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是法國著名作家居斯塔夫·福樓拜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故事的女主角愛瑪是一位農家女,也因為這樣的身份,她的父親匆匆將她嫁給一個當地的體面醫生夏爾·包法利,因為婚姻不符合她的夢幻愛情,她在婚姻中兩度偷情,但偷情沒讓她收獲愛情,愛瑪借了許多高利貸,走投無路之后服毒自殺。那么,愛瑪為什么走投無路,絕望自殺呢?筆者認為,一切都是欲望的作祟。
“欲望化書寫”的類型有三種:情感欲望、權力欲望以及物質欲望。本文運用弗洛姆愛的理論、弗洛伊德欲望理論等,從物質欲望、情感欲望以及權力欲望三方面分析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中愛瑪的“欲望化書寫”類型,認為愛瑪并沒有明白欲望的不可得:修道院的貴族教育、背負的貴族情結、沃比薩爾之行等促使她渴求巴黎式生活,現實和浪漫將她分割,最終她再難以將幻想和現實合二為一,選擇了自殺。
一、群體性平庸之惡——物質、情感
美國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提出“平庸之惡”的說法。人們可以把“平庸之惡”理解為一種個人因無主見、盲從而導致對他人和社會的損害,相對于有邪惡動機和主觀故意的惡而言,它是一種個人因麻木、冷漠而導致的無明顯動機之惡。如果從文本中的一些藝術形象來觀“平庸之惡”。筆者認為,愛瑪的丈夫夏爾·包法利屬于麻木的無明顯動機“平庸之惡”。愛瑪的情夫們,即羅爾道夫、萊昂屬于冷漠的無明顯動機“平庸之惡”。但無論哪種,時代造就了人的“平庸”,愛瑪生活在時代中,不免平庸起來。因此,本點重點論述兩個“欲望化書寫”的類型,驗證“平庸之惡”。
(一)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物質欲望
一個人的發展離不開社會的影響,福樓拜在小說文本中所指出“外省風俗”符合平庸之惡特征之一:平庸之惡隱藏在群體性之惡之內。
縱觀古今中外,女性這個概念是相對于男性來講的。但女性似乎被時代打上了某些烙印,始終在社會中有著特定的角色,像是在進行某種表演。她們無法說“我是誰”,僅僅在未嫁人之前擁有父姓,在嫁人后擁有夫姓。因此,法國思想家西蒙·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的,而是變成女人的。”
19世紀中葉是資產階級勝利后相對穩定而平庸的時代,受到當時社會環境的影響,婦女很容易落入歧途。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并不高,她們普遍扮演著妻子和母親的角色,雖然有些女性擁有工作,但其并不是高薪工作,多數都是護士、女仆等。女性被認為適合從事一些“穩定”的工作,婦女往往作為一個被動的社會存在,被束縛在家庭之中,成為男人社會地位和成就的附屬品和裝飾品,而這也是世人要求愛瑪做的事情。愛瑪并不是一個具有獨立經濟的女性,社會環境讓婦女沒辦法走出家庭,她只能靠負債來供養自己的情夫。女性主義開山人物伍爾夫在著作《一間自己的屋子》中提到“一間屋子”和“五百磅”的重要性,愛瑪既沒有“一間屋子”,也沒有“五百磅”。她沒有獨立生活的基礎,甚至沒有工作(沒有穩定工作),在供養情夫的“路上”,她遲早陷入債務的泥潭中不可自拔,緊接著被吞沒。這個時候,作者已經給定了愛瑪一個“合理”的結局。
此外,縱觀整個小說內容,愛瑪定居或旅行的地方都十分平凡,諸如修道院、農莊、道特、永鎮、魯昂等。永鎮是一個窮鄉僻壤之地,出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愚昧。正如教堂管事在墳地種馬鈴薯:“萊斯蒂布杜瓦,你吃死人呢!”時代變化卻沒能讓一部分人醒過來,直面“平庸”,鄉鎮本是“平庸”的。她的父親魯奧老爹因為失去一個兒子,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愛瑪的身上,他效仿資產階級家庭,在愛瑪13歲時把她送入修道院中接受貴族教育,愛瑪背負起父輩的貴族情結,在人世間苦苦掙扎。旁人眼里的魯奧家是這樣的:“魯奧老爹的女兒,城里小姐!得了吧!她的爺爺是個羊倌,有個表哥……”可見,愛瑪的家庭在世人眼里是“平庸”的,她并不具備匹配上流人士的身份。因此,愛瑪并沒有能夠真正融入上流社會。她只能徘徊在背負的貴族情結、修道院的書籍里,永遠碰觸不到上流社會的門檻。
魯奧老爹經營農場,他“非但沒靠農場發財,反而年年賠本”,他“過日子卻從來不肯撙節用度,要吃得考究……”弗洛姆認為,“跟愛之能力的發展緊密相關的是愛之對象的發展”。父親對孩子來說是一個指引者和教育者,教孩子如何應付社會中的問題,而父愛的本質是順從。愛瑪父親不肯有節制地花錢,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她如何學會有節制地花錢。弗洛伊德的欲望理論指出人類與欲望共存的基本狀態:首先,他存在,即欲望在;其次,人類是欲望的豐富擁有者;最后,欲望始終是缺乏的,追求滿足的博弈才能是無限的。修道院的貴族教育與沃比薩爾之行,讓愛瑪瘋狂迷戀書中的描繪以及上流社會。然而,欲望是無底洞的,一位“平庸”醫生的收入匹配不上一個受過貴族教育卻不被接納的小姐,而無法“攀龍附鳳”這位小姐追求的個人享樂主義只能成為社會的“異類”。成為“異類”的她,無法在“平庸”之地中自處。
愛瑪先是呆在封閉式的教堂里,一堵高墻壓抑了愛瑪的幻想。后來,她被父親接回農村,鮮少出門,田園生活讓她變得遲鈍起來,無法感知社會的變化。如同古希臘神話里愛上自己影子的美少年,最終化作一朵水仙花,愛瑪也自始至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看著父親的行為,認同了父親的貴族情結,但她不明白欲望的真正對象是不可得到的。她將自戀變為“想象的激情”,被高利貸者嗅出了蛛絲馬跡,她購買昂貴的物品、包養情夫,用一種自我“認知”來構建上流社會,用自以為是來碰觸上流社會的門檻,并徘徊其中。事實上,卻是滿滿的物質欲望。
(二)人與人的關系——情感欲望
需求是每一個人必須的東西,一個沒有推動力的人不可能往前走。《論語·顏淵》認為,合理的需求才是天理,不合理的需求轉化成人欲。因此,從男權社會角度來看,筆者認為愛瑪的需求淪為人欲,即不合理的需求。從馬斯洛動機理論來看,它將人的基本需要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感情和歸屬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需求要按層次而升級,次級需要作為主導時,高級需要就靠邊站了。而愛瑪的需求是什么呢?答案肯定是愛情。綜上,處在男權中心社會的已婚女性愛瑪,她的愛情需求注定為不合理需求。這即便在“旁人”眼中被評定為不合理,卻可以驗證愛瑪的情感欲望,進一步說明人和人之間的關系。
愛瑪作為一個農家女,在13歲時被送進修道院。在那里,她從神父的嘴里聽到情人、婚姻的比喻;看著愛情的畫冊;從書中認識愛情,修道院的一切給愛瑪編制起一個夢幻的愛情世界。羅素在《婚姻革命》提到:如果要讓一個人富有正能量,就要從周圍環境里汲取溫暖,而最好的溫暖源自父母愛情。作者福樓拜并沒有怎么描寫愛瑪的母親,寥寥幾筆交代了母親過世之后愛瑪很傷心,被魯奧老爹接回了家。由此,愛瑪對愛情的理解止步于修道院,失去了現實的認知,留在編織的幻想之中。
“愛瑪”這個名字非常浪漫,“包法利(Bovary)”這個姓的詞根卻是牛的意思,夏爾本人也十分木訥。這么一個浪漫的女子為何會下嫁給夏爾?弗洛姆在解答愛的理論時提到人與自然的關系,他指出:“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從自然家園中走出來,去尋找一個新家——將世界改造為一個人類的世界,將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他創造了一個新家。”假設魯奧老爹跟愛瑪之間是自然家園,愛瑪想要走出這個自然家園,用“愛情”和夏爾構建一個新家。但是,她“簡直無法想象,這種平靜的生活,竟然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她一再問自己:“天哪,我干嘛要結婚呢。”
愛瑪的丈夫夏爾是個平庸的鄉鎮醫生,他認為自己的妻子是城里小姐,不管妻子和哪位男士結交,他也從來不懷疑妻子的行為。正如美國思想家阿倫特所指出的:“惡來源于思維的缺失。”夏爾懶于思考的本質其實是“縱容”,讓愛瑪越發愛上偷情的感覺。再者,夏爾從小就沒有為自己的人生選擇過,他不會深入了解自己的妻子,結婚只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生活里夏爾穿著十分隨意,對事物的見解也十分庸俗,騎馬、劍道等都不會,完全不符合愛瑪心里戀人的形象。
在永鎮,愛瑪先后有了兩位情夫——萊昂和羅道爾夫。愛瑪先結識了萊昂,兩個人興趣相投并且無所不談。愛瑪為萊昂心跳、不安,她潛意識認為愛情已經降臨。年輕的萊昂雖愛慕愛瑪,膽小的性格以及道德的束縛讓他不敢越過雷池一步。愛瑪偏理想主義的愛情,也讓她不急于表白。她期盼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但又覺得自己會不知所措。愛瑪努力地壓制自己的激情,想要萊昂先跨入這場愛情,萊昂卻放棄了她遠走巴黎。
此時,愛瑪需要一個人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羅道爾夫出現了。這個男人經驗老道,擅長獵艷。他覺得這個女人沒見識過愛情,在他猛烈的攻勢之下,愛瑪陷入了他的愛情“圈套”。她跟羅道爾夫在一起十分快樂,彼時愛瑪覺得自己找到了幻想中的愛情,她常常道:“我有了一個情人了!”這是她在沃比薩爾的舞會上的認知:貴族會“偷情”,他們(她們)擁有一個情人。她將所有的熱情投入到這場愛情之中,羅道爾夫卻越發冷淡。當愛瑪想要同羅道爾夫私奔時,他找了許多借口,留下一封信件自己“出逃”了,獨留愛瑪一個人在永鎮。被羅道爾夫拋棄的愛瑪在魯昂與萊昂再一次重逢,然后逐漸恢復過來。她放棄回到現實世界的可能,再一次迷失在愛情的幻想之中。隨著萊昂的結婚,愛瑪再一次遭到拋棄。
愛瑪的兩位情夫——羅道爾夫和萊昂,這兩位男性不過是想占有愛瑪的身子。當愛瑪走投無路向羅道爾夫借錢時,羅道爾夫卻回答道:“我沒有錢。”萊昂在包法利家破人亡時娶了一位貴族小姐走入上流社會,絲毫沒想到這位可憐的女性。揮霍時,兩者是親密的戀人;負債時,兩者形同陌路。這兩位男士冷酷無情,也是冷酷的無明顯動機之惡。
女性無法走出家庭,愛瑪渴求夏爾有出息,但她的移情失敗了。與此同時,夏爾的經濟狀況也滿足不了她的物質欲望。于是,接受過貴族教育的她像“貴族那樣偷情”,實際上她并不了解貴族。她不斷地偷情,不斷地被拋棄。愛瑪從現實中投身愛情,又從愛情中跌回現實。
二、巴黎:愛瑪的權力欲望
群體性的“平庸之惡”讓每一個人都成為愛瑪死亡的助推手。但使愛瑪郁郁寡歡的開端是沃比薩爾。她在沃比薩爾的舞會上見到貴婦人、子爵、侯爵等上流社會的人物。在沃比薩爾所見到的一切讓愛瑪念念不忘,也讓愛瑪與上流社會有了短暫的接觸,輕輕地碰到了某個門檻。法國思想家拉康的主體性理論認為,“異化主體”是指“自我不知主體的欲望,總是把他人誤認為自己,總是把虛幻的主體性和統一性誤認為真實之物”。背負貴族情結的愛瑪終于見到了上流社會的生活,也形成了愛瑪對上流社會的“認知”,她覺得自己見到的那些就是“上流社會”。由此,她迫切地想要沖進上流社會內部,實現自己的貴夫人之夢。就如她在舞會中對貴夫人們的評價,她認為自己的美麗蓋過她們,既然她們可以變成貴夫人,她也可以。
回到道特后,愛瑪時刻想著舞會、子爵以及巴黎式的生活,她重復這兩個字(巴黎),它們像禮拜堂的鐘聲一樣在耳邊響起,就連她的生發油商標也成了巴黎的化身。愛瑪買了一張巴黎地圖,手指指點點,游覽紙上巴黎。似乎她并不明白自己的處境,生活在偏僻的小鎮里,遠離巴黎,她不斷否定自己的現實處境。她渴求融入巴黎的上流社會之中,體驗貴婦人的生活。她效仿社會流行,用情人證明自己的身份。這些也是從沃比薩爾里聽到的,在得到羅道爾夫時,她覺得自己靠近了巴黎的生活。筆者發現,愛瑪除了羅道爾夫、萊昂兩個情人之外,還有一個“隱形”的情人——共舞的子爵。子爵圍繞了愛瑪的一生,她與子爵并未在一起過,但子爵從未消失過。
愛瑪剛對“平庸”的婚姻發出嘆息,子爵就出現了。他只是邀請愛瑪跳了兩次舞,并沒有過多的表示。愛瑪的一生卻沒有忘記過這個人,即便是愛瑪喝砒霜自殺之前,子爵也出現了。是愛瑪真的愛子爵嗎?當然不是。愛瑪從子爵那里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如同她書里看到的。那是她幻想與現實最契合的一次,子爵深深進入愛瑪的精神世界,她無法擺脫這個“黑手”。子爵的一次又一次出現,愛瑪的生活卻越變越糟糕。
愛瑪把虛幻當作真實存在,經歷沃比薩爾舞會后,她渴求接近上流社會,實現背負的貴族情結。子爵相當于一個巴黎貴族生活的符號,他體現的是愛瑪的一種“欲望”。社會體系將女性排除在決策體系之外,但女權主義要求女性擁有與男性同等的地位。“子爵”集中體現了愛瑪的權力欲望,而這種權力欲望并不是所謂的得到某種利益,是為了實現愛瑪追求的貴族生活,碰觸到自己最渴望的巴黎式生活方式,將書與浪漫合二為一,讓愛瑪不至于掉落在現實的裂縫之中,被虛幻和現實分裂。
三、結語
對于法國來說,19世紀中葉是一個平庸的時代,群體性的平庸之惡讓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糟糕起來,人們喜歡用錢去衡量一切。愛瑪用物質欲望和情感欲望來實現權力欲望,但她被虛幻和現實分裂了,她無法再找到一個新的支撐來觸碰到巴黎式的生活。她從“平庸”之中搬來各式各樣的臺柱,如情夫、奢侈品、巴黎雜志等,卻最終沒有撐起她的美麗夢想,反而成就了自我高高的債臺,讓她站到富貴的對立面。還債成為一種長時間的持續行為,而這個長時間的存在會消滅生活。生活由熱烈轉向緩慢,不再讓人亢奮。它沒有激情,只有平和的持續狀態。面對這個狀態,愛瑪恐慌了,“欲望”都崩塌了,于是她選擇逃離這個世界。
(浙江樹人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
作者簡介:呂疏揚(1999-),男,浙江杭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文學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