被分別派往幾個重要隘口駐扎下來之后,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再糊涂的人都知道,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火已經迫在眉睫。各寨子的管事開始召集年輕力壯的男人,商量著如何把婦女兒童和老人疏散到離戰火地較遠的牧場和森林密集的隱蔽場所。

拉卓挽起袖子,她拔掉花臺上殘余的枯枝敗葉,用小木耙松了土。她想等一場春雪潤澤了干枯的泥土,就撒上新的花籽。在征得了夫人的同意后,把牡丹和芍藥的根莖剪枝送給德吉大嬸。

要知道,每年瑪尼節期間官寨布施給百姓的粥飯,德吉大嬸出過不少力。拉卓并不知道,私下德吉大嬸和桑吉娜姆夫人還有點交情,她們會在夏天的某個花季有一兩次外出野炊的時光。凡是年長的人都聽聞過德吉大嬸小時候做過老土官爺的貼身侍女,后來因為遭受老夫人的嫉妒就被趕出了院子。德吉大嬸也就一直沒有嫁人。

華爾丹老爺受父親臨終之托,一直暗中接濟著德吉大嬸。他也允許自己的夫人把她當做僅次于親人以外的閨房至交。這樣既慰藉了父親大人的一番念想,也成全了自己作為百姓首領的體恤和垂憐之心。

拉卓一邊干活一邊聽著村寨外深長的勞動號子。人們不會因戰事而荒廢春播秋耕的千年基業。他們放開嗓子,以激越的歌聲驅趕著籠罩在心頭的戰爭陰影。

拉卓收拾完花園,又把夫人的院落打掃了一遍。綠茸茸的青草從墻根和柴垛下悄悄地冒出來,拉卓聞到了誘人的草香和濕漉漉的泥土氣息。她滿意地看了看一塵不染的院子,然后回屋洗漱后匆匆去了夫人的房間。

桑吉娜姆夫人懶懶地靠在臥榻上,曼娜正在為她熬藥。見拉卓進來,夫人抬了抬眼皮。她推開曼娜端到面前的藥湯,皺著眉頭說,最近老藏醫開的藥除了讓她墜進噩夢的深淵,別無好處。拉卓在旁邊低聲勸她喝藥,她很清楚夫人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最擔心的是她會不會跟隨這個多事的春天永遠離開人世。

曼娜就要在這兩天被未來的婆家帶走。她的親事是桑吉娜姆夫人為她定的,她擔心如果自己突然病逝就來不及安排侍女將來的生活。她也問了拉卓,愿不愿意走出官寨另做打算?可拉卓堅定地告訴夫人,她死活都不愿意離開這個院子。她必須守著夫人度過戰火的洗劫,以報答她的再造之恩。

拉卓不愿離開官寨的原因還有兩個,一個是父親告訴她一定會再來官寨,并且命令她偷出夫人房間的度母銅像。她要留下來守著夫人,假如父親真的逼她做背叛夫人的事,她一定要拼死反抗。另外就是榮榮,這孩子的父親雖說捎來了信件,可從那以后,馬德成老板和自己的父親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再無音訊。可她最近總是有個預感,她覺得父親會在這幾天出現在她的面前,而他很有可能會和馬德成老板,那個據說已經是解放軍大官的人一起來。

那尊度母銅像究竟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以至于讓這個離開自己十多年的父親以不容商量的語氣命令她做小偷。

拉卓見曼娜含淚退出去,就坐到夫人面前說:“曼娜是個懂事的女孩。若不是要打仗了,她一定舍不得離開您。我看這幾天到咱們院子的頭人們也少了,敢情是解放軍不會打進來了?”

“你太天真了。你不是沒有看到前些日子的緊張氛圍。這個可怕的寧靜是暫時的。它恰恰是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夫人說話的時候一直喘著大氣,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瘦削的臉頰涌上來兩朵紅暈。

拉卓趕緊走過去放下窗簾,把刺目的陽光隔離在木格子窗外。她輕輕揉著夫人的胸口,然后安慰她說:“過去,我們這里又不是沒有來過漢人的兵。后來不是都走了嗎?您也不必太過憂慮,打仗是男人們的事情。我們守好自己的院子就好。再說,有慈悲的度母保佑著您哪!”

拉卓說到這里時突然心驚肉跳起來。度母!她見夫人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就偷偷地瞟了一眼供奉在佛龕前的度母銅像。她哪里知道,此刻的桑吉娜姆夫人,正在為那尊度母發愁。

那是夫人夢見黑龍前的一個傍晚,華爾丹破天荒到了她的院子。他陪她說了很久的話。他們談起剛結婚時的種種美好,談起遠在拉薩的姐姐桑央和侄子頓珠。華爾丹老爺還拉著夫人的手說,等打完仗,他親自陪她去青海尋訪名醫醫治舊疾。之后,他從袖子里抽出一卷錦緞,恭恭敬敬地塞進佛龕前的度母銅像后供上香火。他嚴肅地告訴夫人,能否與解放軍打贏此仗全在那卷圖紙里。他要夫人嚴守秘密,說只有把東西放在她這里才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臨別前,華爾丹老爺用哀傷的目光看著日漸憔悴的夫人,說道:“此生,我是辜負了你的情義,我只請你用生命捍衛這個秘密。”

也就是從那時起,夫人期待康復的希望就一落千丈了。

昂旺旦培堪布來官寨的那天,夫人硬撐著身子,把拉卓替她縫好的氆氌坐墊親自交給了他。并且說她一生都會為他吃齋祈福時,年輕俊朗的堪布流下了眼淚。他為夫人摸頂誦經,說黑龍的夢魘會一去不返。

然而,夫人每當想起土官老爺交代給自己的事時,都會從半夜的驚懼中醒來。她不敢正視那尊度母,她害怕神靈會窺視到自己內心的隱秘。代表慈悲的佛突然成為殺人武器,這怎么能讓她心安呢?

“祈求無上的度母庇佑我的魂靈吧!”桑吉娜姆夫人在心中默默地念誦著。過了一會兒,她又睜開眼睛看著拉卓說:“聽說你收養的那個漢族孩子,他的父親有消息了?”

夫人的話讓拉卓大吃一驚。她是否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曾偷偷到過官寨?

“是的,夫人。他給榮榮帶來了錢和衣服。帶信的人說榮榮的父親是解放軍的大官。”拉卓不敢正視夫人的眼睛,她有點懷疑自己的父親也是解放軍的大官。

“唉!那個奸詐的商人把孩子留在這里就是埋了個禍根。他要是把我們的情況透露給漢族人,會有很大的麻煩。”

“我想不會的。榮榮這孩子心地純正。對院子里的人有很深的感情。即使他要回到父親身邊,也不會出賣自己的主子。”

拉卓說完這話,發現手心里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說的不是榮榮,而是在表白自己的心跡。她暗下決心,一定不做對不起華爾丹老爺和桑吉娜姆夫人的事情。如果父親非要逼她,她就當眾用白灰打他的臉,用掃把掃他的腳印,她還會朝他的背影吐口水翻白眼罵咒語。

拉卓決定這樣做的時候,心一瞬間踏實了。她替夫人掖好氈被,然后出去干活了。

三天后,榮榮突然失蹤了。

拉卓發瘋一樣找遍了官寨的大小角落都沒有發現一點蹤跡。毛奪說榮榮給了他一塊銀圓,把皮襖和衣服給了郎瑪甲和馬夫阿東。他們一塊兒在破屋子喝了早茶后就再沒有看到他了。

拉卓尋思著榮榮很有可能被馬德成老板帶走了。可他為什么不和自己道個別呢?這么多年她待他就像半個兒子一樣,最起碼他們爺兒倆該給自己說聲謝謝吧!

沒良心的野種!拉卓不知道該罵榮榮還是那個姓馬的奸商。她有點暈眩,仿佛心突然被掏空了。到今天她才發現,原來這些年榮榮在自己的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她之所以能在森嚴的官寨里忍受各種白眼,就是因為有這個活潑機靈的孩子陪伴在左右。

拉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下午。毛奪和郎瑪甲他們也灰心喪氣地回各自的窩了。

夜里,拉卓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她聽著外面的風聲,擔心榮榮沒有穿她縫制的皮襖會冷。雖說眼下已經是開春時節,可持續的化凍風并沒有完全吹化森林和高山上的積雪。相反,臨近春天的氣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蕭條和寒冷。

榮榮的出走讓拉卓萬念俱灰。

這時,院子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隨即又有幾聲輕微的腳步聲。拉卓的心立即收緊了,她拉上皮襖蓋住了頭,她很怕聽到有人敲自己的門。萬一父親回來了,那該怎么辦?

拉卓在皮襖里喘著粗氣憋了半天才敢露出頭,而此刻外面已經悄無聲息。偶爾有一陣風吹過她的窗前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拉卓屏息聆聽著外面的動靜。她擔心夫人的身體,后半夜是她咳嗽和發燒的高峰期,她的侍女曼娜基本上得伺候她到天亮。

“那可怎么辦?誰若見到作戰圖就等于見到了令牌。他們會聽持圖人的調遣和指揮呀!”瑪金措睜大了眼睛,臉色比她指甲蓋上的鼻煙還要灰很多。

華爾丹焦躁地站起來,他用手指不停地敲著自己的腦門。半晌他才又說道:“這個正是我最擔心的。夫人房間的度母被掉了包。擺在佛龕前的是一尊廉價的佛像。我不知道是被兄長奪去了還是被夫人藏哪兒了。”

“等等!這事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這么糟糕!”堪布撥動手中的佛珠,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色。

“您想想,如果您的兄長已經得到了作戰圖,他還有必要挾持您的夫人嗎?他完全可以擺脫這個羈絆直奔目的地。”

“對對對!我們都被急昏了頭。堪布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像尼美老爺那樣兇悍的人挾持人質,說明他的陰謀還沒有得逞。而夫人和侍女目前應該是安全的。”瑪金措聽到堪布的話后又恢復了一點精神。她從案幾上的糌粑盒子里抓出幾粒奶渣擺出一個梯形圖,正色道:“我們的四個隘口分別由俄果、龍塘、色哇和上寨的人馬把守著。其中龍塘草原的西北角有條可以長驅直入的通道。無論是漢兵還是您的兄長,極有可能先占據這個重要地勢。”

“那些烏合之眾是成不了氣候的,我想兄長不過在做垂死掙扎。他應該在我的身邊安插了內線,想通過得到與解放軍作戰的圖紙妄想操控一千精騎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別忘了,所有指揮軍得到的指令是‘即以作戰圖為開戰號令。我們怎能忽略丟失圖紙將帶來的巨大威脅。”瑪金措煩躁地揮手打散桌上的奶渣,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依舊灰蒙蒙的天空。

華爾丹老爺鐵青著臉思考了幾秒鐘后,眼中閃出一道光,他重新回到案幾前,把瑪金措打散的奶渣重新擺成一個三角形:“我有個大膽的假設。”他把最小的一粒奶渣放到三角形頂端,然后說道:“兄長尼美如果弄巧成拙把這盤棋下成死局會怎么樣?”他直直地盯著由梯形變成三角形的陣勢繼續說:“他其實并沒有得到作戰圖。他或許還蟄伏在某個地方看我們的反應。這個時候我們該亂成一鍋粥還是按兵不動?”

“啊?這個假設完全可以成立。如果我們不做任何反應,尼美老爺反而會有所動作。我們需要重新布置這個迷局。”瑪金措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微笑。而坐在柏木炕桌上的堪布開始一聲高過一聲地念誦起六字真經。

十二

榮榮突然回到了官寨大院。

當毛奪和郎瑪甲頂著一頭亂發,眼淚鼻涕地跑來告訴拉卓這個消息時,她幾乎是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極少來她屋子的梅朵也抱著半卷氆氌來向她道賀。伙計們的簇擁讓拉卓的心瞬間被溫暖包圍。當她得知他們已經被旺修大管家遣散回家的消息后,剛剛復蘇的幸福感頓時煙消云散了。

梅朵羞澀地告訴拉卓,自己積攢了一點銀子和布料,可以回到家鄉為自己安頓一個小窩了。郎瑪甲也決定和麻風女茸措結婚,因為在她的肚子里已經懷上了小麻風。他們準備在桑雍寺旁邊壘一個土房,一邊吃藏藥醫治麻風一邊等候小麻風的降臨。寺院主持也答應讓他們開墾一片地,種點維持生計的青稞或冬麥。就連毛奪都為自己找到了去處,他決定換上戎裝,和馬夫阿東到即將爆發戰爭的前線打仗。

眼看著偌大的官寨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拉卓的心中充滿了悲傷。

天快黑時,榮榮才磨蹭到拉卓煙熏火燎的屋子。他的臉變黑了,個兒也長高了不少。他的藏袍和鞋子都被磨出了洞,原本掛在腰帶上的針線包也不見蹤影了。

拉卓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傷心地看著榮榮,哽咽著嗓子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半晌,她才想起為榮榮熱了一下午的烙餅和酸菜湯,她低低地說了句“快坐到灶口烤火”后,拿碗盛飯去了。

榮榮聽話地坐到灶前,他閃著淚光打量著拉卓。自己離開官寨還不到半個月,可拉卓阿媽卻像老去幾十歲。她的頭上生出了很多白發,眼角和嘴邊都增加了幾道皺紋。

榮榮接過拉卓端給他的飯食,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又舔光了碗。過了一會兒,他從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拉卓:“這是我阿達讓我帶給你的絲線。他讓我轉告你,感謝這些年對我的照顧。他說您就是我的阿媽。”榮榮說話間也流出了眼淚。

“你為什么不辭而別呢?我疼你這么多年,你即使要走也得跟我道個別吧?你不會不知道拉卓阿媽有多擔心你啊!”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可那天,是一位陌生人突然把我帶走的。他說是我阿達讓他來的。那個人根本不顧我的反抗,直接把我扛到他的馬背就跑了。”

“那你現在回來做什么?是你的那個父親又不要你了嗎?他以為一包絲線就可以了結我對你的感情嗎?”拉卓說到這里時非常氣憤。這爺兒倆簡直就無視她的存在,想來便來想走則走。這像什么話?

榮榮趕緊說道:“不是的,拉卓阿媽,您誤會我阿達了。那天他派人是準備送我回老家的。他自己還有重要的事情不能把我帶到身邊。晚上,他讓我和他同睡一張床,然后問了很多官寨里的事情。他向我打聽華爾丹老爺的官寨是不是經常有頭人們走動。我說有個討厭的鼻煙婆經常來。阿達把我說的話全畫成了線。對,那些畫在紙上的線就像您繡的藏袍花邊,彎彎拐拐的,阿達還在線的上面畫房子和圓圈。奇怪的是,我阿達還問我官寨的糧倉門在哪個方向?說里面是否有很多槍。他也不想想,我們這些下人,除了埋頭干活哪里有資格去留意這些?”

拉卓聽著榮榮的話很驚慌。他打聽官寨的情況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是解放軍的大官,那么他們很有可能就是帶兵打仗的大官。

想到曼娜匆匆交給她的度母銅像,想起突然失蹤的夫人,想起旺修大管家密布陰郁的臉色,拉卓感覺一場風暴就要來臨。說不定一切會像父親說的那樣,這個官寨不久會土崩瓦解,華爾丹老爺和桑吉娜姆夫人都會被趕到地里種地、割青稞、背肥料、喂牛放馬。這是多么違背天理的事情!

“告訴我,你回來是不是你的阿達出的鬼點子?他是不是要你回來打探情報出賣我們的主子?”拉卓的手指都要戳破榮榮的鼻子了。

“不是不是。您別急!我是逃回來救你的,昨晚我偷聽到阿達和幾個抽煙的男人在房間議論打仗的事情。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華爾丹土官真要打,我們就搗毀他的官寨。我嚇壞了,沖進去用頭把他抵翻在地,沖他罵道:大煙鬼,我們官寨有個地道,你一來就會滾進去摔死。華爾丹老爺早就安排了騎兵打你們,你去死吧!我本來還想吐他口水,可阿達氣黃了臉,直接把我趕回了房間。”

榮榮怒氣未消地還想說下去,拉卓立即制止了他:“你還沒有告訴我跑回來的原因?”

“我聽說他們要搗毀官寨,就怕了。我要回來救你和郎瑪甲他們。你們不能死在這里。我帶你們去找送我回老家的那個人,請求他把我們都帶走。”

得知榮榮這小子回來的目的,拉卓的眼眶濕了。她后悔剛剛還咒罵了他和馬德成老板。自己總算沒有白疼這個孩子,她得讓榮榮先走。她不能讓這個可愛的孩子繼續漂泊異鄉了。既然馬德成老板已經派人接他了,就讓他趕緊離開。再說,萬一華爾丹老爺知道榮榮的阿達是解放軍大官,還要帶兵來打他的官寨,一定不會放過榮榮的。

拉卓起身從土炕上翻出一個包裹,把里面的一件呢子藏袍和牛皮靴子放到榮榮手上。

“你換上這身衣服后馬上走。我偷偷為你縫制這套衣服是為了春耕時給你一個驚喜,可沒派上用場。拉卓阿媽很感謝你的惦記,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你畢竟不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你得回到生養你的家鄉。郎瑪甲他們已經有了去處。毛奪要去前線打仗。記得給你的阿達說,打仗時如果碰到毛奪和阿東一定為他們留個活路。拉卓阿媽哪里都不去,我得守住夫人和官寨。我生死都是他們的仆人。”

拉卓從鍋里取出剩余的烙餅遞給榮榮:“把它好好地揣進懷里,餓了累了就啃一口。記得別一口吃光了,路上沒個村莊的話很難找到食物。”

拉卓一邊說一邊替榮榮換衣服,他不顧孩子的掙扎,用堅定的眼神告訴他,自己絕對不會死,等所有事情都有了結果,她允許榮榮回來看她,而且命令他必須帶更多的絲線回來讓她高興。可榮榮看出了她眼中的生離死別。或許,該死的戰爭會讓他們就此天各一方。

天快亮時,拉卓硬把榮榮趕出了官寨,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寨盡頭的小路上才回屋。她決定在見華爾丹老爺前做三件事:一是燒柏枝祈禱夫人平安無事;二是把夫人賞給自己的白糖和茶葉分成三份,送給郎瑪甲和梅朵,然后親自送他們上路;三是再烙幾張大餅給毛奪和阿東帶到戰場上去吃。

等做完這些事情時,天色已經發亮。郎瑪甲和梅朵得到拉卓的禮品后含淚離去。毛奪和阿東牽出馬匹站在后院待命。

拉卓松了口氣,仿佛她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實現。她重回屋子,往還未燃盡的灶火里添了點柏枝。她重新洗臉,換衣服。她滿意地聞了聞從發絲中縷縷飄散的新酥油的清香味兒。

自從回到桑吉娜姆夫人身邊,拉卓就改掉了到處擤鼻子吐口水的陋習。她暗中學著夫人輕輕吐痰和用小氈毛擦鼻涕的動作。久而久之,拉卓的言談舉止也變得和美麗高貴的土官夫人有些相似了。

拉卓很滿意自己的進步,也喜歡別人眼中的詫異和羨慕。她幻想著夫人平安歸來后,她還得兼任夫人的侍女。她每天都會給夫人熬藏紅花的水,攙扶夫人坐到陽光燦爛的院子里,聽風賞花,品茶觀鳥。她會按照夫人的要求為她繡出一個個心愛的物件。她們會像一對母女一樣,在未來的日子朝夕相處。余生之年,她就是官寨上下唯一能讓桑吉娜姆夫人信任的人了。

拉卓穿戴整齊后取出土炕下的度母銅像,用灶火上縷縷飄升的桑煙熏了三下后揣進懷里。當她莊嚴地站在空蕩蕩的院子,深情地看著曲爾龍山頂絢麗的朝霞時,她聽到了高大的院墻外響起了沉重的悲號。

拉卓愣愣地站在橘紅色的天空下,人去屋空的院子在她的眼里變得親切而飄渺。她想邁開腳步趕到森嚴的官寨大門,大聲請求旺修大管家進去通報,她,桑吉娜姆夫人的繡娘拉卓,要轉交給華爾丹老爺一件至關重要的東西。

然而,拉卓怎么都挪不開腳步,仿佛她的全身都被那一聲聲真切的悲聲給吸附了。她的臉由紅變白繼而由白轉為土灰。她聽到了類似墻體倒塌的轟然聲,聽到桑雍寺雄壯的莽號刺破天穹由遠而近的壓迫感。

拉卓睜大眼睛,背后的木門轟隆隆被打開了。男人們的牛皮靴子擦過鋪滿霜露的地面發出鏗鏘之聲。

一排人從拉卓的身邊過去了。她發現自己突然失聰了。除了那一個又一個擦過自己肩膀的人影,她什么都聽不見了。

可是,拉卓分明看到了父親。

父親穿著黃色的軍裝,扎著皮帶,別著手槍。他以往穿慣了皮靴的小腿纏了布帶,堅實的大頭皮鞋像笨重的老熊頭。他目不斜視地走向官寨后院,緊隨其后的竟然是馬德成老板。他們的裝束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父親緊緊握住手槍的手少了兩根手指。

拉卓做夢一樣站在原地,她的頭腦已經被空前的幻覺占據了。她木偶一樣看著一個接一個的人影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好像她和那些破舊的屋子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沒有人發現一個打扮得還算體面,發絲間彌散著新酥油清香味的女人站在晨光里。

很不幸,拉卓只能呆呆地站在人們茫然的視線外。她不服輸地轉過身,她想按照自己的心愿,從官寨的正門前莊嚴地得到華爾丹老爺的召喚,然后鄭重其事地把夫人的囑托和度母銅像交到他的手中。她想,華爾丹老爺一定會欣喜若狂,一定會嘖嘖稱贊她的機智和勇敢。

假如年輕的堪布也在,那么拉卓今生的幸福就會得以圓滿皈依。她要跪請堪布垂憐,為她摸頂祈福。從此,她不再把自己當一個人,而是把自己當做人世間的一粒沙或一抔泥,當生命的渡口將她引向來生之路,她要含淚祈禱與所有親人再結情緣。

拉卓微微含笑,她用雙手捧著沉甸甸的度母銅像,她要一步一步走向土官老爺家威儀無比的官寨大門。

拉卓還沒有來得及走出第一步,一排人再次從籠罩著橘紅色霞光的寨門外走來。

拉卓看到了為首的是大管家旺修,他的身后跟著四個陌生男人。旺修大管家對迎面跑來的毛奪和阿東說:“把客人們的馬拴進馬廄。然后去后院搭灶生火,準備桑吉娜姆夫人葬禮所需物品。”

“我們是否還去打仗?”毛奪看著威武的戎裝有點不甘心。

“還打什么仗!解放軍的兩位大官都來官寨吊唁了。只可惜我沒有手刃尼美這個叛賊,他已經被羅大林帶領的解放軍給斃了,他死有余辜,像他這樣的人就應該下十八層地獄!”旺修大管家的眼里噴著火,他歪著腦袋擠出幾滴碩大的淚水大喊著“啊呵呵!老天為何要收去桑吉娜姆夫人呀!到底是誰造的孽呀!”

“拉卓阿媽,我回來了,我沒走多遠就碰到阿達和他的隊伍。他們在黑森林的牧道上截獲了華爾丹老爺的兄長尼美。說是尼美老爺企圖挾持夫人去前線威逼指揮官交出軍權,想通過攻打解放軍獲得戰功,以此脅迫各地頭人擁戴他當十二部落首領,誰知道在路上碰到了解放軍隊伍。我聽說夫人和曼娜都死了。她們死在亂槍中。我還聽說,過幾天,解放軍要帶華爾丹老爺和其他土官去內地參觀呢。您說,我們這里是不是不打仗啦?我是不是可以留在您的身邊做您的兒子,您沒有死真是太好了!”

拉卓的身子輕飄飄地,她的眼中耳中全是比云還輕緲的人和他們說話的聲音。榮榮的出現讓她瞬間又聽到了足以魂飛魄散的噩耗。

拉卓絕望地望向朝后院蜂擁而去的人群,她并不知道,此刻,父親和馬德成老板正手捧哈達,迎候著從高高的旋梯上一步步走下來的華爾丹老爺和堪布昂旺旦培。

拉卓聽到了更多的悲聲鋪天蓋地向她壓來。她聲嘶力竭地喊了聲“夫人”,然后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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