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斌
蟄伏在沙土洞穴中五月有余,莫不是被那群不長眼的大肥鼠鬧醒,我本打算再睡上十天半個月。畢竟,多花時間浴在夢境殘喘,比起醒著在忍凍挨餓要強得多。可惜了我去年剛剛撥拉出的一居室,我一挪動身子,就被一幫拖家帶口、橫沖直闖的家伙給強占了,他們還隨口攜帶不少的貯藏漿果,渾身散發出強勢。
我自然聰明地選擇不與之爭鋒。一來是他們的確聲勢非常;二來我本就不稀罕吃素,即便要求他們賠償,他們也不會同意,即便是同意了,他們也沒物什可補償。幸好,在室內裝潢方面我倒沒下多少工夫,因此我心境平和,還不至掀起怒濤。
草木的根系恢復了建設探鉆,絨毛蹭過身子時怪癢癢的。我腳背和胸腹的鱗片應激微顫,融水開始濡濕我的眼泡,觸覺告訴我有小獸撒歡兒,有蟲蚋聒耳。
快刨向地表!我的舌尖嗅到了新生涌動的活力。一只蚱蜢似乎為了炫耀彈跳而折斷手腳,有條蠕蟲戇頭戇腦地咬斷了葉柄而墮入泥沼,還忽略不了兩只對峙的蝎子把螯鉗碰出了火星兒。
快刨!餓肚子時,空洞感會潛伏進腸胃,縱情地歡歌蹦跳。我想象著把蠕蟲含在口中的滋味,剎那間精力沛增。自由的世界在鼓動你用更清晰的視覺去感受,土壤的松動似乎在宣告——這一季只有柔光的世界,太陽將會同煎蛋初凝般擴溢,而冰期只存在于記憶里,新仙女木時期早已式微。初孕的明媚熱季召喚你——快刨,趕快刨,即便梅洛斯并非你的名號。
溫度恰適,光線濃度逐漸遞升,舌頭吐息無需緊迫,我順勢加快了刨土速度,周身的鱗片都翕動起來,越來越足的氧氣擠進了我快要霉變的鱗甲縫隙。
探入新世的一瞬,天穹的朦朧軟光里梭游過長條形的不明物體,而后毫無征兆地撲通一聲拍在了沙土地上。
天蓋被撕裂出一長縷口子,風從湛藍色里襯潛入這個和煦的世界。
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那個光澤熠熠的條狀物,看到緩緩爬近的我,先開腔:“嗨,老兄,感受過漫天星斗鉆進眼仁兒里亂旋嗎?呼,呼,真夠戧!”他擺頭扭頸,手舞足蹈。
“貂奔跑時一定要收好指甲。明明記得牢,可就是做不到。怎么就做不到,哎,可就是做不到……”沒等我回應,他開始自顧自地嘟噥。
“早安,先生。您怎會從天而降,貴體是否受創?”
“喔哦,多謝老兄,你知道老理兒‘皮厚骨頭軟,怎地兒摔也摔不散。主要得賴我的指甲太長太尖。”棕色的貂舔了舔鼻頭,遽然抬頭:“老兄,你——在城鎮里有個親戚吧,我記得他。他就是那個一天到晚黏在玻璃上,等午餐自個兒飛進嘴里的家伙。我還跟他爭論過究竟是皮毛更高級還是鱗片更優越,嚯,多么炙烈的口水戰,若不是被群螞蟻和蜜蜂調停,我的優勝幾乎是板上釘釘。”
“啊?”
“你倒是沒有你親戚對爭奪話語權的侵略性。”
“您可能搞錯了,我不確定我有這樣一位親戚。”我從他的口氣中覺察出一種類似貯藏漿果熟得不能再透時釋出的怪味兒,與那些霸道大肥鼠身上的別無二般。那些信息素可能預示興奮狂喜或是哀傷難抑,我無從斷定究竟是哪一種,但隱約能感觸到他們耳根散發出無形的熱氣。
“那也真是奇怪,我看你的模樣簡直就他的影印,不過可能就是油墨淡了點兒。是剛睡醒么?看你還迷迷瞪瞪的。真是幸福啊,肯定沒胡思亂想,睡了個飽。昨晚的長夜對我來說可真是糟糕透頂,你肯定想不到我的夢有多么離奇。你能想象嗎?我估計夠嗆,你根本想不出我竟夢見另一只海貍抱著手站在薄薄的浮冰上,跟我叮囑說什么——千萬別中了詭計,雖然寒冷久了溫暖自然會成為渴望至極,但是比目魚并不是被大象踩扁的,變扁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他還小聲嘀咕道,這冰面冷得燙腳。言畢,他就一腳跺破冰層,炮彈魚一般地潛入深海里去了,然后又不知打哪兒來了一只一模一樣的海貍在冰面上開始叨叨了……嗬,就是這樣,真是莫名其妙。這樣的夢首尾相連、循環重播了整整一個晚上,搞得我連昨天發生的事兒都忘得差不多了。”
“奇妙。”
“出乎意料吧,奇妙的事多得去了。夜晚總有些誘惑的東西驅使你陷入沉迷幻境的洪流,直到白晝,記憶空白處就像被最資深的劊子手干凈利落地砍去,你嘗試在平滑切口除尋找你昨夜言語舉止的蛛絲馬跡,卻每每徒勞無功。你決意拋開已經過去的片段,從空白處重新書寫記憶,可是每次繞著麥比烏斯環跑馬拉松,總會一再回到起點。你說,這是某種陰謀嗎,或者說就是夢境里預示的詭計?你親戚曾放豪言說你們一族對于解夢很有一套,難得碰巧遇到你,你可要好好跟我嘮嘮,還得給我傳授傳授深深入眠的訣竅。”
棕貂說著舒展開俯在地上的身子,用舌頭舔舐完每個趾甲的縫隙,然后若有所思地盯著我。他皮毛上映出的光斑隨舌頭探縮而輕曳,開始變灼眼。
我漸漸憶起冬眠前的準備工作,所有冬眠的動物都不得不跟貘簽訂協議,用清醒來交換一個長久而穩續的夢境,最關鍵的附屬收益是能夠在食物匱乏的殘酷寒季保全住性命。貘的籌碼就是夢,全都是他從滿世界的各個角角落落里搜刮來的。至于他是通過撿拾別人的閑棄,還是憑借巧取豪奪別人的珍藏來收集這些原材料的,我無權過問,也無意過問。我只醉心于本職工作,即協助他分類歸檔這些夢境,根據既定規則在分理處把夢遞送給所有需要冬眠的動物。
分配規則很簡單:清醒的動物們可以選出最想要的一個夢和最不想要的一個夢,然后我根據貘老板的既定規則把他們的選擇都記錄在案,通過統計所有動物的選擇,把厭惡程度最高的一種夢分給他們,把他們最想得到的一種夢留下來,其余的夢全部攪碎丟掉。收集到的各式清醒全歸貘老板所有,我的酬勞則是那個留下來的夢。不過,倘若在做選擇時說謊那么就會失去兌換夢的權力,貘老板是溝通意念與現實的使者,他大有手段知曉哪些敘述是真情實意,哪些敘述是胡言亂語。自認高明的家伙大可以試探一下貘老板的判別本領,此后揣著無人問津的清醒在風雪飄搖里體驗舉步維艱。
得益于我的這份兒肥差,我每年總是最后一個進入冬眠,自認擁有的總是最棒的夢。
“我倒是記不得是否在遞夢分理處見過您。您睡眠不好,莫非今年忘了來典當清醒?”
“什么分理處,什么典當清醒?什么跟什么啊,老兄是不是睡傻了?”棕貂一鼓作氣站起身來,眼睛半耷著瞪我,身體卻不住地左搖右擺,他不停替換四肢的支撐點來保持平衡,“清醒也是能典當的嗎?”
“當然能,貘老板說過‘沒有清醒的交易就決不會做夢。”
“可我昨晚不就做了夢?可從來沒聽說過交易清醒。”
“哦,我錯了錯了,應該是‘不會做好夢。”
“就是說嘛!言歸正題,你既然在貘手底下干活兒,那助我分析分析昨天的怪夢肯定不在話下?”
“抱歉,我可能幫不到您。不才做的主要是關于夢境分配的整理出納工作,對于解夢實不擅長。”
“那你肯定會催眠,幫老哥一把?”
“不才還是不會。”
“老兄,你最好別騙我。我怎么感覺你渾身泛著冷氣,你心虛了?”
“我絕不會騙您。我只不過是體溫有點低,頭頂上的藤葉擋住了陽光,請允許我挪挪位置,曬曬太陽就好。”
“你隨意。那么,也就是說你們的夢都必須是通過交換從貘那兒得到,你們單憑自己沒法子做夢?”
我向右移開兩步,確認溫煦的光打在脊背上,點頭說:“您講得沒錯。”
“怪不得,我還聽你另一個連腿都沒有的親戚說過,咦,是說什么來著?”棕貂用掌心的肉墊撫弄了幾下耳朵:“好像是講什么,貘只有一個嗜好,那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吞食所有人類的夢。他既然不是貔貅必定需要排泄,同時又要給你們提供消化后單一枯燥的夢,如此一來……”他猛地扯下撥拉著耳朵的爪子,捂住嘴咯咯笑個沒完。
我當然清楚貘老板負責吞掉人類的夢,但是否針對所有的美夢和噩夢,是否能夠隨心所欲我不清楚。是上蒼注定我們各司其責,老板告誡我:倘若逾越了權限去偷食人類支離破碎的夢,得到的永遠只有苦澀。我深諳規則,平靜地說:“其實,對于我們冬眠動物,三五個月沉靜在單一的夢里倒不是什么壞事。我們可以在躲避嚴寒的同時節省體力和精力。我知道您的夢可能都絢彩無比,希望您務必不要嘲笑這些單色夢!”
“不不不,我怎么是嘲笑呢?老兄你可誤會我了,我是出于同理心才會心發笑的,我們的傳統就是這樣,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們也真是可憐,連體驗各種各樣夢的機會都沒得。”捋著胡須的棕貂伸出鼻頭急促地吸吐了幾口,緊接著匍匐向地面嗅了嗅,靈巧扭動了幾下脖子,眼神搖擺飄忽:“喔,喔,喔,有這么好的東西,老兄你竟全然未覺。雖說你沒幫上我什么忙,但看你待人接物頗有分寸,我決定助你一臂之力。因為世上大有法子可以自顧自地做夢,無需受制于條條框框,而且這法子必備的東西就在你這一番小天地里。”
“什么法子,在哪里?還望您明示。”
“你看得見那個洞吧?”
“哦,那是我去年剛建的新家,不過最近被一群老鼠給霸占了。”
“唔,老鼠,好東西。乖乖,你的洞,你也真舍得!里面再沒什么其他東西?”
“其他什么都沒有。除了老鼠們帶來的一些漿果之類的東西。”
“賓果!錯不了!就是那些東西。”
“原來那些東西叫做賓果。”
“不是說果子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只要吃了老鼠們貯藏的東西即可激發自主做夢。”
“您所言當真?”
“你連貘的鬼話都一概通吃,還不能信我一次嘛?只要我們通力合作,我保證讓你體驗到一種你從未經歷過美妙感受。你只需要進洞里去把那些老鼠趕出來,吞下幾顆跟我嘴里氣味一致的果子就行了。怎么樣,是不是易如反掌?”他大大擴開雙唇,挑起喉頭的肉球,嗓子眼兒里溢出的正是那種秘異的漿果味。
“的確,我信您。我也認得這怪味,可是我平時比較喜歡吃肉食,像蚱蜢、蠕蟲一類的。老實說,我對素食不太感冒。”我不是很喜歡他口中漫釋著迷離感的酸腐底味兒,盡量把鼻尖朝向肩頭一邊,我分辨得出他口氣里確有和老鼠食類似的部分。
“失禮,忒失禮!怎么能說是怪味,分明是美味!老兄,別這么死板嘛。所謂體驗,就是要嘗試你從來沒嘗試過的東西。就像我一開始也只識肉味,可總會逮不到獵物的時候,也不得不靠吃素來鎮壓胃里的咕咕反抗。后來,沒想到有機緣嘗到這種怪味,我呸,哪兒來的怪味?我是說正因這種美味,我才能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置身云霄的愉悅和解脫。于是我琢磨,假使一輩子都從沒感受過那感覺,該是多么遺憾!所以你別猶豫,以后再難遇到我這樣的伯樂,可就過了這村沒這店了。你平時干什么無聊的工作,怕不是被洗腦了吧,怎么這么磨嘰?”
我一五一十告訴他我的工作。
他上翻著眼珠,咂咂嘴:“嘖嘖,果真是無聊至極。你還真以為你擁有的夢就是最好的,像十二幀黑白默片一樣的夢?你以為貘給你的分配方案就完全公平公正嗎?真為你單調的生命而惋惜。”
“我以為——”
“別總以為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掌控什么才是什么。你知道在人類統治世界之前,龐然的軀體和纖維化的大腦用最簡捷的方式統治過這顆星球。你的祖先也曾榮袍譽履,有些時刻你難道不會沒來由地、發自內心地渴求久違的自由嗎?只有我教給你的法子能獲得自由,才能自由地做夢,甚至可以白日做夢。把握自己的夢,才能明辨是非。”
“好——好的,那我聽您的。請問,那么——我該如何做,請您指教?”
“這才對嘛!首先,你假借和老鼠們交涉關于他們非法侵占的問題回你洞里去,但關鍵任務則是觀察他們把漿果儲藏在哪個旮旯里;接著,你說你的代理律師在洞外等待他們全部出去詢證,不然你的貘老板就要剝奪他們鼠的做夢權,讓他們都嘗嘗忽冷忽熱、神志失常的滋味;此后,一旦他們全傻兮兮地跑出來,你就盡可能多地拿漿果;最后,我會想辦法拖住他們,你趁他們背對你跟我嚷嚷的時候,瞅準時機溜出來。如此一來,大功告成!”
“可貘老板不能隨便違反條例地剝奪他們的做夢權。”
“我只是讓你給他們這么聲明而已。”
“那就是騙他們咯?”
“怎么能說是騙?你不是講他們侵占了你的舊屋子,他們必須賠償。他們不仁,也無法怪你不義。你敢確信你的貘老板從來就不違規操作嗎?你放心大膽地去做!”
“這么說倒也在理。那我去了。”
“記得把握好出來的時機。”
“我記得了。”
說罷,我踅進了本屬于自己的洞。
砂土洞內部經大肥鼠們擴建,寬敞不少,他們一個個累得堆擠在一起,鼾聲此起彼伏。我觀察到在他們的左后方明顯有新刨洞室的痕跡,洞口用枯枝敗葉掩著,是那里準沒錯。
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是不驚動他們,偷偷下手為妙。我忖度。
躡手躡腳繞到酣睡的大肥鼠們背后,我輕輕撲拉開腐葉門,又有一層用唾液粘合的砂門擋在眼前。我克制住內心嫌惡,用爪子劃拉開黏稠,小孔內隨即噴溢出漿果發酵后的撲面異香。我開始對自己之前嚴苛的肉食主義產生質疑,或許太過謹慎亦會錯過太多舌尖上的享樂。好在如今撞了大運,有貴人相助。
我撓大內室洞口鉆進去,把貯藏的野樹莓、野沙棗等一類漿果塞滿了嘴巴,前肢也抱圓捧了一大把。我從昏睡的肉球們身旁悄悄蠕動過去,眼里灌滿洞口的光明。
當我為替代計劃成功而喜不自勝時,值我為口中的香氛所沉迷時,恰在我大半個的身子已經探出洞外時,我莫名地感覺屁股尖一涼,進而劇痛。
我如出膛子彈般躥出洞穴,躍到十幾步開外的棕貂面前,把口中和懷抱里的漿果撒滾一地。他急促地引伸脖子,叼起追我最緊的那只大肥鼠,含住其脖頸,順勢抖摟幾下,輕微扭挫上下頜。原本活蹦亂跳、死命掙扎的大肥鼠猛然塌陷成一個憋了氣的球,老鼠嘴巴里隨之掉下一截尾巴。
我瞅著那截尾巴,突覺眼熟,進而發覺自己屁股根子火撒撒的。
出洞的老鼠們四散奔逃,趁我愣神,不知其中哪只又將掉落的尾巴給銜走了。
棕貂支吾:“尾——巴!你——尾巴——等我——追回來。”說罷,他卻蹲坐在原地先用數秒把逮到的大肥鼠肢解后吞下了肚。
“謝謝您,不必了,我忍忍就好。”我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善意回應。我以為他會分我點鼠肉,但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連牙縫也塞不滿。我想回頭望望自己的屁股近況如何,可是頸子著實過于僵硬,以致我剛一動腦袋就發出機械式的咯嗒聲,便作罷。
他繞舔完牙周,咂了咂嘴:“嘖嘖,倒也是,你有什么可擔心的呢?反正也不會流很多血。不過,疼痛擋的住嗎?你怎么把果子都撒出來了,趕快吃啊,那些果子也都是有鎮痛驅邪功效的。”
“痛是有點痛。那些果子似乎有點變質,吃下去不會有問題?”我滿目狐疑。
“別廢話,他們都能吃你為什么不能吃?你可是僅有身形退化了的龍,腦力可不能退化,不可以因為膽怯疑惑就把祖祖輩輩的尊嚴都給撇棄。不單單為你自己,更為了偉大的先祖,你應該鼓起勇氣把這些圣餐吃進去細細咀嚼,這方能鎮定身心。切記,不是沒一條龍都能擁有巨翼,只有那些在啄破蛋殼時絕不猶豫的奮進者,只有那些把蛋殼啄的粉碎的踐行者,才有機會避免翅芽被尖銳的殼片劃傷脫落。來來來,你先把你肚子旁的那顆葡萄遞給我,我吃給你看。”
我拾起葡萄丟過去,棕貂騰空蹦起來用嘴接住,待他落地時分,咀嚼和吞咽也都一并完成。
“怎么樣,沒事吧。別不給老哥面子,信我,來來來,快來顆樹莓!”他指向我面前。
聽他這么一說,我自然不好意思再生疑慮,立馬用舌頭卷起離前肢最近的一顆紫得發烏的樹莓,痛快地咽下喉頭。
“果真是感情深、一口吞。滋味如何,我沒騙你吧?”
“滋味,好像除了那股獨特香氣外,比一般的果香要更濃郁。”
“對嘛!好老兄,你該嚼爛,認真品味。來來來,看,你右邊的那顆梅子的色澤多誘人,這下可要細細品嘗。”
當我小心咀嚼青梅時,梅肉總是扎進牙齒里。我只好用前足撥拉了幾次,最后實在耐不住性子就一口咽了下去。我的脖子則始終咔啦作響,熱浪緩和地先從我胃里向腦袋襲來。
“嗯,這下疼痛無影蹤了吧?倒是你,怎么不依計劃行事?若是按我講的做,你也不會這般狼狽。”
“計劃,什么計劃?疼痛輕多了,我感覺渾身發燙起來。”
“唔,雖說吃了發酵漿果的確可能會丟失一部分記憶,嗯……不過,你現在腦海里可能早就亂成一鍋粥,也無所謂丟失。別擔心,發熱才正常。”
“記憶?不會丟失的。我記得貘老板叮囑過,記憶——不過是種清澈的流體,貯存在大腦的真空里,本初都是不受偏見引力掣肘的完美球體。待到需要使用時,意識就用手巾一類的神經吸收那些液體,最終擠在需要盛放的容器里,你才能端詳著那些所謂的記憶表述。所以,記憶是能不能做夢的關鍵。如果忘記一切,那樣就會忘記怎樣做夢。記住自己的責任是我擁有最棒夢境的前提條件。我——不弄丟記憶,夢境也不——會嫌棄我。”
“可如果吸取記憶的干燥手巾里混雜著灰塵,糖或鹽的顆粒怎么辦?”
“好——辦。每次吸取記憶,先下手一步——把手巾洗凈,不就行了。”我幾分鐘內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狀態,每束肌肉都在舒皺顫動,每個骨節都不能自已地扭擺,每個鱗片都因興奮而豎立。我近乎是一邊蹦跳一邊說話,可迸出每個字卻愈發吃力。無形的驅動力推搡著我,牽著我的鼻子,讓我吞下身旁的一顆覆盆子。
“那么記憶永遠是不完整的,不是摻了水,就是受其他顆粒溶解的污染。”
“別質疑記——憶,天下哪里有完美——東西。關鍵是有記憶才——可能有好夢,有好夢才——可能有好睡——眠。我的夢——怎——么還不來?”
“有理有理。丟失了昨天一整天的記憶,我的睡眠質量也差到不可理喻,同時夢也變得怪異惱人。”
“已經丟掉的——東西就——棄置一旁,去創造——新的——新的記憶,才——是關鍵。我——的夢——呢?”天蓋上那道口子發出呼啦呼啦的響聲,漏入幾股涼意些微的風,我順著風來的方向半瞇起眼。順帶地,兩顆葡萄被我從地上卷入口中。
“嚯,真是令我豁然開朗的說法!就像盛放液體的容器似乎也不是每次都能任由你自己決定,我們對于容器的高矮胖瘦更是毫無頭緒。所以,記憶原本的形狀和質地根本就是無可捉摸的。激發自個做夢的勇氣也是創造新的記憶和新的美夢德的好法子。”
我試圖露出微笑,未果,不自禁地又咽進一顆樹莓和一顆爛棗。
伴隨涼風的匿蹤,我頭皮開始發麻,話語開始粘滯,疼痛感和懵怔感面罩般地籠罩。我失去了正確表達情緒的能力,四肢似乎踩在游移的云塊上顛顫,覺得腦殼里有無數個鑿鏨,依照無聲的口號一下下無固定方向地猛刺著。
“我怎么——怎么頭——有點——痛,還有點——暈。我的夢——怎么——還做——不出——來?”為保證自己的形象不那么脆弱,我含含糊糊地說出“有點”,而非“頭痛欲裂”。
“稍安毋躁,馬上,就該來了。現在是不是有種‘扶搖攀云九萬里,獨撫星河自挽月的暢快感?沒錯。別急著全然沉浸,你要立志做躥入理查三世胯下的戰馬,去主動迎接精神的勝利,去奮力營造慶功的歡愉。自由!毅力!成功!接下來的將會更加刺激。”
“您不再——吃——點了——嗎?”
“不必不必,我這會兒……腸胃有點難受。再說,我還要幫你的忙,跟你爭食吃還怎么幫?”
“那接——下去——我——該——怎么做?直接——入夢——可不可?”
“簡單。瞧,那一窩鮮美的葡萄,你一通吃下去,你要的夢境就立馬被喚醒了,你的意志將超乎你之前的任何想象。自由!毅力!成功!”棕貂說著一手攥拳,一手用指尖朝一根果藤底部的小沙凹點了點,里面有捧被我撒下的綠葡萄粒。
“還要——還要——吃?”
“當然。你吃下去的是果子,但你絕不僅僅是為了吃果子而遭考驗,而是果子中的某樣東西在給你試煉。你知道這種東西自始至終伴隨人類文明的輝煌,從萬事萬物中脫穎而出。是它令人類的勇氣前所未有地膨脹,主導著人類為追求主宰世界而狂熱。如此這般,才能做一些之前想都不敢想、聽都不敢聽的偉大之事。它更令人類心醉神迷的是,還不吝幫人類在無所適從時獲得慰藉與安撫,進而人類能夠再次啟程,追逐狂熱。我們要跟隨人類的腳步,要在進化的對壘混戰中不被淘汰,我們就要有意識地接納它,刻意地利用它,為了它而狂熱,為了狂熱而愈加瘋狂地愛它。自由!毅力!成功!”
脈管里血液規律地泵涌,耳朵里規律地嗡嗡叫,腦殼里黏密感似乎也是規律地膨脹,我一瘸兩拐地爬到小沙凹邊緣,耷拉著眼瞼,把嘴低探下去吧嗒起來。我聽到有聲音在耳際咕噥。
“雖然老理兒說:夜晚少不了羼雜迷幻,而白晝則屬于斷篇兒,睡眠是最有效的解藥。可現在,你絕不可以睡去。你將踏入卜斯和畢巴萊的國度,你再也不需要那些強行灌輸的夢,你再也不會想做隱忍的奴隸,你的老板之所以危言聳聽完全是為了轉一轉指尖的陀螺,然后堂而皇之地在貼金名片的頭銜中多加一項——‘筑夢師。他的慣用伎倆無非就是欲情故縱,起先表現出和善以及對你能力的強烈需求,你的戒心隨之瓦解;中途再重復鼓吹他想給你灌輸的所有觀念,你的固有觀念開始動搖;末了,他會用一切激勵和慫恿的口氣,讓你撇開所有顧慮,心甘情愿跳進他給你量身炮(刨)制的陷阱里。而你現在全然知曉了所有的條條框框都是他們捏造出來的,他們連自己是兩條腿杵在混凝土之上,還是背后挺著兩扇鱗粉撲撲的翅膀都分不清,還無所顧忌的強迫你遵循那些夢的規則。多么可笑!多么頑愚!多么陰險!學學那些患有波托馬克狂熱的人們,為了你的自由,拿出毅力,成功近在咫尺。對,吃吧,品享巴克斯的藤冠孕育出的果實,大口地,吃下去!”
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多重宇宙般層疊,口中不停嘔出酸腐的胃液和食糜。
我仰面癱在地上,瞥見天穹上那道口子,熾晃晃的陽光灑下來,再無風相伴。我隨即闔上半透明的內眼瞼,光二度柔和。
“聽。有人的腳步聲,快躲起來!”
一個身影擋住了我面前的直射光。我發覺頭痛緩和了大半,于是半張開眼茫然地望著,望著他——肢體擺曳,毛發被光粘結,顛倒的面孔分泌出多扇重影,聲音開始發悶。
“關鍵時刻,千萬別功虧一簣。清醒點兒,跟著我走吧,快起身……”
我想翻過身卻力不從心。原來,作為支點的尾巴早就不在了,我只得四蹄亂蹬一氣,終于是爬起來了。我循著他的聲息,試圖往一旁卵石堆砌的小垅上爬,腿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旋即肘膝一軟,我一轱轆躺回了原先的姿勢。
那個身影飛快折返到我身旁:“還是我直接幫你。”
我感覺腰身像是被鉗子夾起,頓時天旋地轉。
身子像蝴蝶搖翅般在半空中折疊開闔,除了呼呼的喘息聲,我能勉強分別得出有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在天穹之外從弱到強,又降弱似無:
“我老早就看到1840號棚的頂膜破了個口子,讓你過去補好,你干什么去了,怎么還沒搞定?與那些泡在水里長的棚子不同,這可是最后幾個原始土壤栽培法的棚子了,收獲的果實在市場上精貴得不行,只有這幾個棚子能培育出帶著土地厚重感的滋味,消費者才愿意大方地掏錢,所以絕不能大意。我們初來乍到,應該麻利點,你反倒自由散漫、拖拖拉拉的。”
“抱歉,總工。小主人的新寵物不知跑去哪兒了,小姑娘一直纏著我給她找,所以才一直沒脫開身。”
“哦,就是那只剛從阿勒泰鼓搗來的海貍吧。莊主也真是的,太嬌慣孩子。我們可是維護工程師和技術員,是來操控人工智能溫棚的,又不來給他們家當保姆的。”
“總工,我們都算走運啦。聽曾經在這干過的園丁說,之前小姑娘養的是一只貘,一夜夜嘰嘰咕咕叫個不停,天一亮才去睡,搞得全莊園的人這幾年都沒幾個好覺。他們能堅持下來,毅力可是不小。”
“這我早有耳聞。得虧海貍這玩意兒夠兇,什么都愛吃,好歹給那只夜嚎豬整死了,不然我們都得把覺挪到清早。唉,小伙子,好好干,畢竟是人家花高薪聘我們過來,不然你能來這荒郊野漠?想把事業搞成功不容易啊,踏實把具體工作搞好才是重點,趕緊找點兒高強度的聚氯乙烯膠布,把那個洞補上。”
“好嘞……”
炫目的亮白色沐擢著我眼眸,像經受白月騎士鎧甲上日輝的洗禮。仿若在稀薄的大氣里潛泳,又似在黏膩的漿糊中滑行,上浮或下墜無從分辨,我口灼舌燥,只感到熱量從我的腹內不休地涌泄。我的呼吸越發窘促,周身表及發膚、深抵骨髓地松弛,鱗片零星剝離,骨架明晰地酥軟,肌肉跟意識斷藕連絲般地疏離。
在眼前一黑的時刻,我驚厥般地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皮毛,也從未享用過乳汁。原來,任何夢都不具有冷暖色調,夢的底色永遠是透明的,比空氣還要透明,染了色,就變了味。
我,拋棄了屬于自己的夜,是只自焚的螢火蟲,只燃成罐頭瓶中的一星光斑。
我,給先祖蒙羞,不配稱作一只退化了的龍。