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葡萄

鄒安超

1

當一顆又一顆小葡萄從巴掌大的葉片間半隱半現，我的目光就被牽引。順著羞羞答答的顆粒往下捋，情緒便在些無法控制，一串，兩串，三十多串……

葡萄生長在陽臺，為此，我內心不止一次得意過，進而多次對朋友說，對周邊人說。可葡萄卻不知我有這么得意和驕傲，壓根無所謂，依舊沉默淡定地出葉，生長，拔節，茂密，開花，結果，膨大，著色，成熟，整個過程無聲無息，靜悄悄的。也許她們還在笑話我，認為我是個膚淺的人，植物生長、花開花落一系列過程，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嘛，我卻表現得驚天動地直至大呼小叫。

自然界中的生物，誰不是遵循這樣的成長定律？或許我的膚淺根本不配與葡萄交流，她們不理會我，總表現得沉穩內斂，似一個個的隱士，慢慢地膨大著自己的身體，豐富著自己的思想，積淀著自己的魅力。不索取什么，不要求什么，只從每日澆灌的自來水中默默汲收著水分，從那個并不算大的白色花盆里，那本就貧瘠的土壤中擷取著自己需要的養分，有機肥和無機鹽，需要多少，汲取多少，作好安排和打算。哪怕是成長過程必須要的微量元素，或許我配制的土地中并不具有，也不提要求，比如磷、鉀、鈣、鎂、硒等等，她們只把能從土地中汲收到的營養物質慢慢轉化成身體的一部分，要么分配給枝條，要么分配給葉兒，要么用來壯大自己的枝體，要么給生長的小葡萄籽注入糖分、脂肪、氨基酸……總之，給人感覺就是沉穩，就是有條不紊，沒我那般慌亂，那么自以為是。

當葡萄藤認為自己孕育的孩子發育完全，會給我們一家帶來驚喜時，她們就會思索：怎樣才能把自身的魅力展現得更妙更絕呢？這事真累苦了葡萄媽媽——青青的藤條，既不能像她們那樣只一味用青或綠來表現，也不能似土壤用灰黑的顏色來表達。她們想啊想，終于想到一招妙計——穿上多彩的外衣。可多彩的衣衫，并不那么容易得來，必須晝夜不停地縫制，悄悄咪咪地染色，才能最終成功。于是，她們又不顯山露水地的默默地用功，積聚力量，開始慢慢著色，由嫩綠，青翠，綠亮，淡紫，最終到醬紫或是黑紫。讓我看到的就是，不鮮明，不突出，仿佛一夜之間，也仿佛三五幾天，或許一月？其實是五個月。那么久，總之，都是在我不經意，沒被發現的時候完成的。在我眼里，就只有兩種色彩的呈現，青和紫。可兩個顏色交替，當中有多少變化，經歷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只感覺到了五個月的等待，從葡萄籽的青青，到豐潤圓滿的成熟。五月時間里，對小小葡萄說，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她們從三月的煙花爛漫到七月的流火，當中要經歷春寒的料峭，葡萄媽媽要擔心著果的幼籽們能不能經受得住倒春寒的肆略和侵擾；果實掛住了，都說四月是美好的，可往往美好與險惡結伴同行，此時，草長鶯飛，葡萄生長旺盛，那么病害與蟲卵也相繼來臨，排異和保衛是葡萄們忙亂和苦痛的時月；緊接著是經歷五月的激情，這樣的日子葡萄依舊如坐過山車那般擔著心，怕一不小心，會前功盡棄；然后是經歷六月的蔥綠，再到七月的炙烤，這才是她們一生的經歷，這樣的經歷，是修煉也是在奮斗。這樣的時日，才能將一粒小米粒般大小的葡萄幼籽培育、磨礪、成長成酸酸甜甜的葡萄，才有了可以讓我們一家人欣賞的資本；她們才覺得自己不枉一生的度過，認為自己生存才有了價值。

2

葡萄落戶我家陽臺，實屬偶然。也應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那句古訓。

也許，葡萄篤定地認為：一直生長于自然環境的廣袤土地中，沒有懸念，沒有壓力，種群的生存價值就體現得不那么完美，如果能到一處逼仄的環境，比如一個小小的花盆，還能展現自己的芳華和不凡的魅力，這樣既不是更具挑戰？

葡萄的娘家原本是在一花果山上，那里有一個很好的山莊，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桃花山莊”。顧名思義，春暖花開時，定是桃花夭夭了。去年三月，我帶《重慶日報》兩名美女記者到轄區采訪農業生產中的典型，一想，這季節，正是花季，看啥都不如看花來得有視角沖擊。最后，毫不遲疑地去這個花果山上看了桃花朵朵開。

記者采訪完畢，回程路過山莊的院壩，見壩子邊的沙堆上，橫七豎八插著與筷子一樣的枝條，我一下認出這是葡萄插條。試著問老板，這東西還能用不，他說沒用的了，如果我要，可拿點回家去插。抱著玩玩的心態，無心的一句話，我讓六根葡萄插條移步遠嫁。

我對這些暫時隱匿了芳容的葡萄枝條，隨便用一個破舊塑料袋一裹就帶回了家。好在，我當時勤快了一下，回家就遵山莊老板的意思，用清水泡上，第二天一早，撈出，隨便找來一個死去苗木的花盆，按45°角的傾斜，插進泥中，澆了水。這個過程，我做得很粗糙也很馬虎，一點也不仔細。從內心說也沒抱希望這樣的枝條能開花結果。不過，出于仁道主義關懷，我仍舊隔三岔五要給盆里澆澆水。

剛嫁來的葡萄，是否在抱怨老板的舍棄，還是對我強占強擄的不滿，擬或是對我不珍惜她們抱有極度憤慨，毫無生命跡象地，安靜地躺于盆里。我自然從心里產生出幾分鄙異，本就干枯得如枯枝爛條，離開了故土，轉換了環境，不傷筋也動了骨，況且既無根也無葉，能不能吸收到養分，能不能喝上水，能不能活下來是個很大的問題？

不知不覺，半月過去，葡萄條依舊安靜地躺在盆里，毫無生命跡象，既沒生根，也沒發芽，我的耐心經受著考驗和打擊。

這樣的狀態持續多日，我的希望也快降至臨界。

一天，我在澆花時，基于慣性，往旁邊的葡萄條一瞅。就那么一眼，瞬間詫異：有兩根枝條的芽眼上，各冒出一個小小的腥紅的苞子。小苞子嫩嫩的，圓溜溜的，布著細絨般的毛毛，微微地從芽眼突出來，嬌柔得可愛。這可愛的小苞子，就那么一點點，如果不留意，完全可能被忽視。但，就這一星點，如希望的火種，將我心中的火苗點燃，我立刻確定，嫁于我家的葡萄，有過短暫的沉寂和思考，她們懊惱、掙扎、憤恨、退卻、釋然，最終復活過來了。仿佛，一切的怨和恨，她們都不計較，寬容大度的要展露她們的光華了。驚喜之下，我在暢想，我家陽臺，將是未來她們T臺走秀的大舞臺，那小小的白色花盆，將是她們梳妝、打扮、爭春傲夏、安身立命的蝸居處所。這一瞬間，不知是興奮抑或是激動，我還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之后，就心生一些愧疚。想起之前的輕視，不珍惜，轉為倍加感激，也施予出加倍的關愛。我明白了，先前的時日，葡萄枝條們是在修煉和沉淀，默默地努著力。她們是忍得一時之羞辱，換來人間的驚嘆，悄悄地就長出芽來了！

見到希望的我，對盆里六根枝條，便增加了關注度，生怕一不小心，再挫傷了她們的積極性，又受了委屈。

3

三四月的氣溫，如芝麻開花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溫暖，此季，正是萬物生長的黃金時節。陽臺上別的花草，也抽枝的抽枝，花蕾孕育的孕育，都在各自展露自己的芳華。愛美愛世界的葡萄姑娘們怎能輸在起跑線上，如早上攀升的太陽，一點一點向上升起，外加有充足的水分和養料保障，葡萄芽苞很快膨大，散葉，拔節。發芽的插條由先前的兩枝也增至四枝，芽苞由兩個增至多個。到六月，六根葡萄枝就復活了四根，除一根在我意外掰斷扔掉外，其余三根枝條都長出兩個以上的芽苞，隨后散開拔節，葉片也慢慢長大，雞蛋大，拳頭大，巴掌大，再蓬勃起來。似乎又在不經意間，葡萄孕育的芽苞如嬰孩般成長、發育，她們緊緊依偎在母親周圍，團結起來，也慢慢開枝散葉，最終，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一個葡萄家族形成，將整個花盆牢牢地控制在她們的勢力范圍，盡力展露出她們的芳華，鋪滿，伸張，也把翠嫩的一團綠鋪滿陽臺。這樣的杰作，就如丹青妙手在描繪，在潤筆調色，一點一點，一片一片，晶瑩，盎然，吐露出生機，綻放出活力，把生的希望和能量釋放出來。

每天下班回家，我總要當一次葡萄家族的侵入者，站在她們蝸居前許久，認真注視著葡萄們的姿容。我的姿態也如當初的插條一樣，安安靜靜地，不說不動。可我的安靜與葡萄的安靜有著本質的不同，葡萄們的安靜是泰然的，我的安靜是浮躁的。雖說我不語不動，其實我的視角我的思想有著不為人知的希冀。我的眼睛在打量，我的大腦在思想，在想著葡萄又能給我帶來怎樣的驕傲，給我帶來怎樣炫耀的資本。我打量她們時，先打量葡萄的葉片，再打量葡萄的枝丫，最后打量葡萄的高度，至于葡萄倒底需要什么，我是打量不到的。每打量一個部位，我就在想著一件事，比如，打量到葉片時，我就會比較，今天這片葉，與昨天相比，是長綠了一點，還是長大了一點；那節枝丫，是長高了一點，還是長長了一點；這株葡萄今天是不是又拔出一節來了……我為什么總要打量呢？我的欲望在膨脹，總得不到滿足，總幻想著葡萄能一夜之間長大長高長壯，最好是一下結出葡萄，那么這樣的話，我吹噓、炫耀、得意的資本才更足……

葡萄成長的整個過程，打量她們幾乎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課程。葡萄們很會鄙異我，總認為我還是那么膚淺，不理會我的得意和虛偽，總是很大度寬容，也能理解我甚至可憐我，允許我一次又一次地虛偽和得意。而她們呢，只是不斷生長，不斷向上，表象一看好像是在不斷迎合我，滿足我。

我的虛榮心在膨脹爆蓬時，葡萄的生長已轉迅猛，書寫出神話般的傳說。

當芽苞長到一尺多長分蘗成枝條時，奇跡又在發生了。從一個枝節上，又冒出芽苞來，于是，重復出芽，散葉，開枝的過程。到第一年夏天結束，三根插條已長成三棵葡萄植株，并不離不棄、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那個狹小花盆里。面對這樣的蝸居，她們不嫌棄空間擁擠，也不嫌棄肢體的碰撞，更沒覺得面對面的尷尬，而是充滿信心地攀比成長，攀比著你美麗還是我美麗，你更為芳華還是我更具光華。很快成藤成蔓，很快繁茂將花盆遮掩，很快再拔節再攀爬，赫然翻越陽臺的高度，成孔雀開屏狀，魅力盡顯，開心地趴在欄桿上眺望著遠方。

我家住在三樓，從小區大門進來，目光直直就可對上。出入小區的住戶們，只要一抬眼，目光就能與陽臺對上，然后露出驚喜的神情，羨慕地問：你家栽了葡萄？

4

第一年，整個夏天，葡萄拼了命地展示，拼命地生長，近乎瘋狂，到七月時，出落得既清麗又雋秀，把我們的心撓得酥酥的開心得不得了。

暑去秋來，葡萄經受不住霜風的吹蝕，有些花容失色地蒼老。最先是葉面皺紋密布，干涸失水，然后是面容卷縮，枯黃，繼而凋零。對這樣的境況，我很是不舍，有些詛咒季節的更迭，更有些憤憤不平。沒有綠色作陪的葡萄就只剩下枯枝枯條，掛在陽臺欄桿上好比蜘蛛網，枝枝丫丫的，具幾分丑陋和零亂，給人凋敝和落寞感。

到冬天，光光的枝條由青綠轉成黑褐，外表還布滿皺褶，時不時在枝節上還有一些裂開的小口，不算大，卻比較顯眼，感覺就像是枝條的皮很快會被剝落。這樣的狀態，產生出一種錯覺，葡萄們經受不住寒冬的摧蝕，馬上會枯竭而死。

因為從內心不愿看到讓我驕傲的姑娘們離去，她們也似自己培育的孩子，遇到平時澆水時，還是會給喂上一些水。冬天過去，干枯的藤蔓依舊沒有生氣，就像我剛拿回來的插條一樣。倒是她們的蝸居里，慢慢長出一些招人眼球的嫩嫩青草，不免有幾分擔憂和惆悵。

當我認為葡萄真的已經死亡之時，春季就已來臨。

春風一拂，萬物蘇醒，“死沉”一個冬季的葡萄，似乎遇到靈丹妙藥，呼啦一下冒出許多紫嫩紫嫩的小小芽苞，緊貼在葡萄媽媽的芽節上，斑駁星點，把新的希望再次點燃。

原來，我依舊不懂生靈們的生存規律，依舊有些小瞧她們的忍勁和耐勁。

復又興奮的我，趕緊拿出干油餅，兌上適量的清水，裝于盆中發酵，耠泥，上盆，為的就是充分保障葡萄姑娘們生長發育的需要。上足底肥的葡萄，到三月底，綠綠的枝葉，早爬滿欄桿，她們好似約好的，極盡所能地又開枝散葉。此時，驚喜的一幕又出現了：那些藤蔓的節眼處，又冒出一些細細的小顆粒，通過再三辨認，最終確定是葡萄籽！

這一發現，好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激動，高興，那種成就感，真如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有了這一驚喜，陽臺上所有的花草，葡萄自然成了眼中嬌子，移嫁我家的葡萄，沒有嫌棄陽臺的狹小，沒有嫌棄花盆的逼仄，仍舊極力展示出自身的功力，該散葉時就散葉，該抽芽時便抽芽，該結果時毫不遲疑地結果，這份盡責盡心盡力，真乃植物界中的楷模。

精耕細媷，營養土，有機肥，對生長有利的，都給這盆里放去。

葡萄也很懂主人心思，安安靜靜地吸收著，一心一意求生長，粗大根系，繁茂枝葉。悄悄地孕育出細細的花蕾，小白花謝幕后，米粒大的圓溜溜的小葡萄像滿天星星開放。

5

從三月到七月，一百五十余天，我再也不敢松懈，靜下心來，以真誠的心意，留心觀察，仔細呵護，隨時保足水分和養分。因為我還知道，在陽光多的地方，葡萄表現得更具活力，更加精彩，更加嬌艷。在有太陽的時候，我把別的摭擋物撇開，想方設法讓她們多汲收到一些光照，時間長一點，更長一點，新陳代謝旺一點，葉綠體內的活動更活躍一點。葡萄為答謝我的付出，努力，再努力，既不邀功，也不張揚。只有當新的枝葉冒出，或者葡萄籽膨大，青翠，透亮，著色直到黑紫，有了明顯變化后，我才意識到，葡萄從未懈怠，她們懂得厚積薄發，韜光養晦呢。

七月的一天，當我認為葡萄紡織的衣衫很完美時，準備舉行一個隆重的采摘儀式。對這樣的儀式，葡萄是滿意的，卻沒表現出她們的興奮，只沉默淡定地等候剪子的到來……當我一只手托住葡萄，另一只手的剪子正要剪去之時，那沉甸甸的份量，讓我滿足，使我震撼，也讓我愧疚。瞬間，葡萄的一生慢慢浮現，她們堅強，堅韌，毫不松懈和放棄的精神，讓我沒有剪下去的勇氣，而是默默地打量了葡萄一番，隨后松開手，放下剪子……

想到了葡萄家族的使命，我無意間的一次行為，幫助她們打開一扇門，迎來一個新的世界，挑戰成功一個新的地域。既如此，我何不再扶持一程，讓這些葡萄精靈們，化作神奇的星火，去更多更廣闊的舞臺炫出自己的精彩。

或許明年，更多人家的陽臺會有葡萄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